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儉:
最近我過得平平。得到這平平二字,耗去將近一生的歲月。平是心濤的平息。心這東西,它隻不過拳頭大小,卻能掀起軒然大波。幾個大人物的心濤,竟使生靈塗碳。我的心波也令自己捲入災難。啄磨一下真耐人尋味。近來我常看動物世界欄目,因而反思自己,生為萬物之靈的人,卻遠不如動物。成群的野牛,羊,馬,鹿它們奔跑戲謔,絕不相殘。甚至於狼,它常被人視為最殘忍的東西,其實狼是很和群的,絕不互相殘殺。人互相殘害最慘。為了權和利,管它同類不同類,管它兄弟姐妹,管它至親骨肉,手下絕不留情。我大半輩子都是被人整肅,有一次被整中也整了人,深愧人不如畜。
說起農場,我很留戀,同學少年,勞動大學又相逢,這就是緣。劉宗興,也是特一的同學,也在這裏相遇了,而且都敘了舊緣。此外在這裏結識了小趙和另外兩人,被王偉隊長稱之為林大鵬小集團,由張學武負責組織批判。張也很可憐,終其一生也沒能奮鬥出農場無牆的牆,七十年代他不堪其苦自盡了。相繼自盡的還有劉桐和王偉(據說此人很有才氣,給萬曉塘當過秘書),而且都是在同一間房子裏告別人世,當年人稱這間屋是十三號凶宅。
我的朋友周懋功,是正直的人,因替我辯護被定為右派,他的漂亮夫人另嫁人去了。孤獨的他總算因儀表楚楚,有人心甘情願嫁給曾是右派的他。我曾勸他該知止了,但他不甘心,仍拚命掙紮,想追回失去的年華,後來為評特級教師,氣衝血管半身不遂了。我每次去看他,他都報以痛哭。已經十年不見了,不知人還在否。我曾幾次去信問候,卻音訊渺茫。希望你得便從教育局探尋他的現況,以便聯係,我不甘心就這樣與至友分別。
人總是要死的。老關等去了,傷感與事無補。我的想法極簡單,隨緣而已,今天醒來,又是一天,快快樂樂地活著,吃飯就感受飯菜的味道,喝酒就品味酒的淳香。看看樹上的鳥,湖裏的水,野花芳草啼鳥,我就融入自然了。能付出且付出,不計劃明天,不耽於昨天,昨天的事盡量了斷,心上的漣漪讓它平息。不計較旁人如何對我,恭維或看不起,都與我無關,做我該做的事,不諂富,不驕貧,如此而已。一切都是身外物,還掛礙什麽,快樂地活在今天吧。
香港回歸祖國,美國華人一片歡騰,雪國恥,大抒一口氣。日已西斜,該晚餐了,容後敘。
九七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