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馬來西亞
陳愛親有兩個故事,一個是她自己的,一個是她爸爸的。
一個還在發生著,另一個已經消失了。
她78歲了,馬來西亞是她生活的全部世界。她割過膠,下過海,見過死亡,也見過錢。苦的時候,4個妹妹都送去孤兒院;富的時候,一座廠子都是她的。
要說的就是這麽一回事。
從福建下南洋
先從愛親爸爸說起,那是1920年的事了。
船行了3個月,出福建,下南洋,風急浪又大,人死了不少。天熱,船上更熱,瘧疾、感染、大病小病,隨隨便便一個人就沒了。
別說人,船沉了多少?不記得了。下船時陳光生17歲,窮病死都見過了,他想好好活著。
窮怕了也餓怕了。在老家福建古田,他吃夠了那種豆子。筷子伸進甕裏,甕大口卻極小,一筷子上來隻夾得出一粒豆。
一粒豆子一碗米,這就是一餐飯了。
臨走前一天,他把鋤頭往地裏一扔,不幹了,走。沒行李,沒錢,隻有一雙手,一條命。
20世紀二三十年代,戰亂兵禍毀了中國東南沿海平靜的日子,1922-1939年,500萬人從那兒下南洋討生活。
有人去了新加坡,有人去了婆羅洲,而他就這麽來到馬來西亞。
當時這兒叫“馬來亞”,一年到頭下著雨,地裏撒點什麽就長出東西來。
英國人早就來了,帶走香蕉、棕油、錫礦、硬木、可可。帶不走的,還有雨林、海島,和一年12個月的雨水。
這些也不歸馬來人,他們在自己的土地上流亡。
陳光生在這裏生活了70年,他娶了女人,生了孩子,並死在這兒、埋在這兒。
當然,下船時,他想不到那麽遠。
娶了個馬來女人
日子太苦。每個早上,陳光生5點上工,被搜身、進園、割膠。一斤膠水一分錢。靠這點錢,他買料、養豬,拿去賣,幾年後他討了個女人。
她叫吳金十,是個穆斯林,一半華人一半馬來人血統,皮膚黑,穿紗籠,一口馬來話,每天要祈禱。
那時馬來人隻供兒子讀書,女兒長到幾歲送了人。吳金十一個人在馬六甲長大,個性潑辣又堅忍。這正對陳光生的性子。
外來華人討一個馬來女人,在當時這並不常見。大部分時候兩邊人不往來,馬來人一個區,華人一個區,語言都不通,更別說通婚了。
這叫“分而治之”,英國人對待殖民地的辦法。
馬來人是天生的穆斯林,不能改,也沒法選,跟他們結婚的要信回教,忌諱多,華人做不到。而華人拜祖宗、拜土地、拜菩薩,什麽都拜,馬來人也搞不懂。
馬來人溫和、害羞,種一點田,不存錢,不為兒女計,有一天吃一天。在馬來,日子不難過,大片雨林,一年的雨水,出點兒力,運氣就來了,緊張什麽?
這點上華人看不下去——不存錢、不留給兒女,活著還有什麽意思?至於馬來人的小生意,華人看來幾乎是個笑話:這一堆五分錢,那一堆還是五分錢,三堆多少錢?不知道了。
華人吃過苦,幹什麽都一股勁兒,開礦、經商、開銀行,命都豁出來。
“你們在自己的土地上做乞丐,看,店都是華人的!”英國人這麽評價馬來人。
19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馬來西亞,華人開礦、經商,印度人割膠,馬來人做點兒農、漁生意,三個行當裏,農漁最窮,日子遠不如華人。
“你們吃了我們的,用了我們的!”馬來人會這麽對華人表示不滿。
女兒“愛親”
1937年,他當上了爸爸,小日子已經夠他忙的了。女兒很美,叫“愛親”,有寶貴、珍重的意思。這女兒他最疼,樣子像媽媽,脾氣卻像他,敢闖、不知足,從小就在想事情。
妹妹們去新加坡學燙頭發,她不去,“有什麽意思。”她跟著爸爸割膠,爸爸有事,她代工,不比男人幹得少,膠工都服她。
愛親沒念書,12歲她已經幫著擺小攤了,一車木薯,穿過水田,推到市區去賣。正值雨季,大水從河裏衝過來,直灌到田裏,她抓著車把,被水打得一個趔趄。木薯重,擋住了她,水從身上、耳旁打過去,她回頭看看,身後是幾米深的水渠。
那年頭死了扔了都是常事。
吳金十生了10個孩子,4個女兒生下來就送進了“姑娘堂”,那是英國人辦的孤兒院,有的吃,有的穿,比家裏好些。孩子多,養不活,淺淺一鍋粥,勺子下去幾下就沒了。可孩子還是一個一個地出來,沒辦法。至於這4個孩子,愛親沒見過,也早沒了消息,或者已經死了。
她老了,一頭白發,皮膚黑,眼睛深,一米七的個頭,帶一點混血的樣子,一件上衣,花而薄,很熱帶的打扮。
78歲了,皮膚、頭發、身材這些,時間早帶走了,但一雙眼睛和精氣神,仍然透著一種野性和大膽,活像她母親。
閑時,她也來祠堂看看,和同歲的潤梅一起坐著,兩人對著喝茶。
在吉隆坡,這類華人祠堂很多,宗親、會館都有,多的上百人,多是同姓,有空祭一祭祖宗。
香火很重,一個悶熱而安靜的下午。
上等人“潤梅”
是衰老讓她們平等了。
同齡,同一個姓氏,一門宗親,又都講潮汕話,她們親近起來。可60年前她們是兩個階層。
12歲的潤梅不用賣木薯,她念書,接受英文教育,在美以美女子中學(Methodist Girls' School,教會中學)讀護工,家裏有傭人的。
她是名門,祖父一輩就過來了,比愛親家還早了一代。
祖父叫陳秀連,宗祠石碑上,他叫“秀連公”,“我華族先輩,百餘年來,航海梯田,拓殖斯土”,講的就是她祖父。
祖父是來開礦的。1848、1880年,在馬來亞西北部的霹靂州出了Larut、Rinta兩個大錫礦。這不是小事,19世紀80年代,8個華人來到這裏做礦工。
陳秀連十幾歲,不怕苦,人又機靈,沒幾年就發跡了。先在弓蕉園開了個礦場,叫“鴻發”,又開了一個,叫“隆興”,專采錫礦,一條馬路都是以他的名字命名。
最盛時,一大家子上百口人,7個太太、6個孩子,25個孫子,每一個太太都有自己的傭人。
家裏講老派頭。對孩子的教養很嚴格,未成年的孩子可以有傭人,但要敬著,她洗碗,你要把碗端下去,這是教養。稱呼傭人也不能“哎”“喂”,越是下人,越要敬,乞丐來了要給錢的。
但對孩子自己,如果一個偷了另一個的東西,鬧起來,兩個都打;女兒去讀書,要先給老師送一條鞭子。
真摯、誠實、寬恕、體麵,這是陳秀連的家規。一個叔叔偷了家裏的金條,被祖父逐出家門,死不相認。
但英國人不管這些。你不認兒子可以,但死後,你的遺產照樣要分他,這是法律。至於家族的喪葬、婚嫁、拜祖宗,娶幾個姨太太……這一類風俗英國人不管,按你自己的規矩來。秀連公沒辦法,臨死時,迫於法律,他給這個兒子分了一百馬元,其他兒子一人一萬塊。
“很嚴格的,人們在乎對與錯,一切井井有條。”潤梅說,她喜歡老規矩。“那時秩序比現在好。”78歲了,她一個人生活,現在馬來治安大不如前,她總擔心被人搶了、打了。
“人們太壞,太頑皮,他們在弄髒這個世界。”她一口英文,用詞考究,連抱怨都是英式的。
英文,身份的象征
這一口英文也是身份的象征。
愛親不講英文。殖民地時期,英文是第一等的,你要進入高層,謀個體麵工作,英文是一定要會的。公文裏、政府間、法庭上,一切正規的東西都是英文寫的,會了這個,你就進入了另一個階級。
可英式教育數目有限,隻開放給上等人。上等人是指那些商人、貴族、精英……馬來人、華人、印度人都有,“上等”是論身份、論地位、論錢的,不分人種。
受英式教育的孩子談吐不一樣,禮節不一樣,派頭也不一樣,長大也要進入上流社會。至於那些“下等人”,他們的孩子當然也是下等人,上一代割膠,下一代繼續割膠,他們講母語就夠了。
20世紀30年代,懂英文、受過英式教育的馬來人占馬來人口比例大約百分之0.1都不到。
精英數目要控製好,這是統治者的管理要點。英國人認為,華人、印度人、馬來人要講回自己的語言,做回自己的角色,不要去挑戰別的階層。
在這個古老的殖民地上,英國人才是真正的貴族。直到現在潤梅也不會講中文。但那隻證明了她的出身不凡。
她被自己的族人原諒了。
20世紀50年代,馬來西亞街頭的流動小販。圖/GETTY
入獄
2000年之後,愛親去過一次日本,公園裏,一群人給天皇像鞠躬,也叫她,她不去。
“我不,不鞠躬,一輩子不。”
1942年開始,到1945年8月結束,這3年8個月裏,英國人走了,日本人來了,父親差點死掉。二戰期間,日本人占領了馬來西亞,統治了3年零8個月,那是馬來西亞唯一的一段日治時期。
她忘不了那段日子。
1945年的一個下午,3個日本人來了,旁邊跟一個台灣翻譯,問吳金十:“你丈夫呢?”
“不知道。”女人答道,手裏牽著3個孩子,肚子裏懷著一個,愛親那年5歲,兩個妹妹還小。日本人沒動,台灣人卻急了,一個巴掌打過去,女人頭一歪,一隻耳朵聾了。
父親從郊區的一個老房子裏被找出來,關進了監獄,理由是“接濟共產黨”。這是死罪。1942年,日本攻下馬來西亞,共產黨是死對頭。
共產黨、日本人、英國人、馬來人……其實陳光生腦子裏,這些都一樣,他不關心什麽政治、正義。是一個共產黨找上他,“能不能一個月給兩袋米?”當時他做工頭,有點小權力,一個月兩袋米,這不難。共產黨,打日本的。在他粗淺的認識裏,那是“好人”。
一個月兩袋米,一袋200斤,從英國人的廠子裏往外背,一背一年多。至於共產黨主張什麽,反對什麽,做什麽,從哪兒來,他一點兒不知道。
其實“馬共”早就有了,在1930年4月30日成立的,一開始他們反對英政府,二戰時入森林,打遊擊,成了抗日主力。
而“防共”也早就開始了,在英國統治時,“共產黨”就是個忌諱。
比如割膠,膠工進園要搜身的,飯盒也看,就怕你帶飯給共產黨吃。後來,飯也不許帶了,隻能帶香蕉。幹一天,沒飯吃,十來根香蕉下去,肚子裏又涼又膩。
但越是這樣越要幫著,共產黨是好人,總說要解放馬來亞,要抗日。至於偷米,共產黨說不會犯事的——就算會陳光生也認了。
可真出事兒那天,他卻呆住了。日本人來抓人時,闖進的一行人中,就有那個讓他帶米的“共產黨”。
陳光生一眼認出他,“那人投了日本了,當了漢奸了!”愛親說,“就是他指認的爸爸。”出賣、背叛、投降……這樣的事算輕的,賣淫殺人的事兒都有,日治時期一切都亂了套。
愛親還小,隻覺得這一切都有點兒荒誕,人們今天這樣,明天那樣;關於正義,更一天一個主張。而好人、壞人、親人,她分不清也想不透。活在這片土地上,她明白了一件事兒,誰都靠不住,隻有靠自己。
爸爸入獄後,一切都變了。見到日本旗子,要鞠躬;當兵的來了,更要鞠躬,他們拿著槍,不鞠躬要打人的。學校也變了,開始教日文,無論你是華人、印度人、馬來人,不學不行。比起英國人在時,日子難過太多。
8個月後,父親從監獄出來了,太瘦了,沒血色,人白得透明,骨頭一根一根從皮膚裏支出來。日本人給他上了刑。躺著,往肚子裏灌水,灌到肚皮鼓起老大,裝不下了,用木板壓出來,再灌。吃的更差,一天一片木薯,放風時,陳光生見到什麽吃什麽。草、日本人扔的香蕉皮、還有院子裏的辣椒。
1945年二戰結束,日本投降,“再不投降爸爸就死了”。那之後,陳光生換了一個人。吃、喝、賭,打女人,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疼小孩,生意越做越差。
他的人生觀一下子變了。
馬來西亞獨立了
可日子還要過下去。
日本人走了,英國人又回來了,一個轉一個,走馬燈一樣。
這一回英國人呆了12年,從1945年日本投降,到1957年馬來西亞獨立,12年裏,愛親長成了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開始有人來給她說媒了,問她想嫁膠工呢,還是嫁豬倌。
那是一般女孩子的選擇。對一個割膠女孩來說,還能圖什麽呢?一雙手都是糙的。
可愛親不幹,媒人走了一個又一個,她沒嫁掉,但日子好像好起來了。吃的東西越來越多了,也有錢上學了,割膠時,她聽說英國人就要走了,“巫統”他們正鬧獨立呢。
“巫統”是1946年成立的,這一年,英國走了又回來了,丟過一次權力之後,他們嫌這個國家太鬆散。於是建一個“馬來亞聯邦”,華人、印度人、馬來人都要有公民權。
馬來人不同意,尤其貴族、精英、知識分子。這片土地上,他們一直有特權,突然就平等了,怎麽可以?
5月11日這天,巫統成立了,叫“全國巫人統一機構”,“巫人”是指馬來人。華人、印度人也不甘落後,同年8月2日,“印度人國大黨”成立,3年後又有了“馬華公會”,代表華人。
巫統人最多,權力也最大。從成立起巫統就一直占國會2/3以上議席,直到1969年第三次選舉才第一次失去這個席位數。而現在馬來西亞國會的222個議席,馬華隻占7個。
至於“聯邦”“公民權”這些,很快就告吹了,因為巫統反對。那時愛親還小。
16歲那年她開始認字了,上午割膠,下午1點去學裁衣服,普通的賬目,腦子一過她就清了,爸爸說你要是個兒子,我一定送你去做生意。
爸爸老了,但還在英國人的橡膠園割膠,已經當上了工頭。老板很器重他,因為他總有法子割得比別人多些。
12年過去,他的氣性又回來了,不甘心,不想就那麽下去,酒還是照樣喝著,但工也開始做了。橡膠園又大又深,最深處,野草一人多高,橡膠樹長在裏麵,人進不去,陳光生就帶人割草,草割掉,蛇也鑽出來,那活兒不好幹。
1957年的一天,他照常收工,往常領了工錢就走,這天老板卻給了他一張推薦信,全英文的,陳光生一個字也不認識。“拿上它再找個工作吧,誰看了都會要你的。”老板這麽告訴他。
老板走了,一去就沒回來,這一年馬來西亞獨立了。
英國人也離開了,巫統成了這個國家的管理者。說是馬來人、印度人、華人一起執政的,可誰都知道,巫統人說了算。
一切都不一樣了,說不上是好是壞。人要分等,馬來人一等,華人、印度人又一等。愛親和爸爸是第二等。
其實愛親倒不討厭馬來人,他們安靜、害羞,平時總懶洋洋的,人也不壞,不會做生意罷了,怎麽一下子就成了一等人呢。這叫“馬來人至上”,寫在憲法上了。二等人要變成一等人也可以,你要跟一等人結婚,改教。
嫁一個馬來男人,信伊斯蘭教,包上頭巾——這怎麽行?愛親不肯的。
中文學校她也不能念了,學校要改製,變成公立的,至於教學語言,要麽馬來文,要麽英文,不然不給畢業。因為馬來西亞是馬來人的,華人和印度人是外人。
離開故鄉剛到馬來亞時,陳光生當過外人,英國人在的時候也是外人,現在半輩子過去,老了也住慣了——還是外人。哪裏才是家呢,中國是回不去了。
這一年愛親20歲了,第一次見到電。一個電工來到她家,看看她,說要接電線。她把他請進屋,是個小夥子,從城裏過來的。“他有手藝,城裏來的。”這是她第一個念頭。“其他女孩子看到英俊的就喜歡了,我不會,我想事情的。”她更看重機會和將來。在當時,電工是個時髦的行當,能帶她離開村子,離開橡膠園。
她想嫁給這個人。
她看看他,一邊看一邊低頭琢磨,咬著辮子倚在門邊兒。那人眼尖,一眼就挑上了她。 “我做女孩子的時候很漂亮,他看看我就喜歡上了喔!”
她吃過苦,性子又烈,比別的女孩另有一種風度。
婚事就這麽定下了。
愛親成功了
他成了她的先生,後來又成了她的累贅,這是後話。之後的60年裏,她從一個朦朧、憧憬的女孩子,一變而成為7個孩子的母親。窮過,苦過,富貴過,沒什麽能讓她害怕了,這大概是另一種悲哀。
說到底,誰的人生不荒唐呢。
當年,陳光生曾激烈地反對過這門親事。小夥子不出奇又沒財產,隻懂一門手藝。他放聲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像要把一輩子的眼淚都哭出來。
愛親還小,不知這一生的幸運與不幸、顛沛和變化都將從這哭聲開始。
1967年,華人的生意普遍越做越好,工商部長、財政部長都是華人。限製雖多,可經濟政策上,這個叫“東姑鴨都拉曼”的巫統頭頭對華人還是蠻照顧的。
20世紀60年代,香港、台灣、新加坡、韓國一個一個地富起來了,它們被叫做“亞洲四小龍”,經濟上了不得。馬來西亞的日子也好多了。愛親的日子卻不太好。男人病了,糖尿病,又不忌口,脾氣越來越壞。七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小,裏裏外外隻她一個人在打理。
周圍好多人富起來了,愛親也想試試。可全部家當隻有300塊錢,一旦賠了日子就完了。男人不同意:一個女人家做什麽生意?你懂什麽?
是那股心氣兒起了作用,爸爸下南洋時的那股心氣兒。這是上一輩留給她的基因,在她骨子裏,血液裏,扔不掉也逃不脫。
30歲這年,她豁出去了,300塊全拿出來,賭一把,完了也就完了。她上了第一批衣服,一些款式不錯的襪子、褲子、小鞋子,一件5毛,轉手就賣1塊。愛親學過裁衣服,眼睛尖,人又愛美,上的貨總比別人好那麽一點兒,不是品質,是那種款式。
開始有人來找她了,最初是一些同行,“把你的貨給我拿一點,兩打三打都行,我在另一個區賣,礙不著你。”於是一家傳一家,人人都來淘,有時攤子擺開一小時就搶光了,回家還有人等在門口。衣服1件從1塊賣到2塊,一打就賺了12塊。
那時至於中文呀,宗教呀,一等、二等什麽的,諸多限製,她沒空去理會。窮怕了,她隻想活下去。
“錢很好賺喔!人家自己送錢過來給你,我生意越做越大,到廠子去上衣服,一次上一車。5年後你猜怎麽,我花了86萬,一個廠子都買下來了喔!”愛親回憶。
拿下廠子那天她累了也乏了,整個人掏空了一樣。
但她成功了!
她想叫住走過來的任何一個人,對他說,看看我吧。可沒有,她比任何時候都要安靜,並驚訝快樂為什麽能令人受傷。這種感覺很內在也很私人,她在這一刻明白了父親。他為什麽來,又為什麽留下。因為在這兒,一切都可以,傳奇也可以,隻要你吃得了苦,不拿它當回事兒。
回家路上她盤算著,這以後她要去更遠的地方辦貨,去新加坡、香港、印尼、日本,把生意做大,大到7個孩子衣食無憂。可回到家就是另一個世界了。男人大聲問她,你怎麽不做飯?出去這麽久?我餓了。
她洗洗手下廚去了。
幾年後,丈夫去世了。
“華人的,燒了它”
剛做生意那兩年,愛親滿腦子都是買賣。
“老實講,我對政治沒什麽主見,天天做衣服,報紙都不看的!”她不知道風頭已經變了。
包括她很多華人的日子都好了,馬來人卻還一直窮著。
他們雖然有特權,可那是精英們的事。政府機關裏,10個人中8個是馬來人,可那跟老百姓有關係嗎?
華人進不了,幹脆也不進了,專心做生意,過日子,生意場上幾乎見不到馬來人。
“馬來人那時候不大會做生意的,雖然受英文教育的那些馬來人很厲害,可他們跟老百姓不是一類人喔!”愛親說。
保障也有,比如出租車,那隻有馬來人能開,可這收入接近低保,活下去可以,致富就算了。再比如,馬來人上學,錄取分數比華人低。可這點便利,引起的不是自負,反而是更自卑。
公務員也隻給馬來人做。可一般公務員收入低,糊口而已。
華人和馬來人幾乎沒什麽來往,受過教育的要好一些。大學裏,你可以跟馬來人做個朋友,說說話,聊聊天,一起遊個泳,但政治、特權、宗教的話題,你提都不能提。
到了1969這一年,馬來人的收入已經在貧困線以下了,西馬那邊,一半兒的馬來家庭一個月賺不到200馬幣。他們甚至比印度人還窮,馬來人的貧困率是64.8%,華人26%,印度人39.2%。
1969年,巫統在大選中失勢,華人反對黨贏了。華人贏了馬來人。
勝利者舉著條幅到大街上遊行,路過雪蘭莪州務大臣的官邸時,跟馬來人打起來了。那一天,愛親躲在屋子裏,不敢出去,又怕又悶。她總記得小時候見過的馬來人,他們懶洋洋的,很羞澀的樣子。
怎麽就成了今天這樣子?
那麽多華人被殺了。她聽說有人從戲園子出來,直接就被掃射了。
戒嚴5天,騷亂了半個月,死了196人,不都是華人,也有馬來人,傷了439個,39個人幹脆失蹤,找不著了。
“你們在自己的土地上做乞丐”“店都是華人的”,這話從英國人那時就開始講給馬來人聽了。製造恨有它的用處,對於殖民者,分裂才便於管理。大選時,人們的立場更鮮明了,華人投反對黨,馬來人投巫統,越恨就越堅定對立的立場。
可到底誰受了益,誰又受了害?愛親不明白。
什麽是好時代,誰又知道?
很多事說不明白,也不用明白。78歲了,她見的太多。一代人老了,又一代生出來,至於什麽是好時代,什麽是壞時代,誰又知道?
她在祠堂放了6000塊錢,掛上爸爸的照片,有空就祭一祭。70歲之後,她對死亡有了概念,上一代死了,接下來就該她了,死亡像排隊,爸爸在前,她在後。
她老了,跟著兒子生活。兒子也不容易,生意虧了錢,兜來轉去,還到她這兒借,一借幾十萬馬幣。說是借,其實也就是給。她這一代就這樣,上一代問他們要,下一代也問他們要,填了這兒,又堵那兒,一輩子就過去了。
78歲了,她還是喜歡一個人出門,一個人過了幾十年,多了個司機她都受不了。
可外麵早不像以前了。“小心被搶了、打了,危險!”兒子提醒她。
打砸搶是這幾年才有的。走路不能停,也別回頭看,那說明你在等什麽,一輛摩托馬上從你身邊抄過去,包就沒了。
天橋、路邊、車裏,這些地方都別逗留,夜路少走,人人自危。
甚至家裏都裝上監視器,手機聯網,隨時看一看:被盜了沒?打砸搶的一般是印度人,也有下層馬來人。從橡膠園到貧民窟,一百年來,印度人幾乎被遺棄了。
隔絕、忽視、貧窮……不光印度人,馬來人也帶著情緒。“如果你是一個華人,路過馬來區,最好不要逗留,”陳勁龍說,陳氏家族裏,他是年輕一代。
那感覺不好。去醫院看病,華人要比馬來人貴一些;買房時,華人印度人全款,馬來人有7%的優惠。伊斯蘭教允許馬來人一夫多妻,孩子由政府養,印度人、華人就不行了。
1981年馬哈蒂爾上台後,馬來人的特權更明顯了。
結果也跟以前一樣,一撥支持巫統,一撥支持反對黨,華人覺得,“反對黨上來就好了!”真的會好嗎?愛親不知道。她見過英國人、日本人、共產黨、巫統。他們一個一個來了,又一個一個走了,日子沒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沒怎麽變。
78歲這年,愛親又做起小生意了,做的不大,但這是她自己的,也不給兒子。
在她眼裏,政府、兒子、政黨……這都靠不住,隻有錢是真的。 ★
2014-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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