河北鄉巴佬

年齡大了,生活悠閑,隨便寫點什麽,真的沒什麽目的。
正文

浮生掠影 一

(2016-04-11 07:05:04) 下一個

 

浮生掠影-河北鄉巴佬自述

 

寫在前麵

一九五五年被肅反,一九五八年成為右派。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運動來得更凶,橫掃四舊,我雖然家徒四壁,也失落了一些不起眼的東西,如舊書,雖可惜,還可以買回來。但那捆十幾斤重的日記卻付之一炬。提起往事,已成過去。曾發誓不寫東西。退休後,生活悠閑,隨手寫來,星星點點,寫給自己看的,自我調侃而已。

現在改變主意了,願意與人分享。

 

目錄

 

童年

青年

壯年

暮年

附錄

修身

雜感

我的剪報

一縷別情

望洋興歎

一,童年

 

爸爸媽媽

祖籍河北省大城縣,城南李賈村,背靠著子牙河,是平原上一個普通村莊先輩世代務農,生活異常

到我父親這一輩,家道歲雖稱小康,食則粗食,衣則短褐,爺爺覺得家中該有一個識字的人,於是爺爺便將十二歲的孩子送去讀私塾,他不負老人的殷切期望,隻一個秋冬便讀完了四書,繼而在鄉紳的資助下,接受了完全教育,大學畢業後步入仕途,他便是我的父親.憑自己的資質一路升遷,從科員科長縣長,國大代表抗戰時期在軍中做到少將司令,光複後天津區副區長,兼市黨部主任,一九四七年在南京開會期間蒙先總統蔣中正題"移孝作忠"匾額;退守台灣後,在高官成群的小島,居國民黨中央高位,因病過早地離開人世,享年六十六歲.逝世後蔣經國,陳立夫,嚴家淦等政府要員,均有挽聯,選幾幅貼在後麵:

 

 

 

 

 

 

 

 

 

 

 

 

 

 

我學名大鵬.爸爸是錫字輩,諱錫珍,字曉天.大學畢業後曾在山東利津,河北玉田,靜海,天津等地縣政府及省府財政廳供職

爸爸讀大學時,大年除夕,回家過年,他抱著我去認新貼的對聯, 忠厚傳家四個大字,這是對爸爸最初的記憶媽媽是典型的村婦,比父親大四歲,纏過足,嫁給爸爸後才放開,爸爸說:“這對腳叫做纏足放。”媽媽帶我和妹妹隨爸爸到處遷。從記事起到六歲入小學,這期間,有爸爸媽媽的嗬護,我度過了快樂幸福的童年. 記得爸爸在靜海縣財政科長任上下班回家從來不會忘記親親我和妹妹大榮的臉龐。一家四口過得溫馨自在。我六歲入靜海縣公立學堂。算來爸爸那年二十六歲。

人生並不總是平順的。其間一件銘心刻骨的事,到現在提起還覺得心痛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看到一個女人在我家,爸爸命我稱呼她“王姑姑”。這個人鴨蛋臉眼睛上吊嘴巴上翹,我對她的印象極壞,直到我長大成人,甚至到現在都不喜歡這種人

她在我家住了多久,我記不清了,隻記得當時她和我們睡在同一條炕上。爸爸媽媽三歲的妹妹還有我睡炕的東頭王姑姑睡另一頭一天,看到她躺在炕上,麵前擺一個銅茶盤,中央放一盞小油燈,她右手握著一根棍子似的東西,一端有個圓疙瘩,比我的小拳頭還大;左手拿根細鐵條,她一邊用嘴巴猛吸,一邊用鐵條撥弄,她好象憋足一口氣,然後呷一大口水,咕咚一聲咽下去,接著一綹白霧噴出來,頓時屋裏充滿異香她的眼睛一下子煥發出光芒臉也紅潤了些後來才知道她吸的是鴉片俗稱大煙我媽說她是個大煙鬼,把我爸給迷住了

過了多久我已經記不清了.一天放學回家,王姑姑不見了,爸爸媽媽也不在屋裏。我跑出去,在院裏轉了一圈,還是不見爸、媽和妹妹. 心裏很害怕,不自主地哭起來。媽媽聽到哭聲,才說:我在這裏。這聲音是從西屋傳來,我好像遇到了救星,急忙衝向西屋,隻見媽媽哭成了淚人,懷裏摟著妹妹,爸爸的眼睛也紅紅的,好像也哭過就這樣哭過幾次,爸爸納那個大煙鬼為妾,我們一家四口離散了,從此極少團聚

大煙鬼名叫王淑敏,死纏著爸爸不放。給爸爸當小婆後,爸給她取名王忠敬後我經常看到媽媽獨自流淚.

因為我是爸爸的長子,他要親自教育我。後來和這個二媽住在一起,每逢周末我才能去看媽媽,但是每次回來後,準遭二媽臭罵

有一次因為淘氣,被老師請家長,二媽跟老師說這孩子是小婆子生的……所以才這麽頑皮當時我在門外,隔著門縫聽得一清二楚,我恨透她了,又不敢當麵揭穿,隻在嘴裏嘟囔“你才是小婆子呢!”

這是二媽

日本鬼子侵占大半個中國,這時我們住天津市嶽陽道津華裏.各地都開了大煙館。天津市北門附近的北海樓商場就有一家。差不多隔兩個星期,二媽就差我去給他買大煙土。有一次她將錢用手帕綁在我的手腕上,打發我去北海樓。我高興地去了,因為可以坐電車到處逛。我出了門沿著嶽陽道過了牆子河橋,左轉順臭河來到車站,坐上綠牌電車,愰愰悠悠來到勸業場,滿眼都是紅燈綠燈霓虹燈,擠過人群,轉乘蘭牌,在車上不知怎麽地就睡著了……等醒來睜開眼睛往外瞧,是陌生的地方,從來沒到過。到站急忙下了車,也不知如何是好,淚水唰地流下來。正在這時,一個好心人告訴我快上白牌電車,在第三站下來,往回走不遠,就看到北海樓了。正說著白牌來了,三步並兩步躥上車,這才放心地坐下,心一鬆眼皮就打架,稀裏糊塗又入了夢鄉。再一睜眼也不知到了那裏,但心裏明白,反正白牌電車是圍城轉。這回不敢再大意,睜大眼睛盯著窗外,沒多久就到了。雖然天色已晚,我還是在北海樓商場內到處轉,在一個貨櫃裏,一把小刀把我吸引住了,我立即掏口袋,摸出兩毛錢,這是代買大煙土的代價,遠遠不夠小刀的標價是五毛錢,隻好走開,直奔煙館買煙土。這兒底規矩是先交錢後取貨,我就把綁在手腕上的手帕打開,將二十五圓綠紙幣(日偽時期的紙幣)遞上高高的櫃台,心裏還惦念著那把小刀,我靈機一動說:我買二十四圓七毛的煙土,(這是我有生以來犯的一個大錯誤)那個熟悉的老掌櫃,將一包煙土照例綁在我的手腕上。我拿到找回的三毛錢,就急急忙忙奔到賣小刀的地方,買下了那把可愛的小刀。萬萬沒想到被二媽發現了。原來她比猴還精,特別是對大煙更敏感,就是少了一釘點兒她也知道。她感到有問題,就自己跑到煙館,一下就真相大白了。

一天晚飯後,爸爸的臉色陰沉,我預感是不祥之兆。我正盤算……果然不出所料,爸爸命令似地說:拿書過來,我不敢遲疑,立即拎著書包站到桌前,還沒站穩,爸爸的食指點著我的腦門兒,大聲說:四書!我急忙把那一函線裝書拿來放在桌上。爸爸隨便翻開一頁,提示道:曾子曰,十目所視……然後叫我往下背。我雖然害怕,但心裏有根,《大學》早就是熟套子,便接下去道:十手所指,其嚴乎,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字還沒背出,爸爸說:你的書是怎麽讀的,最後一句是必誠其意。既然你知道“必慎其獨”你是怎麽做的?我意識到,背書是醉翁之意,趕緊道我……正要把買大煙的事說出,大煙鬼不想暴露自己背後使壞,便衝爸爸使眼色。爸爸心領神會,話峰一轉,必誠其意,為什麽背成必慎其獨?我知道這頓修理是脫不過了,便不作聲。爸爸問,書沒背過,該不該打?我正想說該,拳打腳踢,上下交加,我已經躺倒,奶奶和三姑忙上前勸解,可是我已然灰頭土臉了。

 

媽媽的教育

一天檢點箱櫃,目光觸及母親的遺物,淚水又模糊了我的雙眼。他老人家的一言一行,對我品德的形成起著主導作用。媽媽生活簡樸,為人忠厚,孝敬公婆;不嫌自家貧,不慕他人富;為人處事,不卑不亢。我深蒙母教,不禁憶起這樣一件事。

也是在靜海縣。一天放學後,我和同院的小朋友玩“丟坑”,這是一種類似彈球的遊戲,誰的銅板丟進坑裏就算贏。我突然發現廣文的銅板中央,有一個凸起的小月亮,光閃閃精美誘人。再看自己的,中間卻光禿禿。有一次廣文的銅板不知滾到那裏去了,怎麽也找不到。第二天清晨,我意外地發現了廣文丟失的銅板,便如獲至寶捨不得還給失主。媽媽發現後,追問銅板的來曆。我吱唔著想說是拾的,又怕說了實話,媽媽會叫我把難得的東西還給人家,便說是廣文借給我玩的。媽媽聽出話裏有問題,就追問一句:“是真的嗎?我去問廣文。”說著站起身就走。我知道瞞不過去了,就把經過告訴了媽媽。媽說:“你今天的錯誤很嚴重。明知道小月亮銅板是廣文丟的,就應當還給他,可是你……”說到這裏媽媽平常那慈祥的麵容不見了,我非常害怕,分辨說:“我是撿的,又不是拿人家的。”媽媽見我掩飾錯誤,嚴肅的說:“意外之財,哪怕是一根針,一條線也不應該要,更何況你還說謊話,是絕不能饒恕的。”媽媽的臉色更不好看了。我便順從地跪在媽媽麵前。媽嚴厲地說:起來,站著挨打。我剛站起,隻覺得屁股一震,疼得像針紮,接連又是幾下,我哭了。媽媽也哭了,緊緊把我摟在懷裏,淚水滴在我的臉上,低聲說:你是我的唯一的兒子,我怎麽舍得打你呢,為了叫你記住這次教訓,必須這樣做。媽媽的話字字嵌在我的心上。

在以後的幾十年裏,我一想起:非理勿言,非理勿動;貧而勿諂,富而勿驕;不仰人鼻息,不卑恭屈節等內容時,就像站在媽媽麵前聆聽教誨。我能清白地做人,奉公守法,這是慈母留給我最珍貴的遺產,我要把它傳給自己的子孫後代,以慰九泉慈母之心,以表自己寸草之意。

 

小妹臨死渴望見到爸爸

淪陷時期,一天媽媽坐在炕沿,看著奄奄一息的妹妹,心裏念著,老天爺!救救這可憐的孩子吧。她才四歲,連爸是什麽樣都沒見過。媽媽懷著大肚子,被爸爸送回老家,當年八月小妹妹出生,第二年蘆溝橋事變,兵荒馬亂,孤苦無依,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妹妹生得著人喜愛,三歲時就說大人話,媽說這孩子脫生時,準是沒有喝迷魂湯。按輩分取名大才,可是大家都叫她小寶珠,四歲那年突然不吃不喝,臉龐消瘦,麵色像白紙,她終於躺倒了。這才請來李瑞年,他是村裏唯一的先生,他鄭重其事地把了脈,開了方子,來到外屋,輕聲說:“準備後事吧,孩子得的是童子癆。死馬當活馬治吧。”媽媽日夜守著小寶珠,已經好幾天了。媽媽看著妹妹皮包青筋的臉,擦拭哭幹的眼睛說:“喝口水吧!”妹妹微微動一下,拒絕了。可是她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說:“爸爸怎麽不來看我?我不等了……。”好像還有話要說,就閉上眼睛,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原來她剛得病時,曾問過媽媽,為什麽人家都有爸爸,而自己沒有。媽媽安慰她,謊說爸爸出門了,就會回來看你。妹妹抱著一線希望,等著從未見過麵的爸爸,雖然湯水不進,苦撐十幾天,再沒什麽希望,才走了,可是眼睛始終睜著。媽媽雖然傷透了心,卻安慰自己:是兒不死,是財不散,從此再沒有哭過。我怎麽也忘不了妹妹。妹妹走的時候,媽媽不叫我看,媽說童子不見童子。後來聽大人說妹妹被一片韋蓆給卷走了。

 

交火時分

寶珠走後,我和大妹大榮好多天打不起精神,媽媽也總是愣愣地出神。一天清晨,媽媽說別總在家裏憋著,跟表伯到東菜園子散散心去。表伯是奶奶的侄兒,在我家幫工,一次我放寒假回來,他正挖掘埋藏胡蘿卜的土坑,地下水已經滲出,他看我正在上麵,就叫我下去淘水,我的腳剛沾到水,透骨寒傳遍全身,立即向上爬,表伯瞪我一眼,嘴巴嘟囔著,很不高興地樣子。從此以後我就不喜歡他。這回媽媽叫我跟他去菜園子,我猶豫不決,媽媽催促著,隻好去了。

菜園在村東一裏許的地方,表伯蹲在菜畦邊上拔野草,他叫我也去拔,我想拔就拔,反正也沒什麽可玩的。我剛蹲下來,就聽劈劈啪啪響起了排子槍,子彈嗖嗖,叭鉤,叭勾,地下的土直冒煙,再抬頭表伯不見了,我東張西望,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發現一個人影貓著腰,向村子方向躥,我也學著樣子往村子跑,等我跑進村,槍聲停了,遠遠地看見媽媽朝著我跑來,我一見媽媽,哇地一聲撲到她懷裏。哭訴表伯扔下自己,他獨自逃了。媽媽摟著我還在發抖的瘦小身體,安慰我說:“不要怕,媽媽在這裏。”原本我們這一帶是遊撃區,八路軍晚間活動,日本和漢奸白天掃蕩。這天一股漢奸隊大搖大擺走在河岸上,埋伏在莊稼地裏的縣大隊,突然向漢奸開火,敵人狼狽不堪,還了幾槍,扔下幾具屍體灰溜溜縮回去了。開學以後,我把這一經過告訴了爸爸,後來表伯就不在我家幫工了。

 

裁縫鋪的女老板

暑假後回津。每天早晨上學前,我得把煤火爐先升起。這是二媽的規定。周一我把火爐從樓上端到樓下,路過老板的廚房,不小心將牆壁上掛的煤鏟碰到地下,正巧掉進泔水桶,撲通一聲,髒水四濺,裁縫店鋪女老板,聽到動靜,披頭散發衝出房門,不小心滑倒,一屁股墩在泥地上,又叫又喊,一口上海腔,我根本聽不懂,但是我知道她在罵人。二媽在樓梯上答了話:你幹嘛不依不饒,孩子不懂事,難道大人也不懂事嗎?這一番話,如同火上澆油,老板娘站起身抓住我的胳膊,往樓梯口那邊猛衝,二媽見狀,三步並作兩步,衝下樓來,和女老板抓在一起,我趁勢拎起地上的痰盂,套在老妖婆的頭上,黏痰髒水從頭上流下來,她的嘴巴還直巴噠,一間門麵的裁縫店,頓時亂作一團。

不說這場戲怎麽收場,先說說老板的來頭。女老板性李,上海人,長臉尖下巴,瘦得皮包骨,顴骨突出,眼睛深陷,昏暗的燈光下碰到她,一定會覺得遇到了鬼。無獨有偶,和我二媽像親姐妹。她有一兒一女,長像著人喜愛,一看就不是她的骨肉。原來她從來沒有嫁過人。年老色衰,覺得孤苦,才領養了這兩個孩子。常言道,貓養的貓疼,狗生的狗愛,老板娘哪裏有一點人心,心情不好就拿孩子殺氣,兩個孩子身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裁縫店還有三個夥計,兩個是雇員,一個是他從上海帶來,原本就是她的姘頭,單這一人隨她手轉,其餘幾人都恨她。

姘頭一見情人吃虧,也拿架子要動手,叔叔早在樓梯口觀望,一看風頭不對,闖入人群,揪住姘頭便是一掌,嘴裏還喊著:打你個插杆兒!正巧爸爸從大後方回來,才勸解了事。老妖婆自己挨打,還陪上姘頭,一直懷恨在心,但是老虎掉進山澗裏,也無可如何。

 

日本憲兵隊

這天爸爸回到家,連炕都沒沾,就說有事,立馬要走,奶奶說吃完飯再走也不遲嗎,爸爸說事情緊急,一分鍾都不能躭擱,說完拎起衣服匆忙下樓去了。那天因為打架,我也沒去上學,二媽因為占了上風,也沒嗬斥我,我樂不得沒事到處閑逛,直到晚飯後才想起作業,我剛把書包放在桌子上,就聽到乒乓砸門聲,還沒等去開門,隨著門戶大開,一群軍警闖進來。二話沒說,把我全家推上囚車,隻聽一聲呼嘯,來到日本憲兵隊,我們一家老少,都被關在一間不太大的房子裏,一縷黃光從角落的小窗射下來。門上開一個半尺見方的小洞,從小洞望出去,外麵還有一道鐵門。走廊裏全副武裝的大兵,來回走動,掖下的三八大蓋兒槍上的刺刀,在不太亮的燈光下閃爍.我依偎著奶奶,感到她瘦弱的身子在發抖,她用左手拍著我輕聲說:別怕.右手就去擦拭眼睛.我知道奶奶膽小,就安慰她說:我不怕。其實我真的不害怕,覺得全家人在一起,有什麽可怕的。天漸漸暗下來,大家緊緊依偎在一起,誰也沒有說話。突然聽到隔壁的門開了,然後是沉重的腳步聲,和鐵鏈的嘩啦嘩啦聲.大家不約而同的坐直身子,側耳細聽.聲音越來越遠,大家的心又鬆下來.夜深了,空氣死一般靜,偶有哨兵的皮靴聲,打破沉寂。不知什麽時侯我睡著了,後來發生的事我一點都不知道。直到奶奶拍拍我的屁股,我才睜開眼睛。這時牢房門開了,全家被帶到一間很大的房子,叫我們在一張紙上按了手印,坐在長條桌子後邊的鬼子,嘰裏呱啦不知說的什麽,旁邊的翻譯官說你們都回家,沒事了。

原來他們是耍陰謀詭計,想麻痹我們,放鬆警惕,最終抓獲我爸爸。

後來爸爸在他的自傳裏這樣寫道:三十一年十月,餘由洛陽返津,至家不一句鍾,突感心神緊張,以為將有大禍臨頭,決意立即離津,赴平暫避。以餘離家甚久,初歸立別,既無險惡風聲,行動有背乎常理,妻及老母堅不放行。然餘毅然違情,遄赴車站,晚車抵平,當日晚,餘在舊英租界鬆壽裏之住所,即被敵憲圍剿,翻箱倒櫃,情勢嚴重,妻及弟小兒弱女均被捕,獨餘得免於難。然事前即毫無消息,堅決離津赴平,如神使之,是餘得意事項之二也。

我們迅即趕回家,沒多久又搬家了。就這樣東徙西遷,有時也逃到鄉村,在日寇鐵蹄下,奔走呼呺,終年提心吊膽,就這樣我的學業耽誤了很多。

 

狗東沒有死

李賈村,是十個賈村之一。村莊北靠子牙河,村子不大,隻有林李兩姓,林家住村西頭,李家占村東頭,李家就是伺候慈禧的小李子李連英的本家。他們家有土圍牆,提起圍子裏三村五裏都知道,蘆溝橋事變那年,二十九軍大刀隊,曾憑藉土圍子抵擋日寇的長驅直入,雖然日軍傷亡慘重,但終因國軍無援而陷落,強盜進村見人就殺,來不及躲藏的村民共十一人全部蒙難,我祖父也在其中。族門曾祖父和他的三個兒子躲在家裏,兩個石碾子頂住大門,強盜們沒能得逞,才幸免於難。後來叔祖說,他們從門縫看見,我祖父用鋤頭跟一個鬼子抵抗,另一個鬼子從背後刺殺了他。

一九四二年是日本鬼子風狂掃蕩最厲害的一年。每次掃蕩,漢奸鬼子都是把村民集中在一起,家家戶戶四門大開,任畜牲們翻箱倒櫃肆意踐踏。鬧得雞犬不寧。六月的一天,四輛綠色的軍車突然在家後停下,下田幹活的人全被截住,圍在卞家門前的廣場上。我和叔叔緊緊擠在一起,旁邊是三來爺,李家頭樁子,大增,富生,最前邊是村長狗東,還有很多人現今記不得了。一個官模樣的鬼子幾裏呱啦,說的什麽沒人懂,穿便裝的翻譯官狗仗人勢地說:皇軍說了,你們村八路大大的有,汽車道又被破壞,今天皇軍一定要給你們點顏色看看,鬼子說“幺嬉”!呱啦一聲鬼子把子彈推上膛,村長狗東被拉出去,隻聽砰的一聲,狗東應聲倒下順勢靠在一顆大樹上,鮮血從頭上流下,一動都沒動。鬼子又從人群中拽富生,他抓住旁邊的人死也不放,鬼子以大皮靴踢他的胳膊,胳膊斷了,才被拖出去,應槍聲倒下,地上一攤血,腿還在抽動,又是一槍,他一動也不動了。這時我摟緊叔叔合上眼睛不敢睜,隻聽砰砰兩槍,又一人倒下,後來知道是莊子。鬼子又拉人,聲音就在我旁邊,我睜眼一看,正拖著三來爺往外拽,這時鬼子軍官嘰裏呱啦不知說什麽,翻譯官說三個的夠了。鬼子又咕嚕半天,翻譯官告訴大家,如果再破壞公路,通通殺光,說完上車揚而去。汽車剛開走,隻見狗東爬起來就跑,原來他隻傷了頭皮雖然流很多血,頭腦卻很清醒,他知道如果再動一動,鬼子就會再補一槍,所以就忍痛裝死,任憑鮮血流淌,才保住一條命。

 

拂曉的槍聲

一九四三年,太平洋戰爭小日本節節失利,作垂死掙紮,是瘋狂掃蕩最殘酷的一年。

天還沒亮,一家人睡得正香,突然被槍聲驚醒。媽媽說快穿衣服,鬼子圍了村子。根據往常的經驗,這個時候就不能逃了。前幾天離我家僅六裏的臧屯村,被圍了,也是天亮前後,老百姓聽到槍響,紛紛外逃,機關槍一陣掃射,幾十個無辜村民相繼倒在血泊裏,有老有少,還有懷抱的嬰兒,沒逃的人反倒沒事。所以一家人坐在炕上,大氣也不敢喘,坐等天亮。

不知挨了多長時間,突然門被砸開,接著吼道:都到廟山門前開會!媽媽牽著我的手,和奶奶、嬸嬸一家戰戰兢兢來到村西藥王廟,廣場上老老少少全村人都在這裏.我們擠在人群裏剛剛坐下.漢奸狗腿子指著大中哥問,他是不是民兵?大家異口同聲地說:不是!可是漢奸狗仗人勢,柳木棍子劈頭蓋臉打下來大中哥一聲不吭.鬼子又從人群中拉出一個人,大家都為他捏一把汗,他真的是民兵,小名大增,還是民兵小隊長,漢奸見大家神情緊張逼問道,他是什麽人,是不是八路.登時鴨雀無聲,突然人群中站起一個人,用沙啞的聲音說:“他是我兒子,不是八路.”說話人是大增的老母親.鬼子揮著軍刀嚷道“八嘎”帶走.不過半頓飯的功夫,大增被架著回到村民麵前,渾身是,青一塊紫一塊,嘴角還滴著血,原來被動了重刑,腿被軋斷.中午時分鬼子見還沒人招認,這才收兵,臨走把牲畜和值錢的物件掠奪一空.

 

反抗

我十一歲那年,在老家過春節,正月十五是村民放燈的日子,我也擠在人群裏起勁地敲打著銅鈸,這是我第一次敲這玩藝兒,我身材瘦小,因為大孩子們個個身強力壯,平時輪不到我,我敲打得正起勁兒,民兵小隊長大增的弟弟武臣,笑眯眯地衝我走來,我知道他沒安好心,轉身走開,不料他從背後抱住我,把鈸奪去了,我躊躇半晌,無計可施,他身材魁梧比我高一頭,渾橫不講道理,明擺著欺負人.心裏盤算,叫你也敲不成;回到家想找件什麽東西當武器,拿起一把菜刀,掂量一下,又放下,不敢拿刀砍人,心想若真動刀會出人命的,不行,一回頭瞧見門後戳著一根木棍,是媽媽撥火用的棍子,一把粗大約三尺長,正應手,我便將它藏在背後,又回到敲鑼打鼓的地方.武臣正敲得高興,看到我來還衝我擠擠眼,便不一顧地又敲打起來,人群裏沒人注意,我已憤怒到極點,趁他不注意,就溜到他身後掄動燒火棍照腦袋猛打,越打他就越貓腰,我就越得勁,銅鈸用一條紅綢子把他的手纏繞得緊緊地,一時鬆不開.我打完拔腿就跑,邊跑邊喊:“三來爺攔住他!別讓他追我,”我跑到家趕緊栓上門,武臣把門砟得三響,後來經大人道歉安慰,和鄰居勸解,也就不了了之.從此以後村裏比我大的同齡人,對我另眼相看了.

 

學校變兵營

我們的學校真的很棒,座落法國教堂後,西安道上,它的南端是仁立毛紡廠,從南到北至少也有四百米,這就是我的母校-燕達.我在小學部讀四年級.操場很大,各種球場,運動器械應有盡有.我愛她,到現在我還在懷念她.有一天我的班任老師來上課,同學們起立齊聲問老師好,她一聲沒吭,淚水順臉夾流下,我個子小坐第一排,看到她的臉在抽搐,強抑製著沒有哭出來.誰也沒有想到的事發生了.“我們要讓出校園,給牠們當兵營!”老師的聲調低沉.我們不約而同地問:“為什麽?”老師也說:“為什麽!?”不久學校就遷到昆明路小學,就是現在的體育館小學.日本的鐵蹄踏不碎中國人民仇恨的心,強盜終於被趕走了.

 

光複以後

八年離亂,終於熬出頭.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天津市大街小巷人山人海,男女老少手舉各色三角旗,奔走相告,我也擠在人群裏喊,勝利了勝利了.突然嘀,嘀……一陣汽車喇叭聲,人們閃開一條路,一輛黑色驕車唰地開過,然後漸漸慢下來,停在我家胡同口.司機把門拉開,車上下來一人,衣帽整齊,我一眼就認出,原來是爸爸.登時人們都圍攏過來.原來這條街本是平民區,教堂後貴陽路,石子土道,那年頭,平常幾乎沒有小汽車通過.爸爸領著我的手沒說話就回家了.爸爸原本是大後方派到敵占區的秘密工作者.抗戰期間活動在華北地區,高陽,任邱,大城等地和天津市.日本戰敗投降,隨著天津的光複爸被委任天津地區付區長,市黨部某部主任,兼第十一戰區挺進第六縱隊少將司令.當即有專車接送.不久我們就遷居嶽陽道土山花園這是後話.

我再到街上時.人們投來異樣的目光,奇怪這個平日衣衫襤縷的孩子一下子變成少爺.不過我倒沒什麽不同.照舊跑到街上看熱鬧.當時街上很亂,毫無秩序.人們見日本人就打.特別是洋車夫更是打得風狂了,我看到一個日本女人被磚頭砟破了頭,血肉模糊.不知怎麽一陣心酸.是可憐還是同情,說不出的滋味;我打心眼裏恨日本鬼子,因為目睹過禽獸們蹂躪我國土,殘殺我同胞.自己的祖父就是無辜被日寇殺害.爸爸就是為報家仇國恨,投身抗戰洪流,我一時理不出頭緒.後來在綠牌電車道上又看到可笑的一幕.也是一個女人剛踏上東洋車.車夫問她到哪裏去.那人說去宮島街,車夫聽出是日本娘兒們兒,車把一揚,那女人也翻滾在地,裙底露出紅褲頭.圍觀的人哈哈大笑,我也笑彎了腰.滿街都是人,到處沸沸揚揚,人們被壓抑八年的氣一下子都宣泄出來了.再就是亂,賣什麽的都有,到處是地攤,買什麽的都有.有人吆嗬買兩塊賣兩塊,湊前一看原來是倒買倒賣銀元.各種物品便宜得讓人不敢相信.好景不長,沒過多久,貨物奇缺,物價飛漲,人們的眼神透著恐慌.先是飛來的接收大員,隨著國軍從陸上源源開來.天津市民八年沒見到的親人,好像從天降臨.男女老少湧上街頭,綻放的笑臉,熱淚流淌,高喊著歡迎國軍.大後方開來的國軍滿臉疲憊,破舊的軍裝有的漏出棉花.經過八年鏖戰的軍人你們辛苦了.相繼開來另一批部隊,令人耳目一新,深綠色的軍服,一水美式裝備,人們手裏晃動著紅紅綠綠的三角旗,夾道歡迎,從此天津市也有了秩序.

 

新居 

隨著社會的安定,我家遷入新居.嶽陽道147號,從花園看,房子正麵鑲一塊漢白玉石.上麵鐫刻兩個大字“臨園”.典型的德式洋房.我很興奮,從一樓到四樓看了個遍.從來沒進過這麽大的房子,一層是車庫,暖氣房櫥房和附屬房間,我從車庫外的石階上到月台,再從拱門進入二樓,二樓的主建築是客廳和餐廳.客廳麵南的整麵牆大玻璃窗正對土山花園.三樓是爸爸的臥室,奶奶,三姑和我住四樓.我的房間不大,但是很滿足自己的小天地,三樓和四樓的陽台是我最喜愛的地方,站在陽台上就像置身花園裏.

環境變了,我的生活方式也不一樣了.最大的不同是爸爸有的是時間,我可就慘了.

爸爸學的是政治經濟學,畢業後曾在中學教過三個月的書,覺得學非所用,便上書論政,從而步入仕途.平步青雲.我雖然自輕自賤,爸卻視之如珍,這廂我就倒黴了.

日裏上學堂,回家進家館,淨背那些子死古文,還有什麽通鑒綱鑒的,我必須裝作很認真.說實話憑小聰明,我不怕背書,最怕的是寫,每天如果交不上十八個大字,三行小楷,和一則行書日記,屁股就得親吻硬木戒尺.這並不可怕,最難熬的是長時間的訓導,如果爸爸不忙,每次訓斥兩個小時是平常事.完成那麽多作業,我哪還有玩的功夫,三行小楷是拖不過的,日記可以偷工減料,大字拖到周末,請同學突擊完成這種投機法子有時也能蒙混過關.記得有一次運氣不好,走背字,我正在書房看書,爸爸突然站在我的麵前,將一疊大仿攤在桌子上,嚴肅地說:“這是怎麽回事?”登時我傻了眼.筆體不同,瞞是瞞不過去了,我不願意再敘述過程.這教訓足有三個小時,夠我記到下輩子.

 

我的武術老師是爸的侍衛長,武功很深,聽說一次獨自碰上五個強盜圍攻,最後還是都被他收拾了(不知是真是假).他和我關係很好,沒有人時我稱他鑒真哥,他稱呼我少爺,我最煩的就是“少爺”倆字兒.流落八年的孩子,接受不了這個突變.

每天練功都是在晚上,我喜歡鑒真哥,也就特別喜愛武術,我學的第一套拳叫回回彈腿,相繼練花拳,後來就是槍棒刀劍等,雖然學得不少,但功力不夠,一來是起步太晚,十五歲才開始,二來學得太快,教練不嚴,我也樂得走過場.爸爸站在陽台上時,我才一招一式不敢馬虎,還有時受到誇講.一次鑒真小聲提醒我,老爺!老爺在陽台上,

我這才拉開架子認真練起來.

最讓我受不了的是,爸爸喜歡拔苗助長,他叫我跳級.跳得暈頭轉向,隻好硬著頭皮去補習英文,數學.爸爸不是望子早成“龍”嗎!

周末抽空去看媽媽,回來後,小婆子的一頓臭罵是脫不過的,媽媽每次見了我就好像多年不見,雙手捧著我的臉端詳良久,我知道母親心中說不出的苦,但又不知說些什麽,突然冒出一句:”媽!等我長大就好了!”媽的臉龐透出一絲笑意,掩藏著內心的痛苦說:“孩子,你長大啦,聽大人話,別叫我惦念!”

 

情竇初開-青澀傻小子

小婆子和爸爸同年,看起來卻蒼老許多,為討我爸爸歡心,平時總是精心打扮,站在露台上等爸爸下班.她的健康狀況越來越糟.脂粉蓋不住從裏到外的憔悴.一次我從外邊回來,趨堂秉告後剛要走,她說:“別走,陪我站一會兒.”語氣少有的和緩.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她下頦一揚說:“你看那個女孩怎麽樣?”我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把她娶咱家來給你當媳婦,好不好!”我這才明白她指的是小花園裏那女孩子,我認識她,就住在我家旁邊的胡同-臨園裏,跟我同屆,剛初中畢業,雖然才十七歲,豐滿的體態,舉手投足,風情萬種.我姑姑就常誇講她:人家是怎麽長的,走路一兜風.我一時答不出.在小花園常碰到,很少長談,是我不敢,我和她同年,生得瘦小,在他麵前顯得萎縮,偶爾也交談,說些不相幹的事.她曾問我:“聽說你想報考市一中,能跟伯父說說,讓傅寶齡也進一中行嗎?”我沒加可否,其實我自己也沒把握,爸爸說過,考上哪所學校,就上那所,別指望他託人情.

提起一中,不免憶起往事,這就是我的母校燕達,自從被日軍占作兵營我再沒進去過。好容易熬到鬼子投降,又來了美軍,以盟軍的名義占了我們學校,直到一九四六年美軍徹離,才更名天津市一中.

那女孩子姓韓雙名冰珠,天生一個美人坯子,五官總帶笑樣;叫什麽寶齡的,是她表哥,和傅作義沾親帶故.二媽一提,我還真動了心.特別剛剛看完的西廂記: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雖說懂得一些男女的事,隻是朦朦朧朧,玉人的妙處一頭霧水.二媽見我發愣,又追問:“喜歡就說喜歡”.我這才點點頭.“先給她寫封情書,寫完拿給我看”二媽命令似地說.我手頭有一本叫試郎心的小說,裏麵情書一大把,我就信手抄來,二媽過目後發出.說發出其實是通過她的弟弟外號老白薯的傳遞,約定老白薯將回信放在後門的水溝眼裏.

信發出後我天天去看,終於盼到回信.信的大意是:小弟弟,你的信寫得很不錯,可惜是通同作弊;你家的張付官也給了我同樣的信,真是無獨有偶,是出自同一本言情小說,巧的是我也看過.不過她還是約我在周末出去走走,我就像著了魔,每天看好幾遍那短短的回信,欣賞像她人一樣秀麗的筆跡.平生第一次感覺時間過得慢,星期六漫長的夜折磨著我,想著見麵穿什麽樣的上衣,見了麵說些什麽.第一次嚐了失眠的滋味.

 

星期天我如約來到嶽陽道西頭的橫堤上,堤外是稻田,再遠處是南開大學,四望無人,我正獨自徘徊,不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少爺!你怎麽也在這裏?”回頭一看,正是張付官.白淨臉,青鬍茬,英俊瀟灑,一米八的個頭,二十四五歲,跟他一比,我就是個毛孩子.後邊還跟著一個人,雖然沒看到全貌,我意識到那就是韓冰珠,原來她約了我們兩人.說時兩人已到了麵前.冰珠衝我說:“咱們一同走走吧!”三人朝吳家窯方向走,誰都沒說話,我感到很尷尬.冰珠顯得春風得意.我覺得自己不該來,便說:“我還有事,先回家了,你們去吧!”回來的路上,好像什麽也沒看到,心中七上八下,酸酸地.等心潮平靜下來,打心眼兒裏祝福他們,他倆才是天生的一雙.

後來爸爸知道了這件事,當著二媽的麵叮嚀:“千萬不要再攙和,不然會鬧出事來!”好像是說給我們倆人聽.二媽又翻出老帳,沒好氣地說:“郝家的倆閨女多好,臭小子就不要,哪一個配不上你,家底兒好,知根知底,閨女他爹又是你爸爸的部下,人家巴不得攀這門親.以後不管你渾旦的事.”好像是數落我,其實是說給我爸爸聽.她渴望當婆婆,促使爸給我施壓,逼我成親.爸爸認定,我年齡還小,早婚,對學業不利,所以不主張這樁親事.

郝家的閨女我都熟悉,賀玲是郝科長的千金和我同年,早就是大閨女了,雖然上洋學堂,因為家教嚴,顯得靦腆,早有人給我提過親,見麵時彼此都有些不自在.我有幾分喜歡她;賀琴完全是另類,眼睛會說話,嘴巴甜,說漂亮不能形容她,實在太標致了,無一處不勻稱,合身的旗袍,裹著微微翹起的臀,更突出了修長的腿,咄咄逼人的傲氣,叫人不敢接近,更甭說去愛了.二媽偏偏喜歡她.如果把她娶到家,這兩人一個是狐狸,一個是妖精,我能有好日子過嗎.我是死活不同意.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不能娶媳婦,叫她支使,我的親媽怎麽辦.就這樣,兩門親事就擱置了.韓冰珠和張付官偶有來往,對我來說真的沒什麽.

 

被捉弄

有一天右鄰的小屈朝我走來,遞給我一封信,嘴巴咕嘟著:“退還給你”.我一時被她弄糊塗了.和她從來沒說過話,她為什麽還給我信.隨口道:“這是怎麽回事?”“你自己個兒看吧!”說完轉身跑開.

我打開信一看,愣住了.信的開頭是:親愛的麗軍,我是大朋,你的鄰居,咱們認得,冰珠跟我說你喜歡我,其實我早就迷上你了……看到這裏我完全明白了,原來冰珠是移花接木,將我對她的一點兒小意思,轉嫁給了屈麗軍.就用我的口吻給小屈寫信.後來得知其實冰珠沒有惡意,就是覺得不好拒絕我,才有此一舉.

麗軍生得小巧,說不上不俊美,隻不過發育不良,我對她沒有注意過.一來二去,她倒喜歡上我了,左一封信,又一封書,什麽青梅竹馬呀,搞得我左右為難,麗軍完全是一廂情願,我不好傷害她.解鈴還得係鈴人,最後我還是找到冰珠,冰珠一下子紅了臉,白白的的臉龐泛起紅雲,平時的落落大方,變成少女的羞怯,平時的快人快語,換成了妞妮,土山花園一帶,她可是有名的美人,我不太敢正眼看她,隻要光一碰撞,我立即就把視線移開.天我好像變了個人,上下打量著她,兩人麵對麵,我聽得到自己的心在跳,不知怎麽兩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某種意義上說,我這是第一次跟女人握手,是什麽樣的感覺,我說不清,絕對不是觸電,我觸過電,麻遍全身,差一點兒死過去,難過極了;又有些像觸電,舒服浸透全身.後來還是她先把手抽回.但是她很誠懇地說了下麵話:很對不起你,我從小就和付寶訂了親,由不得我自己的,雖然這已是新時代,可是我不敢違背家長的意誌.那天我約你們倆人來,是想把我的情況,解釋清楚,我看到你不高興地離開,才意識到是我傷害了你,覺得非常慚愧,我不是有意捉弄人.雖然很小就訂了親,但還沒考慮過成婚的事,從那天起,我心裏一直很不安.那天你走後,我跟你家的張付官,也說了我的情況,直截了當地回絕了他.他比我大好多,而且他那死死盯人的眼神,根本就沒懷好意.說心裏話,過去我真的把你當成小弟,我以為你和我弟弟的年齡差不多,原來咱們一個屬象,我真的注意你了,你純潔樸實,又是書香人家,我願意和你交朋友…….屈麗軍的事,是我太幼稚,都是那個張付官的壞主意.我做錯的事,我去解決.另外還說了些表示友好的話.

那次談話後,雖然也有幾次交談,覺得越來越疏遠,不了了之.

 

奶奶六十壽辰

奶奶儀容

八年抗戰,一家人顛沛流離,用柳宗元的話說就是:嚎呼而轉徙,饑渴而頓蹼.爺爺被殺害那年,奶奶年僅五十,一家人提心吊膽地過日子,旦夕有被捕的危險.親朋都不敢往來走動.光複後,生活富足安定,爸爸覺得應該為自己的母親過個像樣的壽辰,以盡兒子的寸草心意,但又不願張揚,就悄悄地做準備.可還是走漏了風聲,臨近壽誕之日,壽禮源源而來,銀盾,鏡台,帳料不一而足,壽桃酒類等堆滿了倉庫,鬧得我們應接不暇,真是貧居鬧市無人問啊.禮品的抬頭都在林老太太前麵冠以爸爸的“官銜”,可見醉翁之意不在酒.

奶奶天性醇厚,沒有老太太的架子,壽誕當日老人家看到年過半百的康媽媽累得氣喘籲籲,就用手拍著床邊說:“快坐下歇一歇吧!”這話偏偏傳到二媽耳朵裏,惹得她老大不高興,還跟爸爸說,拿不出個老太太的樣子,主人不像個主人.這一下把爸爸惹火了,衝她他發了很大的脾氣,爸爸說:“我是農家出身,我是農民的兒子,拿什麽臭架子.”我爸爸很少對她發脾氣,二媽病上加窩心氣,病得越來越厲害了.

 

請客 

一個周末,我家門前停滿了各式各樣的汽車,我數了一下有七八.爸爸請客,不讓我們小孩子參加,門外還布了崗哨.後來才知道這次的來客,是些有頭臉的人物.我記得有副市長杜建時,陳長傑,李漢元,胡夢華等.據說不在飯店而在家裏請客,是表示關係不一般.這些人是爸爸的同僚,胡夢華更是爸爸的入黨介紹人.平時爸爸做事很低調,但這次不得已的請客卻驚動了四鄰,覺得很不是滋味.事後他千叮嚀萬囑咐,上上下下的人行事舉止務要謙卑.從那以後他出門總是坐三輪車,以平民的姿態出現,給我做出榜樣.

 

小風波-一個女人

北方人過年,包角子是重頭戲.我家也是這規矩,大年三十全家老少齊聚廚房裏.二媽的身體越來越糟,作為主婦的她,還是拖著疲憊的身子下樓來.全家人都在,奶奶隻包了一兩個,就被大家勸走了,這時不知誰喊一聲“立正”大家不約而同地站起來.太太的到來,大家有些拘束,她倒也知趣,便說:大家請隨便吧!侍衛長順手搬把軟椅放在她身後,請她坐下.大家又忙活起來,我和小妹大鈞也拿個麺團捏來捏去.二媽在我旁邊小聲說:叫你爸爸下來包角子.我樂滋滋跑開了,三步兩步,躥到三樓,古紹山和爸爸正談得熱鬧,我不敢打擾.不一會小妹也上樓來催促,說叫爸爸快下樓去.我這才闖進爸爸的房間,隻見那女人臉紅得像春桃綻放,…….

這個女人太美了,是我見過的女子中最美的,俊秀的臉龐端正的五官,很難用語言描述.不妨瞎形容一氣,嫵媚超過楊玉環,身輕比趙飛燕,安靜如維娜斯,端莊勝似觀世音,女人的所有長處都集中在一人身上了,她是誰?她就是有名的漢奸大隊長郭靜軒的太太古韶山.還得從郭說起.郭是在日軍投降後被爸爸的縱隊收編的,郭生得一表人才,還寫得一手漂亮的八分體,祖上有豐厚的家產,有護院家丁,他從小練就一手好槍法,據傳他能騎著馬,邊跑邊用自來得手槍,點射池塘邊的青蛙,彈無虛發,華北淪陷後,他拉起了人馬,名為抗日,實是保家.後來便給日軍收編,成了河北一帶的漢奸隊.日本無條件投降.他歸順了國軍.和平不久,就是嚴懲漢奸.他就住我家隔鄰,同樣的房子,天津市憲兵協同警備區抓撲漢奸郭靜軒,抄了他家,古紹山以為是強盜,便跳過矮牆躲藏到我家.其實根本沒她什麽事,但是既然逃出來,也就不回去了.他也知道躲在我家再安全不過了.

她的突然出現,我家上上下下幾十人,就像開了鍋,不同的人,感受也各異,但表現出來的都是浮躁不安.副官邢少華捋著黑痣上的一撮小鬍鬚,來回走動,自言自語:簡直是仙女下凡(這人後來被共產黨槍斃了);張付官手拿一根油條出神,還不住地搖頭;王付官眉飛色舞地說:……就是死了也值.(這人後來考入憲兵隊,)隻有監真哥一臉正氣,還甩出一句:“你們都中邪了”

古紹山雖然不著脂粉,卻從骨子裏透出鮮和靈氣,和塗抹厚厚脂粉的二媽站在一起,簡直就是鮮花與枯草.

爸爸不動聲色地說:“你陪陪阿姨”然後下樓去了.我不知如何是好,古紹山說話了:“林先生,坐!”他反客為主.我被這一稱呼,弄糊塗了.我瘦小的身材和先生二字多麽不諧調.但是我很喜歡這一稱呼,因為我終於由少爺升為先生.我羞怯地坐在她對麵的藤椅上.她的膚色像吃奶嬰兒,明亮的雙眸顧盼分明,睫毛明晰可數,嘴幹淨得好像從來不食人間煙火.我不敢盯著她的眼睛.她徐徐站起身,移步過來,光滑的大腿從高開叉的旗袍裏探出,說時已站在我麵前,我不自主地低下頭,她白淨的小腳收進我眼裏,我有些膽怯…….

不知什麽時候,我挨著她坐在沙發裏,嗅到一股淡淡的異香,絕對不是討厭的脂粉氣,這大概就是女人的體香.她又開口了:“林先生,我不知怎麽稱呼你,你是純潔無瑕的,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跟你說說話.你已經是高中生了,能理解我的處境,可以嗎?”“那你就說吧!”我看著她的臉.她還沒開口,眼睛裏噙著晶瑩的淚珠,真是‘梨花一支春帶雨’隻有白樂天才想得出這種句子.她低低地訴說:“我家在天津郊區,勝坊鎮,父母就我一個女兒,與遠房的表兄作親,從小在一起,兄妹相稱,眼見到了成親的年齡,雙雙被漢奸抓去硬逼著解除婚約.表兄堅持不從,趁機逃跑,不幸被漢奸槍殺了.眼睜睜地生離死別,這就是紅顏薄命.勝坊是水鄉,到處是荷塘,可說美女如雲,我的姿質,在家鄉隻能算中上等,家鄉女孩上學的很少,我便顯得出眾了.”她談到郭靜軒時有些遲疑……“不過他沒算虧待我.可是我總覺得自己就像個花瓶,是被人觀賞的東西.我本不該到你們家來,那天夜裏駭人的榨門聲,我還以為是強盜,嚇得我魂不附體,就從咱兩家的後牆上爬過來,牆上布滿玻璃碴,身上劃破好幾處.我知道我的出現給你們家帶來很多麻煩.”聽著她的訴說,看著她剛痊愈的痕,我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傷痛,感覺這世界太黑暗了,我爸爸不是也被別的女人霸占了嗎!

古紹山感到不能再呆下去,二媽也不容她再呆下去.轉天早晨叔叔乘爸爸的車將古送走了.她的來和去總共十天,上上下下都卷入這場無名的旋渦,現在我家總算又歸於平靜.突然少了一人,整棟房子顯得冷冷清清,不知道為了什麽...

 

二媽死

一九四七年的一天,二媽終於躺倒了,他湯水不進,青筋明擺在額頭上,眼皮也無力撩開,隻靠大煙支撐著最後一口氣。肖大夫放下聽診器,跟我爸來到外屋,悄聲說“肺病晚期,(現在看來應該是肺癌)我盡力了,建議一方麵準備後事,不然再到馬大夫醫院看看。”肖大夫說的是肺腹之言,和平後,她原被日軍霸占的旅館和診所從日本手裏收還過來,是爸爸的部下幫了她,她一直盡心竭力給二媽診治。

多麽惡劣的天氣,也有雲開日,一天我正在上課,忽然車夫來報,她死了,我來不及騎車,坐上車就回家,爸爸等在樓梯口,怕我不哭,大聲說:“你娘死啦!”不知怎麽,我在路上還按耐不住的興奮,一下子像洪水決口一樣放聲大哭,爸爸總算放心了,他那裏知道我哭的不是她,而是一肚子的怨氣,趁機傾泄出來。打這天起,我家又熱鬧起來,靈棚設在車房,人來客往,我作為禮數上的孝子,披麻戴孝,趴靈陪弔,折騰得胡說八道,時不時送路超度,我扛著白幡子走在最前麵,開心地東張西望,紙糊的車馬等擺滿了半條街,就像趕廟會,內心非常鬆快,還得裝作悲傷的樣子。心中盤算著,親媽媽應該和我們在一起了。亂哄哄也不知鬧騰了多久,喪期過後,回到學校才知躭誤了兩周課,功課雖然壓力大,可是覺得一身輕,同學見我喜氣洋洋的樣子,奇怪地問:“你媽媽死了,沒見你悲傷,反而更高興了?”“你們不知道就別亂說,那不是我親媽”。

也不知過了多久,爸爸突然來到察哈爾路,是爸爸的宿舍,媽媽就住在這裏。媽媽回憶說:“你爸突然出現在我房間門口,愣愣地出神,我還以為是做夢,整整十年了,你爸還是老樣子,年青蕭灑……”原來媽媽也有過幻想,等小婆子死了就可以一家團圓。爸爸來看媽媽也是這層意思,誰知媽媽經歲月的折磨,看起來比年齡大很多。爸爸委婉地安慰了媽媽幾句要離開,媽媽沒有哭,漫長的十年有多少淚水也早流幹了。媽媽看到爸爸衣服上的鈕扣鬆了,還是耐著性子細心地給他縫好。爸爸臨走隻說了一句“自己多保重吧!我會按月撥給你生活費”一九四九年爸爸出走台灣,媽媽直到去世,也沒和爸爸見上一麵。現在媽媽的骨灰和爸爸的刻磚替身同眠地下,也不知和好了沒有。

 

又換新人

我清楚地記得,爸爸在二媽靈前聲淚具下,曆數二媽艱苦度日……

沒過多久爸爸又有了新歡,到現在我也想不通.爸爸為什麽令我們兄妹三人參加他的再婚典禮,婚禮選在國民飯店,我雖然心情不太好,但那豪華氣派和熱鬧場麵,還是吸引了我。我從來沒見過那種洋婚禮,爸爸身穿黑色禮服,小領白襯衫,黑領結,金絲眼鏡,雖然是第三次結婚,他像真正的新郎,我不敢想,他就是我爸爸,三十七歲,有一兒兩女,我不願意再看下去,剛想離開,看到七歲的小妹在抹眼淚,就順便拉了大妹和小妹悄悄離開。

爸爸那天又娶新娘,臉上卻沒一絲笑意,賓朋舉杯賀喜,喜氣洋洋,但我們一家人卻想著各人的心思。開席了,我們三人都來了精神,畢竟都是孩子。我們學著大人的樣子,將疊成花的雪白餐巾展開,下一步該怎麽辦,我還真是土老冒,從沒見過這般陣勢,刀叉勺杯盤擺在麵前……在大人的輔導下總算吃完了這頓洋餐,與往常大圓桌麵擺滿酒筵完全不同,吃完一種,再上一種,杯盤不知換了多少遍,吃到最後也沒覺得好吃。據說那次吃的是法國大餐。吃的什麽我說不上來,倒是最後的冰淇淋留下了較深的印象。

新娘名王淑敏,和死去的二媽同名同姓,新娘不漂亮,但是人很和善,原是慈澤小學的教師結婚前我就認識他,她家住三義莊,我每天上學路過她家,爸爸說過如果我願意,中午可以到她家吃飯,省得大老遠地跑回家.我樂不得這句話,差不多每天中午到她家吃中飯.她家住一個小四合院,是個殷實人家。看來婚姻問題和命運有關,最初有人介紹康振慧小姐,康聽說爸爸還有大太太,就猶豫不定但是不好拒絕介紹人的好意,便約了她的朋友淑敏陪她來相親,爸爸一聽王淑敏三個字,就陷入了沉思,和死去的妾同名同姓,莫非神的安排,王淑敏也被爸爸的風度迷住了.婚後她對這個大家庭有些不習慣,剛結婚就有三個孩子喊娘,不知該怎樣駕馭這個家.她天性純厚,沒有架子,不攬權.倉庫的鑰匙一向是三姑掌管,新娘來了,三姑就把鑰匙交出,新娘執意不接,三姑也不再推辭,所以大家相安無事.無可記述.

轉年她生下三妹,按字排行取名大平,她生下來就不愛哭,胖乎乎惹人喜愛.大妹大榮天性和善,是是非非絕對找不到她,有時間就去抱抱大平,頗得新娘喜愛.我已經是大孩子了,她從來不要求我做什麽.閑來無事,一家人玩玩紙牌,她也叫我參加,爸爸回家時,他就提醒我離開,博得我的好感.

 

我的初戀

這年的暑假,一天我在三樓陽台上瞭望,看到一個女孩子,白襯衫匝入筆挺的白西褲裏,短發,戴墨鏡,右手扶著鏡框,左手臂搭一件白色短外套,白鞋白襪,站在對麵小花園的土山上,麵對陽台,不時衝著陽台招手,我心跳的很快,正不知所措,大榮在四樓陽台上說:“我就下去.”原來是大榮邀他的同學來玩.

下午大榮興匆匆告訴我,她的同學名叫趙金秋,還學著金秋的話說:“你哥長得很帥,他有朋友嗎?”我當然知道這是什麽意思,我立刻就寫了一封信,照抄不誤,“試郎心”的路子,很快就收到回信,信的大意是:本周六在法國花園(即現在的中心花園)見麵,為避免認錯,她還穿那套衣服,外加一個白手包.

初次會麵之前,我曾想象他很白淨,就像他那套白衣裳,見麵之後大出所料,有些掃興,她活像十幾歲時的鄧麗君,不漂亮,但很可愛,這是我真正的初戀.

周六我按約定的時間地點準時到達.遠遠地看到白色的身影,越走越近,身材胖了點,臉圓圓的,光滑,潔淨,不像他那身白套裝那麼白淨;越來越近了,她摘下墨鏡,眼睛不大,放光,有神,鼻子隆起,鼻頭上揚,微帶笑意的嘴角自然翹起,說不上漂亮,勻稱的臉龐,甜甜的,給人的感覺親切.兩人的距離近在咫尺,誰都沒先打招呼,她也像我端詳她一樣,從下往上打量著我.我是少年,但不翩翩,還有點稚嫩;她微微隆起的胸脯頻頻起伏,絕不是熟透了的女人.我有點不好意思,還是他先開腔“你是大榮的哥哥”我早就認出她,隨口答道:“你就是趙小姐”我兩輕輕拉一下手隨即出花園,順圍牆走,走約莫二十分鍾誰也沒有開腔,我不知說什麽好.還是他先問我:“你有過朋友嗎?”

有,很多.”我隨口答應.

我說的是女朋友!”

沒有,過去有過.”其實過去那不算什麼女朋友我隻不過是看看她的反映.

她問我:“現在還來往嗎?”

我說“總見麵.”

他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我看出他很認真,便解釋道:“是我的鄰居,當然常見麵,不過不是戀愛那種女朋友,隻是普通關係.”

她不好意思地說:“我隨便問問,你怎麽不問我有沒有男朋友?” 

我無所謂地說:“有過又有什麽,我們不是在這裏約會了嗎!”

話匣子一打開,就不太拘謹了.談同學,談愛好,談自己的家庭情況.直到街燈亮了,才訂了下次的約會,還舍不得分手.

回家的路上.我回憶著她甜甜的聲音,回味著她少年的經曆……

她本是河北深縣人.姊妹四個沒有兄弟.父母早亡,從小跟大姐生活.曆盡滄桑.大姐名叫趙知齡,很有幾分姿色後來成了周姓法官的姨太太,遂將三個妹妹的戶口遷到天津市.金秋年齡小,一直跟大姐生活.她述說往事時眼圈有些發紅,也觸動了我的心.我雖然有父母但是長期不和自己的母親生活在一起,也覺得伶仃,兩人可能是同病相憐吧,就像老朋友一樣說個沒完.

 

我兩都耐不住漫長的一周,隻好每天寫信,訴說心裏話,大膽地表示互相愛慕的心情.一天爸爸把我叫到跟前,很嚴肅地說:“戀愛.”稍停一下“我不反對,但是絕不能耽誤了學業!”可能是爸爸看到我們頻繁地書信,知道一定是戀愛了,所以才說這番話.爸爸說得很嚴厲,但並沒有反對談戀愛的意思,我放心了.

 

南開大學湖邊,一片小樹林裏.隻有我們兩人,天悶熱,樹梢一動也不動,我兩並排坐在地上,她不時用手帕扇涼,我用手背摸一下額頭,以免汗水順眉毛流進眼裏,他將手中的手帕塞給我:“你想什麽?”

想你信中的話,你呢?”

我也是,你為什麽不當麵說給我聽?”

不好意思.”

你害羞嗎,你真的愛我嗎?”

當然,你呢,我很想聽你心裏的話.”

她挪一下身子,我也向他那邊靠一靠,兩人擠在一起,他不好意思垂下頭輕輕地說:“大鵬,我叫你哥哥好嗎?”

我比你大一歲,當然應該叫哥哥.”

我說的哥哥是……”不好意思地一笑.然後又挪進了些,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有些事,不能說,說的太明白就沒意思了)

 

又是一個周末,約好在十字坑遊泳,南開大學水坑很多,十字坑是最深的一個.我脫掉短褲,裏麵露出早穿好的遊泳褲,跳進水裏,他也從樹叢後麵閃出來,白底藍條的泳裝包在身上,豐滿的體態,羞紅的臉龐,站在岸上,我一麵劃水一麵喊她:“快下來呀!”

你教我,我不會水.”

當然!”其實我也沒受過專門訓練,隻會自由式,為在他麵前表現自己.所以說得很堅定.

我可真下去啦!你接著我.”說著他將手伸向我,身體向下傾斜,撲到水裏,原來他真的不會遊泳,一時站立不住,差點摔倒,幸好我將他拽住,她順勢撲到我懷裏,兩人都笑了,誰也沒鬆手,麵麵相覷,緊緊擁抱在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我扶她上岸後,也上來了,她有點害羞地說:“你看著有沒有人,我倒樹叢後麵換衣服,你不許過來,也不許看,”等她換完衣服,我又一頭栽倒水裏遊起來,一會自由泳一會仰泳,實際上是顯擺自己,當我上岸後,隻見他抱著我的衣服,向小樹林跑去,我隻好帶著濕漉漉的身子,在後麵追趕.她坐在一棵大樹下,盯著我氣喘籲籲地樣子,癡癡地笑.我有點生氣地說:“幹嘛拿我的衣服?”

跟你開玩笑,你真傻,人家在欣賞你呢!” 我恍然大悟,急忙拿了衣服說:“你也不許看!”

你放心好了,我把眼睛閉上,保證不看.”她說完兩手將臉捂住.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紅紅的越來越大了,才不得不回家.

晚上躺在床上,拿著矛盾的“腐蝕”不知怎麽的,說什麽也看不進去,下午的一幕幕呈現在眼前.她翻開後麵的衣領,叫我看他的後背,她說:你看我都快成班馬了.原來她新買的泳裝掉色,將全身染成淺淺藍白相間的斑馬狀條紋.她半嗔半怪地說:還不是因為你.說著我倆都笑了,遊泳把兩人的距離拉近了,不知是誰主動,她閉上眼睛,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這是我平生第一個吻.我把初吻獻給了她,我徜徉在幸福之中.每當這時,我就把鑲鏡框的大相片拿出來端詳.

張照片,是她專門請人手繪放大送我的.比本人顯得有深度,我不敢掛在牆上,更不敢擺在桌上,隻好掛在床下不易被人發現的地方.一天放學回家,發現家裏非常熱鬧,三姑四姑捧著肚子笑個不停,我才感到不對,從三樓至四樓的樓梯轉彎處往裏一看,大照片正對我笑,我的臉刷一下紅了三姑說你爸爸叫你到他房間去這一下我傻了一半子,不知怎麽過這一關.心裏打著鼓進了爸爸的房間,沒想到爸爸衝我笑笑說:“我可沒反對過你談戀愛,隻不過不能影響了學業,人家送你照片總不能放在床下吧,我看這孩子器質還可以,要交就光明正大地交,別偷偷摸摸……” 我聽出爸爸的一番話是由衷地,我提著的心呱嗒就放下了.這是沒想到的結果,從這天起,我將心愛的大照片由床下請到了書桌上.

 

太陽暖暖的透過樹葉投放在我的身上,我頭枕金秋的大腿,她用手輕輕梳理著我的頭發,因為昨夜的失眠,有些頭痛.我還在想著昨天的反饑餓反內戰大遊行的事,爸爸曾囑咐我不要參加,說這是共產黨策劃的行動,全市軍警憲會出動阻止,恐怕有危險.我想不管是誰組織的,反正我們學生就是要和平,我還是偷偷的參加了,這是我第一次參加這類的活動,顯得很興奮,我手舉綠色三角旗,拚命呼口號“我們要和平我們不要戰爭,停止內戰……”

她見我半天不說話,就問:“你怎麽啦,不舒服嗎?”我就把遊行的事告訴她.她說:“多危險那,你應該聽伯父的話!”她見我不回答轉了話題:“伯父不是要你去美國讀書嗎,你到了美國會不會把我忘了?”

不會的”我的語氣非常懇切,至於將來如何根本沒想過,隻是朦朦朧朧…….她把臉湊近我的頭發:“我是很認真的,……你的頭發很好聞,用什麽洗的?”“你不要打岔,我也是認真的,將來咱一起到美國去,永遠都不分開.”她對著我的臉頰親了一下.

 

擋潮

暑假的一個早晨,相約去他三姐家,走到鞍山道口大羅天,因為口渴,在一個小攤上喝汽水,我把金秋的相冊隨手放在小攤上,喝完汽水就走,結果把相冊丟了.回去找,連個影兒也沒有了.她雖然說沒關係,可是心裏老大不高興,我心中更懊惱,我倆的照片都在裏麵.我兩手牽手往前走,誰也打不起精神,突然她停下來說:“不好!”猶豫一下“我在前麵走,你跟在我後麵.”我不知所措,還以為他不高興了,就跟在她後麵,突然發現他臀部下麵的旗袍濕了一片,我驚訝地喊出來,她擺一擺手示意不要出聲,臉一下子紅了,我隱隱約約地感到什麽地方不對,是女孩子的隱私,原來她叫我走在他後麵,是給他擋潮.十九歲以後的我一直運氣不好,有人說這是被女人衝了運.現在看來純屬無稽之談.

從此以後我兩的關係邁上一個新台階.無話不談,無…….若是寫小說,我可以從這裏展開,但是我真的不願再記述這段往事.留在心裏回味吧.

 

歲月倏忽.轉眼已是一九四八年,我已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內戰吃緊,在晚間通常要戒嚴.她家住在河北路與四平道交口處,從她家出來,正碰上軍警巡邏,下意識的吐出一句:“糟了戒嚴了.怎麽辦?”她說:“不行回來吧”我猶豫半晌,也無計可施,不得已在他家過了一夜.這一夜無眠.也沒什麽好說的.我隻記得,兩人共飲一杯櫻桃酒,還有,就是他把燈泡擰鬆了,說是怕姐姐夜裏到他房間來……

我已經快滿十八歲了.還很幼稚,什麽都不懂.相對女人鬼點子就多了.從此我認識了女人.

 

炮聲隆隆-天津解放了

八路軍圍城,大炮不停,吃緊時槍炮聲像刮風.我站在四樓陽臺上,環顧四周,北站,東局子,和西營門外,槍炮聲響成一片,西營門一帶天光變成紫色.

現在家中隻剩下新娘(我稱他三媽)不滿一歲的小妹大平和我.奶奶三姑大榮因為害怕,已搬到察哈爾路媽媽家裏,家中有價值的東西早已轉移到親戚朋友家.一個月前就沒見爸爸回,不知什麼時候侍衛們也沒有了,樓下隻剩車立平看大門,康媽媽做家務,沒有人管我學習和練功,我提前‘解放’了.

一天晚上收音機裏廣播:……天津城防固若金湯,津市確保一月無虞.這是天津警備司令陳長傑的聲音.口吻堅決,但聽得出來底氣不足.我預感到不久的將來,很多事會有大變化,至於如何變,我說不清楚,我很坦然,起碼現在沒人管著我,自由自在,對於未來我不擔心,我小時候到過解放區,並不像宣傳的那麼可怕.三媽顯得很驚恐,她說:“大鵬,你一點也不怕嗎,這可怎麽是好哇!”

怕有什麽用,反正爸爸逃了,我們應該沒事.”其實這是過去爸爸說過的話,我覺得有道理,也這麽說了.她又說:“你打算怎辦?”

還能怎麽辦,爸爸早就說過,他和咱們不一樣,如果他落在共產黨手裏,後果不堪設想,我們就不一樣了,一個學生怕什麽,他還說國共合作時期,他在河北省冀中區任丘,河間一帶與共產黨共過事,了解他們的政策,共產黨需要知識分子.您是小學教師應該也沒事.”我的說辭無濟於事,她還是坐臥不寧.我也想得太天真了,後來的事實證明,我們作為被通緝人員的家屬,遇到了相當大的麻煩,這是後話.

轉天清晨,遠處傳來稀疏的槍聲,我站在陽台上看到,美式裝備的國軍,背著槍,稀稀啦啦的散兵從八裏台方向退下來.耀華中學方向還有槍聲,大約中午槍聲漸漸停了.一隊隊戴皮帽子的大兵貓著腰衝上來,有時趴在地上,有時匍匐前進,後來聽說那是林彪的隊伍,長驅直入,天津全部解放了.那天是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

轉天叔叔打來電話,叫我們去他家,三媽說他要回娘家,臨走他給了我兩塊袁世凱頭像的銀元,叫我自己去,我隻拿了一床被子和一個書包,帶著兩個銀圓到察哈爾路去了.

轉天,我回家取東西,大門上已經貼著封條,大紅印章:天津市軍管會,隻好無精打采的回來,看到路上還有沒收完的屍體,有的地上畫著白圓圈,這是告訴人們小心地雷.剛回到叔叔家,孫漢章就來了,他左臂上帶著糾察字樣的袖章.他的出現,嚇了我一跳.他本是我爸爸的侍衛,怎麽一下子就變成……還沒等我緩過神來他開腔了:“大鵬,走!去拿你爸爸的槍!”我說:“我們家封門了.”

叫你去你就去!”我這才覺得不對勁,他過去從來沒有叫過我的名字,稱呼我們父子老爺,少爺.我正猶豫,大姑父在旁邊插嘴道:“漢章是地下黨,跟他去吧!”

說來話長,孫漢章,王恒和我大姑父肖連榮原本就是共產黨,日本投降後,大姑父棄共,投奔天津,在我父親名下供職,當時我父親兼縣長職,孫王二人來天津投奔大姑父,由於姑父和我父親郎舅這層關係,就收留他們倆個人,這二人曾主動偷襲解放區,槍殺村幹部,表示忠誠,遂得到信任,後來成為我父親的侍衛.就這樣長期潛伏下來.解放後我們家的一切情況全在他的掌握之中.後來王恒因為犯罪被處死,聽說孫漢章一度當過派出所所長,三五反時因貪汙畏罪自殺了.世事變遷,就像演戲換幕.快的讓人不敢相信.

解放前夕,警察局長李漢元,保持中立,令各派出所不抵抗,解放後秩序恢複得很快.

世事變遷也擋不住戀人的約會.解放不久的一天,我和金秋順四平道,轉向羅斯福路,看到中原公司(現在的百貨大樓)牆上被炮彈炸開一個大窟窿,多倫道上的社交小會堂也隨中正書局一同炸毀了.從前我倆來過這裏,是一個冷飲店,金秋看到冷飲店的殘垣斷壁,滿目蒼夷,若有所思地說:“你知道嗎,從前我約你到這裏來是告訴張鴻,我已有男朋友不要再追我?”

誰是張鴻?”

是我的老鄉,就是那個冷飲店的經理,他曾經追過我,比我大九歲,你別多心,我隻跟你好.我心裏隻有你.”她接著說:“咱們結婚吧,當法官的姐夫自己逃了,丟下姐姐無依無靠,我也沒人管了…”

這劈頭蓋臉的大問題,像一顆炸彈,把我給炸懵了,我剛滿十九歲,還能不能繼續求學,前途未卜,況且自己連家都沒有了,還談什麽結婚.我的臉漲得通紅,說:“我們家更慘,已經被軍管會查封了,你大概不知道吧!我自己還不知將來幹什麽.怎麽結婚?”我說的完全是事實,但是她無助地哭了,這是兩人第一次不歡而散.我送她回家後,懶懶地信步走在大街上,覺得特別不是滋味…….突然一張大布告吸引了我,大意是:革命形勢的需要,革命大學,華北大學,軍政大學,南下工作團大量招收知識分子,歡迎有誌知識青年,踴躍報名,投身革命……

我將兩人一起考革命大學的想法告訴了金秋,他很高興,於是我們分別報名,考試,我拿著河北工學院開的介紹信,在河北路勵行中學報的名,在耀華中學考試.大約過了半個月,發榜了,天津日報整版發布,我一眼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並通知在北京總校上學,這時金秋急衝衝跑來,告訴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她的名字.我雖然為他惋惜,但也無能為力,隻好安慰安慰了事.

 

二 青年-坎坷的革命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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