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當兵的,老紅軍,是真正槍林彈雨九死一生走過來的那種。平和時期出生的我,對於父親是個身經百戰的戰士的感覺一直不深。我對父親的印象是每天工作很忙,很喜歡逗我母親和我們,用胡子紮小時候的我,好像是他一種享受。而他發起火來,連我母親都怕。父親是江西宜春人,他居住的磁化鎮原來是屬於湖南瀏陽,解放前叫做湘贛邊。父親身高隻有160公分,高顴骨,典型的湖南人。按照現在的標準根本不夠當兵標準。他老了之後,在大街走,就是一個普通和藹和親的老頭,一會與他人寒暄打招呼,一會去逗一逗童車的嬰孩;還時不時的與賣菜的或掃地的工人搭訕幾句。誰能想到,就這麽一個到老了身高抽到約150公分老頭,他卻是一個真正的有血有肉的鋼鐵戰士?
文革時期,盡管大家不願意講出自我過去的曆史,怕惹事,但講故事是那個時代的主要娛樂方式之一。我年紀小,家中的“真正的故事”大都是在我睡著後,父親才開始向我的三個兄長講述的。從兄長的嘴中,我知道了一些支離破碎關於父親當年打仗的信息。
我的奶奶較早地參加了革命,爺爺是一個任勞任怨、安分守己的佃農,一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老實人。受奶奶的影響,父親接觸了革命,後來奶奶被叛徒出賣,被砍了頭。1930年隻有13歲的父親參加了紅軍,1932年成為中共黨員。他當時是在紅軍蘇區的保衛局負責保衛執勤,在這裏他第一次經曆殺人的感受,當時由於極左路線以及國民黨的滲透和“反間”策略,紅軍采取所謂的“肅反”運動,負責紅軍特務工作的保衛局殺了很多人,其中包括很多誤殺的紅軍戰士。由於殺人太多,很多人沒有來得及掩埋,死人的胳臂或大腿僵硬後暴露在荒野中。當時為了節省子彈,處決人是使用叫做“鬼頭刀”的一種平頭的大砍刀。所以那些沒有掩埋的屍體都是身首分離的。當時隻有10幾歲的父親,最怕在夜班站崗,當他從那些沒有掩埋的死人經過時,嚇的渾身哆嗦,幾乎邁不動步子。我上大學時,暑假要去杭州玩, 父親讓我去找一個叫王彪的人。後來知道這個王彪是陳毅手下有名的能打硬戰的幹將,在新四軍時,與我父親同級不同隊。他說:你爸打戰是好樣的,但沒有我狠!的確,本來就一個老實巴交農民的父親而言,要不是家裏窮的沒飯吃,要不是他的母親被國民黨砍了頭,要不是自己的大伯作為紅軍戰死,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成為一個為新中國而戰的鋼鐵戰士。
後來父親年紀大了,記憶也不好,也不太愛講起戰爭年代的事情了,他常說:能活下來就阿彌陀佛了!他很喜歡看戰爭片子,老電影《南征北戰》是他親身經曆的場景,他曾說:如果《南征北戰》是參照真實人物而編寫,他就能叫上影片中縱隊首長、高營長、連長、甚至那個小胖的真實名字。他能清楚地辨別各類槍支機發特有的聲響。父親常說:打戰要想贏,不被打死,除了勇敢、命大外,一定要有一把“好家夥”。父親曾有一隻讓他引以為自豪和壯膽的德國造二十響駁殼槍,學名叫做毛瑟M1932 7.63mm衝鋒手槍,這隻槍曾是葉挺集資從德國購買裝備新四軍的。一個團長的警衛員在犧牲前,將隻把槍轉給父親。就是這把槍一直伴隨著父親後來的戰爭征程,現在這把槍被河北省某市博物館收藏(下圖)。
在父親離休後,孩子們都忙,很少在聽到父親提及戰爭的事情了。在我剛開始工作並還與父母住在一起時,有一個晚上,熟睡的我突然被隔壁父親急促的夢話給吵醒,我仔細聽著父親那略帶聲嘶力竭以及帶絕望的叫喊,我能感覺到他渾身在抽搐,他嘴裏說的什麽話聽不清,隻是隱約能聽到“跑”這個詞。 早上起來,我問母親:最晚父親怎麽了?母親說:還不就那些事兒?“那些事兒?” 什麽事?
1941年初,國共合作抗日,父親所在湘贛邊紅軍向蘇北集結。時任連長的父親隨隊北上。之後發生的“皖南事變”,是他經曆了他一生最為慘烈的戰鬥經曆。父親後來說到,那完全是暗算,要知道當時紅軍的三個縱隊,雖然國民黨軍隊人數幾倍於新四軍,但他們都是真正的老紅軍,都是以一當十的戰鬥精英。如果拉開架勢打,國民黨部隊不一定能占到便宜。事實也證明如此,戰鬥打響後,父親發現所有的山頂製高點都被占領。他首先帶領全連搶占兩翼的製高點。當時國民黨部隊是德械裝備,長把手榴彈向下雨一樣傾斜下來,其中一個正好砸在父親的腦門上,真是萬幸,手榴彈沒拉導火索。這下父親完全殺了紅眼,他掄起那把二十響駁殼槍瞬間將200發子彈全部打出。到了深夜,以全連150人,以犧牲100人的代價,終於拿下製高點。炮火點燃雙方士兵的棉衣,當看到火光映照漫山的雙方士兵的屍體時,父親突然意識到他們與團部聯係不上了。由於“皖南事變”一開始,新四軍軍部就受到襲擊,新四軍馬上就處於群龍無首的狀態。 當父親得知部隊被包圍,而且部隊指揮完全失靈後,製高點的占領已經失去意義,隨後帶領剩下的戰士準備突圍。
由於突襲來的突然,新四軍大部準備不足,戰鬥一開始,新四軍基本上沒有進行有效反擊,相反的是化整為零各自突圍。一路上,有很多打散的友鄰戰友加入進來,一起突圍。這裏甚至包括軍部的警衛連。這個警衛連看到軍部不在了,就武力威逼負責財務的幹部將軍部的錢分了,大家各自突圍。這時父親正好趕到,用那把“二十響”,鎮住了裝備“歪把子”衝鋒槍的軍部警衛連,並說服財務幹部適當地給了些盤纏,才避免了一場火並。在路上,父親碰到團長的警衛員,父親問他:團長在哪裏?警衛員說:團長在他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跑了。這位團長後來升任昆明軍區司令員。這就是當時真實的情景。
由於國民黨在大路、小道、山頂、河穀等到處部署部隊,父親帶領的30來人白天不敢有大的行動。 由於紅軍時期積累了豐富的遊擊戰和生存經驗,他們完全具備現代特種兵的特質,在很多緊急情況下,他們都可以僥幸脫身。但由於國民黨部隊封鎖特別緊密,加上夜行山路多次遭遇埋伏襲擊,突圍速度異常緩慢。經常是剛剛坐下喘口氣,國民黨軍隊隨即摸上來。眼看就要處於絕境之中,最後父親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直接上大路與國民黨部隊同行,利用夜間彼此看不清對方的特點,大膽快速逆向前進。在大路兩邊每個一段路就會有篝火,這樣方便清剿;父親的一隊人馬不時與迎麵而來的國民黨部隊擦肩而過,甚至借著篝火可以看清對方的麵孔。通道上到處都是國民黨的部隊,從對方一些人說話口音聽,當時國民黨還調來的被父親成為“廣西猴子”的廣西部隊來參與圍剿,可想而知,這事是國民黨政府是謀劃已久,而新四軍這邊還蒙在鼓裏。
剛開始對方夜間行動的部隊並沒發現父親這幫人馬的真實身份,甚至都沒有注意他們已經打的破爛的軍裝。一路上父親“二十響”保險大開,隨時準備戰鬥,近戰時,這個家夥最好用。就這樣走了半夜。最後走過一個類似哨卡“地窩棚”時,不小心踩到正在睡覺的哨兵,哨兵被驚醒,一拉槍栓並大喊,把父親隊伍中的人嚇了一大跳,以為被發現,上去幾槍就把哨兵幹掉。這時槍聲大作,作為老兵的父親一排槍打出後,迅速翻身跳進大路邊的溝裏。可是隨行的一個排長可能過於緊張,驚慌地沿著大路直跑,沒跑出一百米就中彈負傷。後來父親將他救下,不過由於傷勢太重,無法隨行帶走,最後就將這位排長放在路邊後,就自行撤離了。
那一夜是父親有生以來感到最為艱苦、恐懼、驚慌的一夜,求生的欲望促使他,不間斷地奔跑,一路的拚殺,隨行的人要不中彈倒下,要不被打散找不到了。等快到天亮的時候,父親才停下,這是他才發現這一夜他狂奔的120裏的山路。而他的身邊隻剩兩個隨行的戰士。也就是這瘋狂奔命的120裏,才使父親他們三個人幾乎脫離被包圍殲滅的險境。後來他們越過日軍的長江控製區,最終找到新四軍軍部。之後,父親又被派回皖南,盡管極不樂意,但最終又成功帶回50多失散新四軍戰士回來。
後來在攻打棗莊時,又一次出現類似被圍攻的生死局麵。當時采用三麵一同進攻的戰術 ,但由於父親這一側攻擊太猛,部隊一下衝進棗莊城內,而其他兩翼進攻受阻。這樣國軍直接將他們包圍,經過拚死激戰才僥幸逃脫。但死傷慘重。這次戰鬥中,他的隊伍中出現了董存瑞式的英雄。
這就是我母親所說的“那些事兒”,“那些事兒”之後,父親被任命為新四軍軍部外圍警備大隊的隊長。山東戰役開始時,升為三野總部特務團參謀長。在渡江戰役之前,在一次父親帶領營部勘察進攻的地形時,被國民黨部隊炮火擊中,除了父親腦部受重傷外,其他參與勘察的營部人員全部犧牲。由於當時醫療條件差,父親昏迷幾個月,三野醫院不敢手術,最後送到石家莊軍委總醫院,現在叫和平醫院,最後由蘇聯專家動手術,取出兩塊彈片,有一塊彈片永久留在頭中。這在醫院一住就是一年半,這是他從軍以來,與死神最為親密的一次接觸。父親的20年戰爭生涯到此結束。
之後,父親被軍委委派出任新中國首位空軍飛行預備航校校長。再之後,他找到那個出賣他母親的叛徒,近30年後,他為了母親抱了仇。再往後,在徐州,父親遇到在徐州陸軍總醫院工作1946年參軍的山東大美妞---我的母親,一看母親,父親有“掛”了。至此,父親開始了和平年代的人生下半場。
平時看到父親買菜、釣魚、打牌、看新聞活像個快樂的退休老人,而他身上曾經發生的無數的戰鬥和悲壯的經曆就好像從來沒有發生一樣。在他80歲的時候,當我再次聽到他夢中近乎哀嚎的叫喊時,我意識到父親是不想讓人知道戰爭的慘烈和恐怖,雖然他表麵沒有表露出,但在他的夢境中,時常出現那些永遠無法抹去的慘烈和恐怖的記憶:漫山敵我的死屍、突然出現眼前敵方的槍口、朦朧欲睡時看到摸到咫尺的敵人、同伴一個個被擊倒。。。。。這個160公分湖南小個子為了生命呐喊著,拚命奔跑、拚命射擊。
在我們的教育中,革命軍人個個都是英雄好漢,完美無缺、頂天立地,按現在話說是高大上,而敵人都是醜笨慫。戰爭就像成龍父子拍的《新鐵道遊擊隊》,基本上是將敵人玩弄於股掌之中,實際上並不如此。
我曾問過身經百戰的父親:怕死嗎? 我以為答案是否定的。可父親說:怕,不是一般怕。但越是怕死,死的越快。特別是殺紅眼的時候,隻有幹掉對方的想法,沒有死的懼怕。否則就是自己死。部隊裏,班長、排長、連長死的最快,因為他們必須要衝鋒在前。要不是紅軍時練就的戰鬥技能,自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在父親看來在所有的戰鬥對手中,日本人是最難對付的。父親曾經指揮過一次打鬼子的“包圓兒”式的伏擊,近150人的新四軍給近40人的鬼子設下伏擊圈,可最後近40個名鬼子全都消滅,自己這邊也死了四五十人,這在當時就算是勝仗了。拚刺刀拚不過人家,就耍賴槍裏放子彈。後來新四軍內部下了個政策,抓一個日本俘虜賞大洋50。這在當時算是一筆大錢了, 那時父親每天都在琢磨這事,又踩點,又埋伏的,最後抓住一個好機會。 他和戰友埋伏在鬼子炮樓附近,剛在一個鬼子出來尿尿撒到一半時,一麻袋把這小子扣住。最終這個鬼子被“解放”過來。
在三年蘇區留守的艱苦歲月時,父親形容自己就像乞丐、野人,國民黨軍隊搜山,父親的部隊不敢生火做飯,他們就直接生吃糧食;吃生糧食會便秘,他們就跑到池塘,蹲在池塘邊用手摳。沒有糧食時,山裏任何能吃的東西都吃。打土豪是他們改善生存水平的方式之一,由於封鎖的厲害,他們常常身上有錢,但沒有食物。。。。。
戰爭經曆造成父親嚴重的胃病。雖然山東戰役大難不死,但頭部的彈片無法取出,從而造成後來頭痛的問題,同時炮彈也將聽力損壞,後來耳朵基本聽不見。
可能與人們心目中想象不同,我從來沒有把父親當成一位英雄或是一名為新中國身經百戰的戰士,而他給我更多的是一個父親的形象,他表現出真正的自我,既有剛毅、正直、堅定、勇敢的一麵,也有細膩、柔軟的一麵。對於戰爭他從不回避自我軟弱懼怕。他一直掩蓋著難以忘卻戰爭慘烈的印跡,讓我們後人充分體現到和平與自由的甜美。而他隻有夢中,去回憶那翻江倒海般慘烈場景。當輕輕觸碰那夢,我卻感受它的真實。
2001年父親離開了我們,在火化後,我突然想起那塊在父親頭部存留超過52年的炮彈片,我想看看它是什麽樣子? 但最後還是放棄,因為這塊彈片配得上父親的作為一名共和國士兵的榮耀!這是作為一名老兵最大的獎賞。
13歲的孩子,正是上展翅高飛的花季;但他卻拿起死去母親的大刀,參加了紅軍;24歲,正是年輕人戀愛、建立家庭的美好時段;可他卻拎著那隻一生念念不忘的“二十響”,在皖南的大山中奪命狂奔......。
在加拿大哥倫比亞省一個小城鎮裏,矗立這樣一塊石碑,上麵寫道:請永懷那些以自己的昨天換來我們明天的逝者。
讓我們珍惜今天的和平、自由;敬重和紀念那些為國家的自由、人民的解放而犧牲、流血和參與的共和國的士兵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