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掠影-河北鄉巴佬自述
寫在前麵
一九五五年被肅反,一九五八年成為右派。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運動來得更凶,橫掃四舊,我雖然家徒四壁,也失落了一些不起眼的東西,如舊書,雖可惜,還可以買回來。但那捆十幾斤重的日記卻付之一炬。提起往事,已成過去。曾發誓不寫東西。退休後,生活悠閑,隨手寫來,星星點點,寫給自己看的,自我調侃而已。
現在改變主意了,願意與人分享。
目錄
童年
青年
壯年
老年
暮年
嫂
附錄
修身
雜感
我的剪報
一縷別情
望洋興歎
一,童年
爸爸媽媽
我祖籍河北省大城縣,城南李賈村,背靠著子牙河,是平原上一個極普通村莊,先輩世代務農,生活異常清苦.
到我父親這一輩,家道歲雖稱小康,食則粗食,衣則短褐,爺爺覺得家中該有一個識字的人,於是爺爺便將十二歲的孩子送去讀私塾,他不負老人的殷切期望,隻一個秋冬便讀完了四書,繼而在鄉紳的資助下,接受了完全教育,大學畢業後步入仕途,他便是我的父親.憑自己的資質一路升遷,從科員科長縣長,國大代表抗戰時期在軍中做到少將司令,光複後天津區副區長,兼市黨部主任,一九四七年在南京開會期間蒙先總統蔣中正題"移孝作忠"匾額;退守台灣後,在高官成群的小島,居國民黨中央高位,因病過早地離開人世,享年六十六歲.逝世後蔣經國,陳立夫,嚴家淦等政府要員,均有挽聯,選幾幅貼在後麵:
我學名大鵬.爸爸是錫字輩,諱錫珍,字曉天.大學畢業後曾在山東利津,河北玉田,靜海,天津等地縣政府及省府財政廳供職.
爸爸讀大學時,大年除夕,回家過年,他抱著我去認新貼的對聯, 忠厚傳家四個大字,這是對爸爸最初的記憶;媽媽是典型的村婦,比父親大四歲,纏過足,嫁給爸爸後才放開,爸爸說:“這對腳叫做纏足放。”媽媽帶我和妹妹隨爸爸到處遷。從記事起到六歲入小學,這期間,有爸爸媽媽的嗬護,我度過了快樂幸福的童年. 記得爸爸在靜海縣財政科長任上,下班回家從來不會忘記親親我和妹妹大榮的臉龐。一家四口過得溫馨自在。我六歲入靜海縣公立學堂。算來爸爸那年二十六歲。
人生並不總是平順的。其間一件銘心刻骨的事,到現在提起還覺得心痛.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看到一個女人在我家,爸爸命我稱呼她“王姑姑”。這個人鴨蛋臉眼睛上吊嘴巴上翹,我對她的印象極壞,直到我長大成人,甚至到現在都不喜歡這種人.
她在我家住了多久,我記不清了,隻記得當時她和我們睡在同一條炕上。爸爸、媽媽、三歲的妹妹還有我睡炕的東頭,王姑姑睡另一頭.一天,我看到她躺在炕上,麵前擺一個銅茶盤,中央放一盞小油燈,她右手握著一根棍子似的東西,一端有個圓疙瘩,比我的小拳頭還大;左手拿根細鐵條,她一邊用嘴巴猛吸,一邊用鐵條撥弄,她好象憋足一口氣,然後呷一大口水,咕咚一聲咽下去,接著一綹白霧噴出來,頓時屋裏充滿異香.她的眼睛一下子煥發出光芒,臉也紅潤了些.後來才知道她吸的是鴉片,俗稱大煙.我媽說她是個大煙鬼,把我爸給迷住了.
過了多久我已經記不清了.一天放學回家,王姑姑不見了,爸爸媽媽也不在屋裏。我跑出去,在院裏轉了一圈,還是不見爸、媽和妹妹. 心裏很害怕,不自主地哭起來。媽媽聽到哭聲,才說:我在這裏。這聲音是從西屋傳來,我好像遇到了救星,急忙衝向西屋,隻見媽媽哭成了淚人,懷裏摟著妹妹,爸爸的眼睛也紅紅的,好像也哭過.就這樣哭過幾次,爸爸納那個大煙鬼為妾,我們一家四口離散了,從此極少團聚.
大煙鬼名叫王淑敏,死纏著爸爸不放。給爸爸當小婆後,爸給她取名王忠敬,此後我經常看到媽媽獨自流淚.
因為我是爸爸的長子,他要親自教育我。後來我就和這個二媽住在一起,每逢周末我才能去看媽媽,但是每次回來後,準遭二媽的臭罵.
有一次因為淘氣,被老師請家長,二媽跟老師說這孩子是小婆子生的……所以才這麽頑皮,當時我在門外,隔著門縫聽得一清二楚,我恨透她了,又不敢當麵揭穿,隻在嘴裏嘟囔“你才是小婆子呢!”
這是二媽
日本鬼子侵占大半個中國,這時我們住天津市嶽陽道津華裏.各地都開了大煙館。天津市北門附近的北海樓商場就有一家。差不多隔兩個星期,二媽就差我去給他買大煙土。有一次她將錢用手帕綁在我的手腕上,打發我去北海樓。我高興地去了,因為可以坐電車到處逛。我出了門沿著嶽陽道過了牆子河橋,左轉順臭河來到車站,坐上綠牌電車,愰愰悠悠來到勸業場,滿眼都是紅燈綠燈霓虹燈,擠過人群,轉乘蘭牌,在車上不知怎麽地就睡著了……等醒來睜開眼睛往外瞧,是陌生的地方,從來沒到過。到站急忙下了車,也不知如何是好,淚水唰地流下來。正在這時,一個好心人告訴我快上白牌電車,在第三站下來,往回走不遠,就看到北海樓了。正說著白牌來了,三步並兩步躥上車,這才放心地坐下,心一鬆眼皮就打架,稀裏糊塗又入了夢鄉。再一睜眼也不知到了那裏,但心裏明白,反正白牌電車是圍城轉。這回不敢再大意,睜大眼睛盯著窗外,沒多久就到了。雖然天色已晚,我還是在北海樓商場內到處轉,在一個貨櫃裏,一把小刀把我吸引住了,我立即掏口袋,摸出兩毛錢,這是代買大煙土的代價,遠遠不夠,小刀的標價是五毛錢,隻好走開,直奔煙館買煙土。這兒底規矩是先交錢後取貨,我就把綁在手腕上的手帕打開,將二十五圓綠紙幣(日偽時期的紙幣)遞上高高的櫃台,心裏還惦念著那把小刀,我靈機一動說:我買二十四圓七毛的煙土,(這是我有生以來犯的一個大錯誤)那個熟悉的老掌櫃,將一包煙土照例綁在我的手腕上。我拿到找回的三毛錢,就急急忙忙奔到賣小刀的地方,買下了那把可愛的小刀。萬萬沒想到卻被二媽發現了。原來她比猴還精,特別是對大煙更敏感,就是少了一釘點兒她也知道。她感到有問題,就自己跑到煙館,一下就真相大白了。
一天晚飯後,爸爸的臉色陰沉,我預感是不祥之兆。我正盤算……果然不出所料,爸爸命令似地說:拿書過來,我不敢遲疑,立即拎著書包站到桌前,還沒站穩,爸爸的食指點著我的腦門兒,大聲說:四書!我急忙把那一函線裝書拿來放在桌上。爸爸隨便翻開一頁,提示道:曾子曰,十目所視……然後叫我往下背。我雖然害怕,但心裏有根,《大學》早就是熟套子,便接下去道:十手所指,其嚴乎,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字還沒背出,爸爸說:你的書是怎麽讀的,最後一句是必誠其意。既然你知道“必慎其獨”你是怎麽做的?我意識到,背書是醉翁之意,趕緊道:我……正要把買大煙的事說出,大煙鬼不想暴露自己背後使壞,便衝爸爸使眼色。爸爸心領神會,話峰一轉,必誠其意,為什麽背成必慎其獨?我知道這頓修理是脫不過了,便不作聲。爸爸問,書沒背過,該不該打?我正想說該,拳打腳踢,上下交加,我已經躺倒,奶奶和三姑忙上前勸解,可是我已然灰頭土臉了。
媽媽的教育
一天檢點箱櫃,目光觸及母親的遺物,淚水又模糊了我的雙眼。他老人家的一言一行,對我品德的形成起著主導作用。媽媽生活簡樸,為人忠厚,孝敬公婆;不嫌自家貧,不慕他人富;為人處事,不卑不亢。我深蒙母教,不禁憶起這樣一件事。
也是在靜海縣。一天放學後,我和同院的小朋友玩“丟坑”,這是一種類似彈球的遊戲,誰的銅板丟進坑裏就算贏。我突然發現廣文的銅板中央,有一個凸起的小月亮,光閃閃精美誘人。再看自己的,中間卻光禿禿。有一次廣文的銅板不知滾到那裏去了,怎麽也找不到。第二天清晨,我意外地發現了廣文丟失的銅板,便如獲至寶捨不得還給失主。媽媽發現後,追問銅板的來曆。我吱唔著想說是拾的,又怕說了實話,媽媽會叫我把難得的東西還給人家,便說是廣文借給我玩的。媽媽聽出話裏有問題,就追問一句:“是真的嗎?我去問廣文。”說著站起身就走。我知道瞞不過去了,就把經過告訴了媽媽。媽說:“你今天的錯誤很嚴重。明知道小月亮銅板是廣文丟的,就應當還給他,可是你……”說到這裏媽媽平常那慈祥的麵容不見了,我非常害怕,分辨說:“我是撿的,又不是拿人家的。”媽媽見我掩飾錯誤,嚴肅的說:“意外之財,哪怕是一根針,一條線也不應該要,更何況你還說謊話,是絕不能饒恕的。”媽媽的臉色更不好看了。我便順從地跪在媽媽麵前。媽嚴厲地說:起來,站著挨打。我剛站起,隻覺得屁股一震,疼得像針紮,接連又是幾下,我哭了。媽媽也哭了,緊緊把我摟在懷裏,淚水滴在我的臉上,低聲說:你是我的唯一的兒子,我怎麽舍得打你呢,為了叫你記住這次教訓,必須這樣做。媽媽的話字字嵌在我的心上。
在以後的幾十年裏,我一想起:非理勿言,非理勿動;貧而勿諂,富而勿驕;不仰人鼻息,不卑恭屈節等內容時,就像站在媽媽麵前聆聽教誨。我能清白地做人,奉公守法,這是慈母留給我最珍貴的遺產,我要把它傳給自己的子孫後代,以慰九泉慈母之心,以表自己寸草之意。
小妹臨死渴望見到爸爸
淪陷時期,一天媽媽坐在炕沿,看著奄奄一息的妹妹,心裏念著,老天爺!救救這可憐的孩子吧。她才四歲,連爸是什麽樣都沒見過。媽媽懷著大肚子,被爸爸送回老家,當年八月小妹妹出生,第二年蘆溝橋事變,兵荒馬亂,孤苦無依,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妹妹生得著人喜愛,三歲時就說大人話,媽說這孩子脫生時,準是沒有喝迷魂湯。按輩分取名大才,可是大家都叫她小寶珠,四歲那年突然不吃不喝,臉龐消瘦,麵色像白紙,她終於躺倒了。這才請來李瑞年,他是村裏唯一的先生,他鄭重其事地把了脈,開了方子,來到外屋,輕聲說:“準備後事吧,孩子得的是童子癆。死馬當活馬治吧。”媽媽日夜守著小寶珠,已經好幾天了。媽媽看著妹妹皮包青筋的臉,擦拭哭幹的眼睛說:“喝口水吧!”妹妹微微動一下,拒絕了。可是她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說:“爸爸怎麽不來看我?我不等了……。”好像還有話要說,就閉上眼睛,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原來她剛得病時,曾問過媽媽,為什麽人家都有爸爸,而自己沒有。媽媽安慰她,謊說爸爸出門了,就會回來看你。妹妹抱著一線希望,等著從未見過麵的爸爸,雖然湯水不進,苦撐十幾天,再沒什麽希望,才走了,可是眼睛始終睜著。媽媽雖然傷透了心,卻安慰自己:是兒不死,是財不散,從此再沒有哭過。我怎麽也忘不了妹妹。妹妹走的時候,媽媽不叫我看,媽說童子不見童子。後來聽大人說妹妹被一片韋蓆給卷走了。
交火時分
寶珠走後,我和大妹大榮好多天打不起精神,媽媽也總是愣愣地出神。一天清晨,媽媽說別總在家裏憋著,跟表伯到東菜園子散散心去。表伯是奶奶的侄兒,在我家幫工,一次我放寒假回來,他正挖掘埋藏胡蘿卜的土坑,地下水已經滲出,他看我正在上麵,就叫我下去淘水,我的腳剛沾到水,透骨寒氣傳遍全身,立即向上爬,表伯瞪我一眼,嘴巴嘟囔著,很不高興地樣子。從此以後我就不喜歡他。這回媽媽叫我跟他去菜園子,我猶豫不決,媽媽催促著,也隻好去了。
菜園在村東一裏許的地方,表伯蹲在菜畦邊上拔野草,他叫我也去拔,我想拔就拔,反正也沒什麽可玩的。我剛蹲下來,就聽劈劈啪啪響起了排子槍,子彈嗖嗖,叭鉤,叭勾,地下的土直冒煙,再抬頭表伯不見了,我東張西望,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發現一個人影貓著腰,向村子方向躥,我也學著樣子往村子跑,等我跑進村,槍聲停了,遠遠地看見媽媽朝著我跑來,我一見媽媽,哇地一聲撲到她懷裏。哭訴表伯扔下自己,他獨自逃了。媽媽摟著我還在發抖的瘦小身體,安慰我說:“不要怕,媽媽在這裏。”原本我們這一帶是遊撃區,八路軍晚間活動,日本和漢奸白天掃蕩。這天一股漢奸隊大搖大擺走在河岸上,埋伏在莊稼地裏的縣大隊,突然向漢奸開火,敵人狼狽不堪,還了幾槍,扔下幾具屍體灰溜溜縮回去了。開學以後,我把這一經過告訴了爸爸,後來表伯就不在我家幫工了。
裁縫鋪的女老板
暑假後回津。每天早晨上學前,我得把煤火爐先升起。這是二媽的規定。周一我把火爐從樓上端到樓下,路過老板的廚房,不小心將牆壁上掛的煤鏟碰到地下,正巧掉進泔水桶,撲通一聲,髒水四濺,裁縫店鋪女老板,聽到動靜,披頭散發衝出房門,不小心滑倒,一屁股墩在泥地上,又叫又喊,一口上海腔,我根本聽不懂,但是我知道她在罵人。二媽在樓梯上答了話:你幹嘛不依不饒,孩子不懂事,難道大人也不懂事嗎?這一番話,如同火上澆油,老板娘站起身抓住我的胳膊,往樓梯口那邊猛衝,二媽見狀,三步並作兩步,衝下樓來,和女老板抓在一起,我趁勢拎起地上的痰盂,套在老妖婆的頭上,黏痰髒水從頭上流下來,她的嘴巴還直巴噠,一間門麵的裁縫店,頓時亂作一團。
不說這場戲怎麽收場,先說說老板的來頭。女老板性李,上海人,長臉尖下巴,瘦得皮包骨,顴骨突出,眼睛深陷,昏暗的燈光下碰到她,一定會覺得遇到了鬼。無獨有偶,和我二媽像親姐妹。她有一兒一女,長像著人喜愛,一看就不是她的骨肉。原來她從來沒有嫁過人。年老色衰,覺得孤苦,才領養了這兩個孩子。常言道,貓養的貓疼,狗生的狗愛,老板娘哪裏有一點人心,心情不好就拿孩子殺氣,兩個孩子身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裁縫店還有三個夥計,兩個是雇員,一個是他從上海帶來,原本就是她的姘頭,單這一人隨她手轉,其餘幾人都恨她。
姘頭一見情人吃虧,也拿架子要動手,叔叔早在樓梯口觀望,一看風頭不對,闖入人群,揪住姘頭便是一掌,嘴裏還喊著:打你個插杆兒!正巧爸爸從大後方回來,才勸解了事。老妖婆自己挨打,還陪上姘頭,一直懷恨在心,但是老虎掉進山澗裏,也無可如何。
日本憲兵隊
這天爸爸回到家,連炕都沒沾,就說有事,立馬要走,奶奶說吃完飯再走也不遲嗎,爸爸說事情緊急,一分鍾都不能躭擱,說完拎起衣服匆忙下樓去了。那天因為打架,我也沒去上學,二媽因為占了上風,也沒嗬斥我,我樂不得沒事到處閑逛,直到晚飯後才想起作業,我剛把書包放在桌子上,就聽到乒乓砸門聲,還沒等去開門,隨著門戶大開,一群軍警闖進來。二話沒說,把我全家推上囚車,隻聽一聲呼嘯,來到日本憲兵隊,我們一家老少,都被關在一間不太大的房子裏,一縷黃光從角落的小窗射下來。門上開一個半尺見方的小洞,從小洞望出去,外麵還有一道鐵門。走廊裏全副武裝的大兵,來回走動,掖下的三八大蓋兒槍上的刺刀,在不太亮的燈光下閃爍.我依偎著奶奶,感到她瘦弱的身子在發抖,她用左手拍著我輕聲說:別怕.右手就去擦拭眼睛.我知道奶奶膽小,就安慰她說:我不怕。其實我真的不害怕,覺得全家人在一起,有什麽可怕的。天漸漸暗下來,大家緊緊依偎在一起,誰也沒有說話。突然聽到隔壁的門開了,然後是沉重的腳步聲,和鐵鏈的嘩啦嘩啦聲.大家不約而同的坐直身子,側耳細聽.聲音越來越遠,大家的心又鬆下來.夜深了,空氣死一般靜,偶有哨兵的皮靴聲,打破沉寂。不知什麽時侯我睡著了,後來發生的事我一點都不知道。直到奶奶拍拍我的屁股,我才睜開眼睛。這時牢房門開了,全家被帶到一間很大的房子,叫我們在一張紙上按了手印,坐在長條桌子後邊的鬼子,嘰裏呱啦不知說的什麽,旁邊的翻譯官說你們都回家,沒事了。
原來他們是耍陰謀詭計,想麻痹我們,放鬆警惕,最終抓獲我爸爸。
後來爸爸在他的自傳裏這樣寫道:三十一年十月,餘由洛陽返津,至家不一句鍾,突感心神緊張,以為將有大禍臨頭,決意立即離津,赴平暫避。以餘離家甚久,初歸立別,既無險惡風聲,行動有背乎常理,妻及老母堅不放行。然餘毅然違情,遄赴車站,晚車抵平,當日晚,餘在舊英租界鬆壽裏之住所,即被敵憲圍剿,翻箱倒櫃,情勢嚴重,妻及弟小兒弱女均被捕,獨餘得免於難。然事前即毫無消息,堅決離津赴平,如神使之,是餘得意事項之二也。
我們迅即趕回家,沒多久又搬家了。就這樣東徙西遷,有時也逃到鄉村,在日寇鐵蹄下,奔走呼呺,終年提心吊膽,就這樣我的學業耽誤了很多。
狗東沒有死
李賈村,是十個賈村之一。村莊北靠子牙河,村子不大,隻有林李兩姓,林家住村西頭,李家占村東頭,李家就是伺候慈禧的小李子,李連英的本家。他們家有土圍牆,提起圍子裏三村五裏都知道,蘆溝橋事變那年,二十九軍大刀隊,曾憑藉土圍子抵擋日寇的長驅直入,雖然日軍傷亡慘重,但終因國軍無援而陷落,強盜進村見人就殺,來不及躲藏的村民共十一人全部蒙難,我祖父也在其中。族門曾祖父和他的三個兒子躲在家裏,用兩個石碾子頂住大門,強盜們沒能得逞,才幸免於難。後來叔祖說,他們從門縫看見,我祖父用鋤頭跟一個鬼子抵抗,另一個鬼子從背後刺殺了他。
一九四二年是日本鬼子風狂掃蕩最厲害的一年。每次掃蕩,漢奸鬼子都是把村民集中在一起,家家戶戶四門大開,任畜牲們翻箱倒櫃肆意踐踏。鬧得雞犬不寧。六月的一天,四輛綠色的軍車突然在家後停下,下田幹活的人全被截住,圍在卞家門前的廣場上。我和叔叔緊緊擠在一起,旁邊是三來爺,李家頭樁子,大增,富生,最前邊是村長狗東,還有很多人現今記不得了。一個官模樣的鬼子幾裏呱啦,說的什麽沒人懂,穿便裝的翻譯官狗仗人勢地說:皇軍說了,你們村八路大大的有,汽車道又被破壞,今天皇軍一定要給你們點顏色看看,鬼子說“幺嬉”!呱啦一聲鬼子把子彈推上膛,村長狗東被拉出去,隻聽砰的一聲,狗東應聲倒下順勢靠在一顆大樹上,鮮血從頭上流下,一動都沒動。鬼子又從人群中拽富生,他抓住旁邊的人死也不放,鬼子以大皮靴踢他的胳膊,胳膊斷了,才被拖出去,應槍聲倒下,地上一攤血,腿還在抽動,又是一槍,他一動也不動了。這時我摟緊叔叔合上眼睛不敢睜,隻聽砰砰兩槍,又一人倒下,後來知道是莊子。鬼子又拉人,聲音就在我旁邊,我睜眼一看,正拖著三來爺往外拽,這時鬼子軍官嘰裏呱啦不知說什麽,翻譯官說三個的夠了。鬼子又咕嚕半天,翻譯官告訴大家,如果再破壞公路,通通殺光,說完上車揚場而去。汽車剛開走,隻見狗東爬起來就跑,原來他隻傷了頭皮雖然流很多血,頭腦卻很清醒,他知道如果再動一動,鬼子就會再補一槍,所以就忍痛裝死,任憑鮮血流淌,才保住一條命。
拂曉的槍聲
一九四三年,太平洋戰爭小日本節節失利,作垂死掙紮,是瘋狂掃蕩最殘酷的一年。
天還沒亮,一家人睡得正香,突然被槍聲驚醒。媽媽說快穿衣服,鬼子圍了村子。根據往常的經驗,這個時候就不能逃了。前幾天離我家僅六裏的臧屯村,被圍了,也是天亮前後,老百姓聽到槍響,紛紛外逃,機關槍一陣掃射,幾十個無辜村民相繼倒在血泊裏,有老有少,還有懷抱的嬰兒,沒逃的人反倒沒事。所以一家人坐在炕上,大氣也不敢喘,坐等天亮。
不知挨了多長時間,突然門被砸開,接著吼道:都到廟山門前開會!媽媽牽著我的手,和奶奶、嬸嬸一家人戰戰兢兢來到村西藥王廟,廣場上老老少少全村人都在這裏.我們擠在人群裏剛剛坐下.漢奸狗腿子指著大中哥問,他是不是民兵?大家異口同聲地說:不是!可是漢奸狗仗人勢,柳木棍子劈頭蓋臉打下來,大中哥一聲不吭.鬼子又從人群中拉出一個人,大家都為他捏一把汗,他真的是民兵,小名大增,還是個民兵小隊長,漢奸見大家神情緊張逼問道,他是什麽人,是不是八路.登時鴨雀無聲,突然人群中站起一個人,用沙啞的聲音說:“他是我兒子,不是八路.”說話人是大增的老母親.鬼子揮著軍刀嚷道“八嘎”帶走.不過半頓飯的功夫,大增被架著回到村民麵前,渾身是泥,青一塊紫一塊,嘴角還滴著血,原來被動了重刑,腿被軋斷.中午時分鬼子見還沒人招認,這才收兵,臨走把牲畜和值錢的物件掠奪一空.
反抗
我十一歲那年,在老家過春節,正月十五是村民放燈的日子,我也擠在人群裏起勁地敲打著銅鈸,這是我第一次敲這玩藝兒,我身材瘦小,因為大孩子們個個身強力壯,平時輪不到我,我敲打得正起勁兒,民兵小隊長大增的弟弟武臣,笑眯眯地衝我走來,我知道他沒安好心,轉身走開,不料他從背後抱住我,把鈸奪去了,我躊躇半晌,無計可施,他身材魁梧比我高一頭,渾橫不講道理,明擺著欺負人.心裏盤算,叫你也敲不成;回到家想找件什麽東西當武器,拿起一把菜刀,掂量一下,又放下,不敢拿刀砍人,心想若真動刀會出人命的,不行,一回頭瞧見門後戳著一根木棍,是媽媽撥火用的棍子,一把粗大約三尺長,正應手,我便將它藏在背後,又回到敲鑼打鼓的地方.武臣正敲得高興,看到我來還衝我擠擠眼,便不屑一顧地又敲打起來,人群裏沒人注意,我已憤怒到極點,趁他不注意,就溜到他身後掄動燒火棍照腦袋猛打,越打他就越貓腰,我就越得勁,銅鈸用一條紅綢子把他的手纏繞得緊緊地,一時鬆不開.我打完拔腿就跑,邊跑邊喊:“三來爺攔住他!別讓他追我,”我跑到家趕緊栓上門,武臣把門砟得三響,後來經大人道歉安慰,和鄰居勸解,也就不了了之.從此以後村裏比我大的同齡人,對我都另眼相看了.
學校變兵營
我們的學校真的很棒,座落法國教堂後,西安道上,它的南端是仁立毛紡廠,從南到北至少也有四百米,這就是我的母校-燕達.我在小學部讀四年級.操場很大,各種球場,運動器械應有盡有.我愛她,到現在我還在懷念她.有一天我的班任老師來上課,同學們起立齊聲問老師好,她一聲沒吭,淚水順臉夾流下,我個子小坐第一排,看到她的臉在抽搐,強抑製著沒有哭出來.誰也沒有想到的事發生了.“我們要讓出校園,給牠們當兵營!”老師的聲調低沉.我們不約而同地問:“為什麽?”老師也說:“為什麽!?”不久學校就遷到昆明路小學,就是現在的體育館小學.日本的鐵蹄踏不碎中國人民仇恨的心,強盜終於被趕走了.
光複以後
八年離亂,終於熬出頭.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天津市大街小巷人山人海,男女老少手舉各色三角旗,奔走相告,我也擠在人群裏喊,勝利了勝利了.突然嘀,嘀……一陣汽車喇叭聲,人們閃開一條路,一輛黑色驕車唰地開過,然後漸漸慢下來,停在我家胡同口.司機把門拉開,車上下來一人,衣帽整齊,我一眼就認出,原來是爸爸.登時人們都圍攏過來.原來這條街本是平民區,教堂後貴陽路,石子土道,那年頭,平常幾乎沒有小汽車通過.爸爸領著我的手沒說話就回家了.爸爸原本是大後方派到敵占區的秘密工作者.抗戰期間活動在華北地區,高陽,任邱,大城等地和天津市.日本戰敗投降,隨著天津的光複爸被委任天津地區付區長,市黨部某部主任,兼第十一戰區挺進第六縱隊少將司令.當即有專車接送.不久我們就遷居嶽陽道土山花園這是後話.
我再到街上時.人們投來異樣的目光,奇怪這個平日衣衫襤縷的孩子一下子變成少爺.不過我倒沒什麽不同.照舊跑到街上看熱鬧.當時街上很亂,毫無秩序.人們見日本人就打.特別是洋車夫更是打得風狂了,我看到一個日本女人被磚頭砟破了頭,血肉模糊.不知怎麽一陣心酸.是可憐還是同情,說不出的滋味;我打心眼裏恨日本鬼子,因為目睹過禽獸們蹂躪我國土,殘殺我同胞.自己的祖父就是無辜被日寇殺害.爸爸就是為報家仇國恨,投身抗戰洪流,我一時理不出頭緒.後來在綠牌電車道上又看到可笑的一幕.也是一個女人剛踏上東洋車.車夫問她到哪裏去.那人說去宮島街,車夫聽出是日本娘兒們兒,車把一揚,那女人也翻滾在地,裙底露出紅褲頭.圍觀的人哈哈大笑,我也笑彎了腰.滿街都是人,到處沸沸揚揚,人們被壓抑八年的氣一下子都宣泄出來了.再就是亂,賣什麽的都有,到處是地攤,買什麽的都有.有人吆嗬買兩塊賣兩塊,湊前一看原來是倒買倒賣銀元.各種物品便宜得讓人不敢相信.好景不長,沒過多久,貨物奇缺,物價飛漲,人們的眼神透著恐慌.先是飛來的接收大員,隨著國軍從陸上源源開來.天津市民八年沒見到的親人,好像從天降臨.男女老少湧上街頭,綻放的笑臉,熱淚流淌,高喊著歡迎國軍.大後方開來的國軍滿臉疲憊,破舊的軍裝有的漏出棉花.經過八年鏖戰的軍人你們辛苦了.相繼開來另一批部隊,令人耳目一新,深綠色的軍服,一水美式裝備,人們手裏晃動著紅紅綠綠的三角旗,夾道歡迎,從此天津市也有了秩序.
新居
隨著社會的安定,我家遷入新居.嶽陽道147號,從花園看,房子正麵鑲一塊漢白玉石.上麵鐫刻兩個大字“臨園”.典型的德式洋房.我很興奮,從一樓到四樓看了個遍.從來沒進過這麽大的房子,一層是車庫,暖氣房櫥房和附屬房間,我從車庫外的石階上到月台,再從拱門進入二樓,二樓的主建築是客廳和餐廳.客廳麵南的整麵牆大玻璃窗正對土山花園.三樓是爸爸的臥室,奶奶,三姑和我住四樓.我的房間不大,但是很滿足自己的小天地,三樓和四樓的陽台是我最喜愛的地方,站在陽台上就像置身花園裏.
環境變了,我的生活方式也不一樣了.最大的不同是爸爸有的是時間,我可就慘了.
爸爸學的是政治經濟學,畢業後曾在中學教過三個月的書,覺得學非所用,便上書論政,從而步入仕途.平步青雲.我雖然自輕自賤,爸卻視之如珍,這廂我就倒黴了.
日裏上學堂,回家進家館,淨背那些子死古文,還有什麽通鑒綱鑒的,我必須裝作很認真.說實話憑小聰明,我不怕背書,最怕的是寫,每天如果交不上十八個大字,三行小楷,和一則行書日記,屁股就得親吻硬木戒尺.這並不可怕,最難熬的是長時間的訓導,如果爸爸不忙,每次訓斥兩個小時是平常事.完成那麽多作業,我哪還有玩的功夫,三行小楷是拖不過的,日記可以偷工減料,大字拖到周末,請同學突擊完成,這種投機法子有時也能蒙混過關.記得有一次運氣不好,走背字,我正在書房看書,爸爸突然站在我的麵前,將一疊大仿攤在桌子上,嚴肅地說:“這是怎麽回事?”登時我傻了眼.筆體不同,瞞是瞞不過去了,我不願意再敘述過程.這教訓足有三個小時,夠我記到下輩子.
我的武術老師是爸的侍衛長,武功很深,聽說一次獨自碰上五個強盜圍攻,最後還是都被他收拾了(不知是真是假).他和我關係很好,沒有人時我稱他鑒真哥,他稱呼我少爺,我最煩的就是“少爺”倆字兒.流落八年的孩子,接受不了這個突變.
每天練功都是在晚上,我喜歡鑒真哥,也就特別喜愛武術,我學的第一套拳叫回回彈腿,相繼練花拳,後來就是槍棒刀劍等,雖然學得不少,但功力不夠,一來是起步太晚,十五歲才開始,二來學得太快,教練不嚴,我也樂得走過場.爸爸站在陽台上時,我才一招一式不敢馬虎,還有時受到誇講.一次鑒真小聲提醒我,老爺!老爺在陽台上,
我這才拉開架子認真練起來.
最讓我受不了的是,爸爸喜歡拔苗助長,他叫我跳級.跳得暈頭轉向,隻好硬著頭皮去補習英文,數學.爸爸不是望子早成“龍”嗎!
周末抽空去看媽媽,回來後,小婆子的一頓臭罵是脫不過的,媽媽每次見了我就好像多年不見,雙手捧著我的臉端詳良久,我知道母親心中說不出的苦,但又不知說些什麽,突然冒出一句:”媽!等我長大就好了!”媽的臉龐透出一絲笑意,掩藏著內心的痛苦說:“孩子,你長大啦,聽大人話,別叫我惦念!”
情竇初開-青澀傻小子
小婆子和爸爸同年,看起來卻蒼老許多,為討我爸爸歡心,平時總是精心打扮,站在露台上等爸爸下班.她的健康狀況越來越糟.脂粉蓋不住從裏到外的憔悴.一次我從外邊回來,趨堂秉告後剛要走,她說:“別走,陪我站一會兒.”語氣少有的和緩.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她下頦一揚說:“你看那個女孩怎麽樣?”我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把她娶咱家來給你當媳婦,好不好!”我這才明白她指的是小花園裏那女孩子,我認識她,就住在我家旁邊的胡同-臨園裏,跟我同屆,剛初中畢業,雖然才十七歲,豐滿的體態,舉手投足,風情萬種.我姑姑就常誇講她:人家是怎麽長的,走路一兜風.我一時答不出.在小花園常碰到,很少長談,是我不敢,我和她同年,生得瘦小,在他麵前顯得萎縮,偶爾也交談,說些不相幹的事.她曾問我:“聽說你想報考市一中,能跟伯父說說,讓傅寶齡也進一中行嗎?”我沒加可否,其實我自己也沒把握,爸爸說過,考上哪所學校,就上那所,別指望他託人情.
提起一中,不免憶起往事,這就是我的母校燕達,自從被日軍占作兵營我再沒進去過。好容易熬到鬼子投降,又來了美軍,以盟軍的名義占了我們學校,直到一九四六年美軍徹離,才更名天津市一中.
那女孩子姓韓雙名冰珠,天生一個美人坯子,五官總帶笑樣;叫什麽寶齡的,是她表哥,和傅作義沾親帶故.二媽一提,我還真動了心.特別剛剛看完的西廂記: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雖說懂得一些男女的事,隻是朦朦朧朧,玉人的妙處一頭霧水.二媽見我發愣,又追問:“喜歡就說喜歡”.我這才點點頭.“先給她寫封情書,寫完拿給我看”二媽命令似地說.我手頭有一本叫試郎心的小說,裏麵情書一大把,我就信手抄來,二媽過目後發出.說發出其實是通過她的弟弟外號老白薯的傳遞,約定老白薯將回信放在後門的水溝眼裏.
信發出後我天天去看,終於盼到回信.信的大意是:小弟弟,你的信寫得很不錯,可惜是通同作弊;你家的張付官也給了我同樣的信,真是無獨有偶,是出自同一本言情小說,巧的是我也看過.不過她還是約我在周末出去走走,我就像著了魔,每天看好幾遍那短短的回信,欣賞像她人一樣秀麗的筆跡.平生第一次感覺時間過得慢,星期六漫長的夜折磨著我,想著見麵時穿什麽樣的上衣,見了麵說些什麽.第一次嚐了失眠的滋味.
星期天我如約來到嶽陽道西頭的橫堤上,堤外是稻田,再遠處是南開大學,四望無人,我正獨自徘徊,不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少爺!你怎麽也在這裏?”回頭一看,正是張付官.白淨臉,青鬍茬,英俊瀟灑,一米八的個頭,二十四五歲,跟他一比,我就是個毛孩子.後邊還跟著一個人,雖然沒看到全貌,我意識到那就是韓冰珠,原來她約了我們兩人.說時兩人已到了麵前.冰珠衝我說:“咱們一同走走吧!”三人朝吳家窯方向走,誰都沒說話,我感到很尷尬.冰珠顯得春風得意.我覺得自己不該來,便說:“我還有事,先回家了,你們去吧!”回來的路上,好像什麽也沒看到,心中七上八下,酸酸地.等心潮平靜下來,打心眼兒裏祝福他們,他倆才是天生的一雙.
後來爸爸知道了這件事,當著二媽的麵叮嚀:“千萬不要再攙和,不然會鬧出事來!”好像是說給我們倆人聽.二媽又翻出老帳,沒好氣地說:“郝家的倆閨女多好,臭小子就不要,哪一個配不上你,家底兒好,知根知底,閨女他爹又是你爸爸的部下,人家巴不得攀這門親.以後不管你渾旦的事.”好像是數落我,其實是說給我爸爸聽.她渴望當婆婆,促使爸給我施壓,逼我成親.爸爸認定,我年齡還小,早婚,對學業不利,所以不主張這樁親事.
郝家的閨女我都熟悉,賀玲是郝科長的千金和我同年,早就是大閨女了,雖然上洋學堂,因為家教嚴,顯得靦腆,早有人給我提過親,見麵時彼此都有些不自在.我有幾分喜歡她;賀琴完全是另類,眼睛會說話,嘴巴甜,說漂亮不能形容她,實在太標致了,無一處不勻稱,合身的旗袍,裹著微微翹起的臀,更突出了修長的腿,咄咄逼人的傲氣,叫人不敢接近,更甭說去愛了.二媽偏偏喜歡她.如果把她娶到家,這兩人一個是狐狸,一個是妖精,我能有好日子過嗎.我是死活不同意.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不能娶媳婦,叫她支使,我的親媽怎麽辦.就這樣,兩門親事就擱置了.韓冰珠和張付官偶有來往,對我來說真的沒什麽.
被捉弄
有一天右鄰的小屈朝我走來,遞給我一封信,嘴巴咕嘟著:“退還給你”.我一時被她弄糊塗了.和她從來沒說過話,她為什麽還給我信.隨口道:“這是怎麽回事?”“你自己個兒看吧!”說完轉身跑開.
我打開信一看,愣住了.信的開頭是:親愛的麗軍,我是大朋,你的鄰居,咱們認得,冰珠跟我說你喜歡我,其實我早就迷上你了……看到這裏我完全明白了,原來冰珠是移花接木,將我對她的一點兒小意思,轉嫁給了屈麗軍.就用我的口吻給小屈寫信.後來得知其實冰珠沒有惡意,就是覺得不好拒絕我,才有此一舉.
麗軍生得小巧,說不上不俊美,隻不過發育不良,我對她沒有注意過.一來二去,她倒喜歡上我了,左一封信,又一封書,什麽青梅竹馬呀,搞得我左右為難,麗軍完全是一廂情願,我不好傷害她.解鈴還得係鈴人,最後我還是找到冰珠,冰珠一下子紅了臉,白白的的臉龐泛起紅雲,平時的落落大方,變成少女的羞怯,平時的快人快語,換成了妞妮,土山花園一帶,她可是有名的美人,我不太敢正眼看她,隻要目光一碰撞,我立即就把視線移開.那天我好像變了個人,上下打量著她,兩人麵對麵,我聽得到自己的心在跳,不知怎麽兩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某種意義上說,我這是第一次跟女人握手,是什麽樣的感覺,我說不清,絕對不是觸電,我觸過電,麻遍全身,差一點兒死過去,難過極了;又有些像觸電,舒服浸透全身.後來還是她先把手抽回.但是她很誠懇地說了下麵話:很對不起你,我從小就和付寶齡訂了親,由不得我自己的,雖然這已是新時代,可是我不敢違背家長的意誌.那天我約你們倆人來,是想把我的情況,解釋清楚,我看到你不高興地離開,才意識到是我傷害了你,覺得非常慚愧,我不是有意捉弄人.雖然很小就訂了親,但還沒考慮過成婚的事,從那天起,我心裏一直很不安.那天你走後,我跟你家的張付官,也說了我的情況,直截了當地回絕了他.他比我大好多,而且他那死死盯人的眼神,根本就沒懷好意.說心裏話,過去我真的把你當成小弟,我以為你和我弟弟的年齡差不多,原來咱們一個屬象,我真的注意你了,你純潔樸實,又是書香人家,我願意和你交朋友…….屈麗軍的事,是我太幼稚,都是那個張付官的壞主意.我做錯的事,我去解決.另外還說了些表示友好的話.
那次談話後,雖然也有幾次交談,覺得越來越疏遠,不了了之.
奶奶六十壽辰
奶奶儀容
八年抗戰,一家人顛沛流離,用柳宗元的話說就是:嚎呼而轉徙,饑渴而頓蹼.爺爺被殺害那年,奶奶年僅五十,一家人提心吊膽地過日子,旦夕有被捕的危險.親朋都不敢往來走動.光複後,生活富足安定,爸爸覺得應該為自己的母親過個像樣的壽辰,以盡兒子的寸草心意,但又不願張揚,就悄悄地做準備.可還是走漏了風聲,臨近壽誕之日,壽禮源源而來,銀盾,鏡台,帳料不一而足,壽桃酒類等堆滿了倉庫,鬧得我們應接不暇,真是貧居鬧市無人問啊.禮品的抬頭都在林老太太前麵冠以爸爸的“官銜”,可見醉翁之意不在酒.
奶奶天性醇厚,沒有老太太的架子,壽誕當日老人家看到年過半百的康媽媽累得氣喘籲籲,就用手拍著床邊說:“快坐下歇一歇吧!”這話偏偏傳到二媽耳朵裏,惹得她老大不高興,還跟爸爸說,拿不出個老太太的樣子,主人不像個主人.這一下把爸爸惹火了,衝她他發了很大的脾氣,爸爸說:“我是農家出身,我是農民的兒子,拿什麽臭架子.”我爸爸很少對她發脾氣,二媽病上加窩心氣,病得越來越厲害了.
請客
一個周末,我家門前停滿了各式各樣的汽車,我數了一下有七八部.爸爸請客,不讓我們小孩子參加,門外還布了崗哨.後來才知道這次的來客,是些有頭臉的人物.我記得有副市長杜建時,陳長傑,李漢元,胡夢華等.據說不在飯店而在家裏請客,是表示關係不一般.這些人是爸爸的同僚,胡夢華更是爸爸的入黨介紹人.平時爸爸做事很低調,但這次不得已的請客卻驚動了四鄰,覺得很不是滋味.事後他千叮嚀萬囑咐,上上下下的人行事舉止務要謙卑.從那以後他出門總是坐三輪車,以平民的姿態出現,給我做出榜樣.
小風波-一個女人
北方人過年,包角子是重頭戲.我家也是這規矩,大年三十全家老少齊聚廚房裏.二媽的身體越來越糟,作為主婦的她,還是拖著疲憊的身子下樓來.全家人都在,奶奶隻包了一兩個,就被大家勸走了,這時不知誰喊一聲“立正”大家不約而同地站起來.太太的到來,大家有些拘束,她倒也知趣,便說:大家請隨便吧!侍衛長順手搬把軟椅放在她身後,請她坐下.大家又忙活起來,我和小妹大鈞也拿個麺團捏來捏去.二媽在我旁邊小聲說:叫你爸爸下樓來包角子.我樂滋滋跑開了,三步兩步,躥到三樓,古紹山和爸爸正談得熱鬧,我不敢打擾.不一會小妹也上樓來催促,說叫爸爸快下樓去.我這才闖進爸爸的房間,隻見那女人臉紅得像春桃綻放,…….
這個女人太美了,是我見過的女子中最美的,俊秀的臉龐端正的五官,很難用語言描述.不妨瞎形容一氣,嫵媚超過楊玉環,身輕比趙飛燕,安靜如維娜斯,端莊勝似觀世音,女人的所有長處都集中在一人身上了,她是誰?她就是有名的漢奸大隊長郭靜軒的太太古韶山.還得從郭說起.郭是在日軍投降後被爸爸的縱隊收編的,郭生得一表人才,還寫得一手漂亮的八分體,祖上有豐厚的家產,有護院家丁,他從小練就一手好槍法,據傳他能騎著馬,邊跑邊用自來得手槍,點射池塘邊的青蛙,彈無虛發,華北淪陷後,他拉起了人馬,名為抗日,實是保家.後來便給日軍收編,成了河北一帶的漢奸隊.日本無條件投降.他歸順了國軍.和平不久,就是嚴懲漢奸.他就住我家隔鄰,同樣的房子,天津市憲兵協同警備區抓撲漢奸郭靜軒,抄了他家,古紹山以為是強盜,便跳過矮牆躲藏到我家.其實根本沒她什麽事,但是既然逃出來,也就不回去了.他也知道躲在我家再安全不過了.
她的突然出現,我家上上下下幾十號人,就像開了鍋,不同的人,感受也各異,但表現出來的都是浮躁不安.副官邢少華捋著黑痣上的一撮小鬍鬚,來回走動,自言自語:簡直是仙女下凡(這人後來被共產黨槍斃了);張付官手拿一根油條出神,還不住地搖頭;王付官眉飛色舞地說:……就是死了也值.(這人後來考入憲兵隊,)隻有監真哥一臉正氣,還甩出一句:“你們都中邪了”
古紹山雖然不著脂粉,卻從骨子裏透出鮮和靈氣,和塗抹厚厚脂粉的二媽站在一起,簡直就是鮮花與枯草.
爸爸不動聲色地說:“你陪陪阿姨”然後下樓去了.我不知如何是好,古紹山說話了:“林先生,坐!”他反客為主.我被這一稱呼,弄糊塗了.我瘦小的身材和先生二字多麽不諧調.但是我很喜歡這一稱呼,因為我終於由少爺升遷為先生.我羞怯地坐在她對麵的藤椅上.她的膚色像吃奶嬰兒,明亮的雙眸顧盼分明,睫毛明晰可數,嘴幹淨得好像從來不食人間煙火.我不敢盯著她的眼睛.她徐徐站起身,移步過來,光滑的大腿從高開叉的旗袍裏探出,說時已站在我麵前,我不自主地低下頭,她白淨的小腳收進我眼裏,我有些膽怯…….
不知什麽時候,我挨著她坐在沙發裏,嗅到一股淡淡的異香,絕對不是討厭的脂粉氣,這大概就是女人的體香.她又開口了:“林先生,我不知怎麽稱呼你,你是純潔無瑕的,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跟你說說話.你已經是高中生了,能理解我的處境,可以嗎?”“那你就說吧!”我看著她的臉.她還沒開口,眼睛裏噙著晶瑩的淚珠,真是‘梨花一支春帶雨’隻有白樂天才想得出這種句子.她低低地訴說:“我家在天津郊區,勝坊鎮,父母就我一個女兒,與遠房的表兄作親,從小在一起,兄妹相稱,眼見到了成親的年齡,雙雙被漢奸抓去硬逼著解除婚約.表兄堅持不從,趁機逃跑,不幸被漢奸槍殺了.眼睜睜地生離死別,這就是紅顏薄命.勝坊是水鄉,到處是荷塘,可說美女如雲,我的姿質,在家鄉隻能算中上等,家鄉女孩上學的很少,我便顯得出眾了.”她談到郭靜軒時有些遲疑……“不過他沒算虧待我.可是我總覺得自己就像個花瓶,是被人觀賞的東西.我本不該到你們家來,那天夜裏駭人的榨門聲,我還以為是強盜,嚇得我魂不附體,就從咱兩家的後牆上爬過來,牆上布滿玻璃碴,身上劃破好幾處.我知道我的出現給你們家帶來很多麻煩.”聽著她的訴說,看著她剛痊愈的劃痕,我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傷痛,感覺這世界太黑暗了,我爸爸不是也被別的女人霸占了嗎!
古紹山感到不能再呆下去,二媽也不容她再呆下去.轉天早晨叔叔乘爸爸的車將古送走了.她的來和去總共十幾天,上上下下都卷入這場無名的旋渦,現在我家總算又歸於平靜.突然少了一人,整棟房子顯得冷冷清清,不知道為了什麽...
二媽死了
一九四七年的一天,二媽終於躺倒了,他湯水不進,青筋明擺在額頭上,眼皮也無力撩開,隻靠大煙支撐著最後一口氣。肖大夫放下聽診器,跟我爸來到外屋,悄聲說“肺病晚期,(現在看來應該是肺癌)我盡力了,建議一方麵準備後事,不然再到馬大夫醫院看看。”肖大夫說的是肺腹之言,和平後,她原被日軍霸占的旅館和診所從日本手裏收還過來,是爸爸的部下幫了她,她一直盡心竭力給二媽診治。
多麽惡劣的天氣,也有雲開日,一天我正在上課,忽然車夫來報,她死了,我來不及騎車,坐上車就回家,爸爸等在樓梯口,怕我不哭,大聲說:“你娘死啦!”不知怎麽,我在路上還按耐不住的興奮,一下子像洪水決口一樣放聲大哭,爸爸總算放心了,他那裏知道我哭的不是她,而是一肚子的怨氣,趁機傾泄出來。打這天起,我家又熱鬧起來,靈棚設在車房,人來客往,我作為禮數上的孝子,披麻戴孝,趴靈陪弔,折騰得胡說八道,時不時送路超度,我扛著白幡子走在最前麵,開心地東張西望,紙糊的車馬等擺滿了半條街,就像趕廟會,內心非常鬆快,還得裝作悲傷的樣子。心中盤算著,親媽媽應該和我們在一起了。亂哄哄也不知鬧騰了多久,喪期過後,回到學校才知躭誤了兩周課,功課雖然壓力大,可是覺得一身輕,同學見我喜氣洋洋的樣子,奇怪地問:“你媽媽死了,沒見你悲傷,反而更高興了?”“你們不知道就別亂說,那不是我親媽”。
也不知過了多久,爸爸突然來到察哈爾路,是爸爸的宿舍,媽媽就住在這裏。媽媽回憶說:“你爸突然出現在我房間門口,愣愣地出神,我還以為是做夢,整整十年了,你爸還是老樣子,年青蕭灑……”原來媽媽也有過幻想,等小婆子死了就可以一家團圓。爸爸來看媽媽也是這層意思,誰知媽媽經歲月的折磨,看起來比年齡大很多。爸爸委婉地安慰了媽媽幾句要離開,媽媽沒有哭,漫長的十年有多少淚水也早流幹了。媽媽看到爸爸衣服上的鈕扣鬆了,還是耐著性子細心地給他縫好。爸爸臨走隻說了一句“自己多保重吧!我會按月撥給你生活費”一九四九年爸爸出走台灣,媽媽直到去世,也沒和爸爸見上一麵。現在媽媽的骨灰和爸爸的刻磚替身同眠地下,也不知和好了沒有。
又換新人
我清楚地記得,爸爸在二媽靈前聲淚具下,曆數二媽艱苦度日……
沒過多久爸爸又有了新歡,到現在我也想不通.爸爸為什麽令我們兄妹三人參加他的再婚典禮,婚禮選在國民飯店,我雖然心情不太好,但那豪華氣派和熱鬧場麵,還是吸引了我。我從來沒見過那種洋婚禮,爸爸身穿黑色禮服,小領白襯衫,黑領結,金絲眼鏡,雖然是第三次結婚,他像真正的新郎,我不敢想,他就是我爸爸,三十七歲,有一兒兩女,我不願意再看下去,剛想離開,看到七歲的小妹在抹眼淚,就順便拉了大妹和小妹悄悄離開。
爸爸那天又娶新娘,臉上卻沒一絲笑意,賓朋舉杯賀喜,喜氣洋洋,但我們一家人卻想著各人的心思。開席了,我們三人都來了精神,畢竟都是孩子。我們學著大人的樣子,將疊成花的雪白餐巾展開,下一步該怎麽辦,我還真是土老冒,從沒見過這般陣勢,刀叉勺杯盤擺在麵前……在大人的輔導下總算吃完了這頓洋餐,與往常大圓桌麵擺滿酒筵完全不同,吃完一種,再上一種,杯盤不知換了多少遍,吃到最後也沒覺得好吃。據說那次吃的是法國大餐。吃的什麽我說不上來,倒是最後的冰淇淋留下了較深的印象。
新娘名王淑敏,和死去的二媽同名同姓,新娘不漂亮,但是人很和善,原是慈澤小學的教師結婚前我就認識他,她家住三義莊,我每天上學路過她家,爸爸說過如果我願意,中午可以到她家吃飯,省得大老遠地跑回家.我樂不得這句話,差不多每天中午到她家吃中飯.她家住一個小四合院,是個殷實人家。看來婚姻問題和命運有關,最初有人介紹康振慧小姐,康聽說爸爸還有大太太,就猶豫不定,但是不好拒絕介紹人的好意,便約了她的朋友淑敏陪她來相親,爸爸一聽王淑敏三個字,就陷入了沉思,和死去的妾同名同姓,莫非神的安排,王淑敏也被爸爸的風度迷住了.婚後她對這個大家庭有些不習慣,剛結婚就有三個孩子喊娘,不知該怎樣駕馭這個家.她天性純厚,沒有架子,不攬權.倉庫的鑰匙一向是三姑掌管,新娘來了,三姑就把鑰匙交出,新娘執意不接,三姑也不再推辭,所以大家相安無事.無可記述.
轉年她生下三妹,按字排行取名大平,她生下來就不愛哭,胖乎乎惹人喜愛.大妹大榮天性和善,是是非非絕對找不到她,有時間就去抱抱大平,頗得新娘喜愛.我已經是大孩子了,她從來不要求我做什麽.閑來無事,一家人玩玩紙牌,她也叫我參加,爸爸回家時,他就提醒我離開,博得我的好感.
我的初戀
這年的暑假,一天我在三樓陽台上瞭望,看到一個女孩子,白襯衫匝入筆挺的白西褲裏,短發,戴墨鏡,右手扶著鏡框,左手臂搭一件白色短外套,白鞋白襪,站在對麵小花園的土山上,麵對陽台,不時衝著陽台招手,我心跳的很快,正不知所措,大榮在四樓陽台上說:“我就下去.”原來是大榮邀他的同學來玩.
下午大榮興匆匆告訴我,她的同學名叫趙金秋,還學著金秋的話說:“你哥長得很帥,他有朋友嗎?”我當然知道這是什麽意思,我立刻就寫了一封信,照抄不誤,“試郎心”的路子,很快就收到回信,信的大意是:本周六在法國花園(即現在的中心花園)見麵,為避免認錯,她還穿那套衣服,外加一個白手包.
初次會麵之前,我曾想象他很白淨,就像他那套白衣裳,見麵之後大出所料,有些掃興,她活像十幾歲時的鄧麗君,不漂亮,但很可愛,這是我真正的初戀.
周六我按約定的時間地點準時到達.遠遠地看到白色的身影,越走越近,身材胖了點,臉圓圓的,光滑,潔淨,不像他那身白套裝那麼白淨;越來越近了,她摘下墨鏡,眼睛不大,放光,有神,鼻子隆起,鼻頭上揚,微帶笑意的嘴角自然翹起,說不上漂亮,勻稱的臉龐,甜甜的,給人的感覺親切.兩人的距離近在咫尺,誰都沒先打招呼,她也像我端詳她一樣,從下往上打量著我.我是少年,但不翩翩,還有點稚嫩;她微微隆起的胸脯頻頻起伏,絕不是熟透了的女人.我有點不好意思,還是他先開腔“你是大榮的哥哥”我早就認出她,隨口答道:“你就是趙小姐”我兩輕輕拉一下手隨即出花園,順圍牆走,走約莫二十分鍾誰也沒有開腔,我不知說什麽好.還是他先問我:“你有過朋友嗎?”
“有,很多.”我隨口答應.
“我說的是女朋友!”
“沒有,過去有過.”其實過去那不算什麼女朋友,我隻不過是看看她的反映.
她問我:“現在還來往嗎?”
我說“總見麵.”
他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我看出他很認真,便解釋道:“是我的鄰居,當然常見麵,不過不是戀愛那種女朋友,隻是普通關係.”
她不好意思地說:“我隨便問問,你怎麽不問我有沒有男朋友?”
我無所謂地說:“有過又有什麽,我們不是在這裏約會了嗎!”
話匣子一打開,就不太拘謹了.談同學,談愛好,談自己的家庭情況.直到街燈亮了,才訂了下次的約會,還舍不得分手.
回家的路上.我回憶著她甜甜的聲音,回味著她少年的經曆……
她本是河北深縣人.姊妹四個沒有兄弟.父母早亡,從小跟大姐生活.曆盡滄桑.大姐名叫趙知齡,很有幾分姿色後來成了周姓法官的姨太太,遂將三個妹妹的戶口遷到天津市.金秋年齡小,一直跟大姐生活.她述說往事時眼圈有些發紅,也觸動了我的心.我雖然有父母但是長期不和自己的母親生活在一起,也覺得伶仃,兩人可能是同病相憐吧,就像老朋友一樣說個沒完.
我兩都耐不住漫長的一周,隻好每天寫信,訴說心裏話,大膽地表示互相愛慕的心情.一天爸爸把我叫到跟前,很嚴肅地說:“戀愛.”稍停一下“我不反對,但是絕不能耽誤了學業!”可能是爸爸看到我們頻繁地書信,知道一定是戀愛了,所以才說這番話.爸爸說得很嚴厲,但並沒有反對談戀愛的意思,我放心了.
南開大學湖邊,一片小樹林裏.隻有我們兩人,天悶熱,樹梢一動也不動,我兩並排坐在地上,她不時用手帕扇涼,我用手背摸一下額頭,以免汗水順眉毛流進眼裏,他將手中的手帕塞給我:“你想什麽?”
“想你信中的話,你呢?”
“我也是,你為什麽不當麵說給我聽?”
“不好意思.”
“你害羞嗎,你真的愛我嗎?”
“當然,你呢,我很想聽你心裏的話.”
她挪一下身子,我也向他那邊靠一靠,兩人擠在一起,他不好意思垂下頭輕輕地說:“大鵬,我叫你哥哥好嗎?”
“我比你大一歲,當然應該叫哥哥.”
“我說的哥哥是……”不好意思地一笑.然後又挪進了些,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有些事,不能說,說的太明白就沒意思了)
又是一個周末,約好在十字坑遊泳,南開大學水坑很多,十字坑是最深的一個.我脫掉短褲,裏麵露出早穿好的遊泳褲,跳進水裏,他也從樹叢後麵閃出來,白底藍條的泳裝包在身上,豐滿的體態,羞紅的臉龐,站在岸上,我一麵劃水一麵喊她:“快下來呀!”
“你教我,我不會水.”
“當然!”其實我也沒受過專門訓練,隻會自由式,為在他麵前表現自己.所以說得很堅定.
“我可真下去啦!你接著我.”說著他將手伸向我,身體向下傾斜,撲到水裏,原來他真的不會遊泳,一時站立不住,差點兒摔倒,幸好我將他拽住,她順勢撲到我懷裏,兩人都笑了,誰也沒鬆手,麵麵相覷,緊緊擁抱在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我扶她上岸後,也上來了,她有點兒害羞地說:“你看著有沒有人,我倒樹叢後麵換衣服,你不許過來,也不許看,”等她換完衣服,我又一頭栽倒水裏遊起來,一會兒自由泳一會兒仰泳,實際上是顯擺自己,當我上岸後,隻見他抱著我的衣服,向小樹林跑去,我隻好帶著濕漉漉的身子,在後麵追趕.她坐在一棵大樹下,盯著我氣喘籲籲地樣子,癡癡地笑.我有點生氣地說:“幹嘛拿我的衣服?”
“跟你開玩笑,你真傻,人家在欣賞你呢!” 我恍然大悟,急忙拿了衣服說:“你也不許看!”
“你放心好了,我把眼睛閉上,保證不看.”她說完兩手將臉捂住.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紅紅的越來越大了,才不得不回家.
晚上躺在床上,拿著矛盾的“腐蝕”不知怎麽的,說什麽也看不進去,下午的一幕幕又呈現在眼前.她翻開後麵的衣領,叫我看他的後背,她說:你看我都快成班馬了.原來她新買的泳裝掉色,將全身染成淺淺藍白相間的斑馬狀條紋.她半嗔半怪地說:還不是因為你.說著我倆都笑了,遊泳把兩人的距離拉近了,不知是誰主動,她閉上眼睛,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這是我平生第一個吻.我把初吻獻給了她,我徜徉在幸福之中.每當這時,我就把鑲鏡框的大相片拿出來端詳.
那張照片,是她專門請人手繪放大送我的.比本人顯得有深度,我不敢掛在牆上,更不敢擺在桌上,隻好掛在床下不易被人發現的地方.一天放學回家,發現家裏非常熱鬧,三姑四姑捧著肚子笑個不停,我才感到不對,從三樓至四樓的樓梯轉彎處往裏一看,大照片正對我笑,我的臉刷地一下紅了.三姑說你爸爸叫你到他房間去.這一下我傻了一半子,不知怎麽過這一關.心裏打著鼓進了爸爸的房間,沒想到爸爸衝我笑笑說:“我可沒反對過你談戀愛,隻不過不能影響了學業,人家送你照片總不能放在床下吧,我看這孩子器質還可以,要交就光明正大地交,別偷偷摸摸……” 我聽出爸爸的一番話是由衷地,我提著的心呱嗒就放下了.這是沒想到的結果,從這天起,我將心愛的大照片由床下請到了書桌上.
太陽暖暖的透過樹葉投放在我的身上,我頭枕金秋的大腿,她用手輕輕梳理著我的頭發,因為昨夜的失眠,有些頭痛.我還在想著昨天的反饑餓反內戰大遊行的事,爸爸曾囑咐我不要參加,說這是共產黨策劃的行動,全市軍警憲會出動阻止,恐怕有危險.我想不管是誰組織的,反正我們學生就是要和平,我還是偷偷的參加了,這是我第一次參加這類的活動,顯得很興奮,我手舉綠色三角旗,拚命呼口號“我們要和平,我們不要戰爭,停止內戰……”
她見我半天不說話,就問:“你怎麽啦,不舒服嗎?”我就把遊行的事告訴她.她說:“多危險那,你應該聽伯父的話!”她見我不回答轉了話題:“伯父不是要你去美國讀書嗎,你到了美國會不會把我忘了?”
“不會的”我的語氣非常懇切,至於將來如何根本沒想過,隻是朦朦朧朧…….她把臉湊近我的頭發:“我是很認真的,……你的頭發很好聞,用什麽洗的?”“你不要打岔,我也是認真的,將來咱一起到美國去,永遠都不分開.”她對著我的臉頰親了一下.
擋潮
暑假的一個早晨,相約去他三姐家,走到鞍山道口大羅天,因為口渴,在一個小攤上喝汽水,我把金秋的相冊隨手放在小攤上,喝完汽水就走,結果把相冊丟了.回去找,連個影兒也沒有了.她雖然說沒關係,可是心裏老大不高興,我心中更懊惱,我倆的照片都在裏麵.我兩手牽手往前走,誰也打不起精神,突然她停下來說:“不好!”猶豫一下“我在前麵走,你跟在我後麵.”我不知所措,還以為他不高興了,就跟在她後麵,突然發現他臀部下麵的旗袍濕了一片,我驚訝地喊出來,她擺一擺手示意不要出聲,臉一下子紅了,我隱隱約約地感到什麽地方不對,是女孩子的隱私,原來她叫我走在他後麵,是給他擋潮.十九歲以後的我一直運氣不好,有人說這是被女人衝了運.現在看來純屬無稽之談.
從此以後我兩的關係邁上一個新台階.無話不談,無…….若是寫小說,我可以從這裏展開,但是我真的不願再記述這段往事.留在心裏回味吧.
歲月倏忽.轉眼已是一九四八年,我已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內戰吃緊,在晚間通常要戒嚴.她家住在河北路與四平道交口處,從她家出來,正碰上軍警巡邏,下意識的吐出一句:“糟了戒嚴了.怎麽辦?”她說:“不行回來吧”我猶豫半晌,也無計可施,不得已在他家過了一夜.這一夜無眠.也沒什麽好說的.我隻記得,兩人共飲一杯櫻桃酒,還有,就是他把燈泡擰鬆了,說是怕姐姐夜裏到他房間來……
我已經快滿十八歲了.還很幼稚,什麽都不懂.相對女人鬼點子就多了.從此我認識了女人.
炮聲隆隆-天津解放了
八路軍圍城,大炮不停,吃緊時槍炮聲像刮風.我站在四樓陽臺上,環顧四周,北站,東局子,和西營門外,槍炮聲響成一片,西營門一帶天光變成紫色.
現在家中隻剩下新娘(我稱他三媽)不滿一歲的小妹大平和我.奶奶三姑大榮因為害怕,已搬到察哈爾路我媽媽家裏,家中有價值的東西早已轉移到親戚朋友家.一個月前就沒見爸爸回家,不知什麼時候侍衛們也沒有了,樓下隻剩車立平看大門,康媽媽做家務,沒有人管我學習和練功,我提前‘解放’了.
一天晚上收音機裏廣播:……天津城防固若金湯,津市確保一月無虞.這是天津警備司令陳長傑的聲音.口吻堅決,但聽得出來底氣不足.我預感到不久的將來,很多事會有大變化,至於如何變,我說不清楚,我很坦然,起碼現在沒人管著我,自由自在,對於未來我不擔心,我小時候到過解放區,並不像宣傳的那麼可怕.三媽顯得很驚恐,她說:“大鵬,你一點也不怕嗎,這可怎麽是好哇!”
“怕有什麽用,反正爸爸逃了,我們應該沒事.”其實這是過去爸爸說過的話,我覺得有道理,也這麽說了.她又說:“你打算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爸爸早就說過,他和咱們不一樣,如果他落在共產黨手裏,後果不堪設想,我們就不一樣了,一個學生怕什麽,他還說國共合作時期,他在河北省冀中區任丘,河間一帶與共產黨共過事,了解他們的政策,共產黨需要知識分子.您是小學教師應該也沒事.”我的說辭無濟於事,她還是坐臥不寧.我也想得太天真了,後來的事實證明,我們作為被通緝人員的家屬,遇到了相當大的麻煩,這是後話.
轉天清晨,遠處傳來稀疏的槍聲,我站在陽台上看到,美式裝備的國軍,背著槍,稀稀啦啦的散兵從八裏台方向退下來.耀華中學方向還有槍聲,大約中午槍聲漸漸停了.一隊隊戴皮帽子的大兵貓著腰衝上來,有時趴在地上,有時匍匐前進,後來聽說那是林彪的隊伍,長驅直入,天津全部解放了.那天是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
轉天叔叔打來電話,叫我們去他家,三媽說他要回娘家,臨走他給了我兩塊袁世凱頭像的銀元,叫我自己去,我隻拿了一床被子和一個書包,帶著兩個銀圓到察哈爾路去了.
轉天,我回家取東西,大門上已經貼著封條,大紅印章:天津市軍管會,隻好無精打采的回來,看到路上還有沒收完的屍體,有的地上畫著白圓圈,這是告訴人們小心地雷.剛回到叔叔家,孫漢章就來了,他左臂上帶著糾察字樣的袖章.他的出現,嚇了我一跳.他本是我爸爸的侍衛,怎麽一下子就變成……還沒等我緩過神來他開腔了:“大鵬,走!去拿你爸爸的槍!”我說:“我們家封門了.”
“叫你去你就去!”我這才覺得不對勁,他過去從來沒有叫過我的名字,稱呼我們父子老爺,少爺.我正猶豫,大姑父在旁邊插嘴道:“漢章是地下黨,跟他去吧!”
說來話長,孫漢章,王恒和我大姑父肖連榮原本就是共產黨,日本投降後,大姑父棄共,投奔天津,在我父親名下供職,當時我父親兼縣長職,孫王二人來天津投奔大姑父,由於姑父和我父親郎舅這層關係,就收留他們倆個人,這二人曾主動偷襲解放區,槍殺村幹部,表示忠誠,遂得到信任,後來成為我父親的侍衛.就這樣長期潛伏下來.解放後我們家的一切情況全在他的掌握之中.後來王恒因為犯罪被處死,聽說孫漢章一度當過派出所所長,三五反時因貪汙畏罪自殺了.世事變遷,就像演戲換幕.快的讓人不敢相信.
解放前夕,警察局長李漢元,保持中立,令各派出所不抵抗,解放後秩序恢複得很快.
世事變遷也擋不住戀人的約會.解放不久的一天,我和金秋順四平道,轉向羅斯福路,看到中原公司(現在的百貨大樓)牆上被炮彈炸開一個大窟窿,多倫道上的社交小會堂也隨中正書局一同炸毀了.從前我倆來過這裏,是一個冷飲店,金秋看到冷飲店的殘垣斷壁,滿目蒼夷,若有所思地說:“你知道嗎,從前我約你到這裏來是告訴張伯鴻,我已有男朋友不要再追我?”
“誰是張伯鴻?”
“是我的老鄉,就是那個冷飲店的經理,他曾經追過我,比我大九歲,你別多心,我隻跟你好.我心裏隻有你.”她接著說:“咱們結婚吧,當法官的姐夫自己逃了,丟下姐姐無依無靠,我也沒人管了…”
這劈頭蓋臉的大問題,像一顆炸彈,把我給炸懵了,我剛滿十九歲,還能不能繼續求學,前途未卜,況且自己連家都沒有了,還談什麽結婚.我的臉漲得通紅,說:“我們家更慘,已經被軍管會查封了,你大概不知道吧!我自己還不知將來幹什麽.怎麽結婚?”我說的完全是事實,但是她無助地哭了,這是兩人第一次不歡而散.我送她回家後,懶懶地信步走在大街上,覺得特別不是滋味…….突然一張大布告吸引了我,大意是:革命形勢的需要,革命大學,華北大學,軍政大學,南下工作團大量招收知識分子,歡迎有誌知識青年,踴躍報名,投身革命……
我將兩人一起考革命大學的想法告訴了金秋,他很高興,於是我們分別報名,考試,我拿著河北工學院開的介紹信,在河北路勵行中學報的名,在耀華中學考試.大約過了半個月,發榜了,天津日報整版發布,我一眼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並通知在北京總校上學,這時金秋急衝衝跑來,告訴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她的名字.我雖然為他惋惜,但也無能為力,隻好安慰安慰了事.
二 青年-坎坷的革命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