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小一站是小站
在這個什麽都可以打造,什麽都可以趨之若騖的時代,美麗天成似乎可以和古董一樣,僅僅是用來收藏和懷念的。
“喂, 你不吃飯了嗎, 這可是今天最後一次送餐了。” 雖然我不是坐在她對過唯一的人,但我心理有一種感應,她是在和我說話。於是我放下了手中的報紙。那張在我手中舉了很久的報紙隔開我和車廂上所有的視線,也隔開坐在對麵很久的她。
“我現在還不餓,也許是早晨上車前吃得太多了吧。”我欠了欠身有禮貌地答道。我這才發現坐在對麵的她有一雙美麗的眼睛,那是沒有經過眼影修飾,沒有經過睫毛再造,甚至從來沒有描過眼線的眼睛,那是枕在高原上的一汪湖水,離白雲最近的一汪湖水。
“你一上車就看報紙,好象這世界上除了報紙一切都和你沒有關係似的。”她說話的語氣象是我們相識很久的樣子。
“也不能這麽說,總得幹點什麽,打發打發時間嗎。”
“一看就知道你是經常出門旅行的人,我說的對不對。”她微笑的時候牙齒很整齊很潔白,仿佛它們生長在那裏的唯一用途就是用來配得上一張完美無暇的麵龐。
“也可以這麽說吧,你還是挺有洞察力的嗎。”
“一個一上車就看報紙的人,肯定是旅行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了,沒有新鮮感了唄。”她揚了揚下巴。那是一個孩子洞徹大人心機後的常見的表情。
“是啊,每次坐火車的時候,我都找點東西看,這樣一來我就會覺得旅途似乎短了很多,但我知道那是錯覺,錯覺對孩子和大人來說會有不同的效果,孩子們會從錯覺中找到象遊戲一樣令人信服的快樂,而大人們就不同了,對成年人來說,任何遊戲帶來的快樂都是短暫的。”
她聽了我的解釋笑了笑,我這才發現她象一個人質一樣坐在兩個體形寬大的乘客之間,而在我身邊睡得正酣的鄰座還把一雙胖碩的腳搭了過去。我想叫醒身旁這位有些霸道的乘客,可她卻對我搖了搖頭可以看得出她是一個善於忍讓的人,或者說她是一個不願意在斤斤計較中失去快樂的人。
“你是去出差嗎?”我還沒有來的急回答,她又接著問道。
“不是,這次你可沒有猜對呦。”我邊說邊換了一個舒服一點的姿勢。
“那就是去旅遊了,一個人好自在嘛。”
“這個季節嘛確實是旅行的季節。”我一邊說著一邊望了一眼窗外夏日陽光下生機勃勃的原野和山崗,還有遠處說不上是流動還是在靜止的河流。“但是你還是沒有猜對,我也不是出來旅遊的。”
“那你不是回家吧。”
“算了吧,你還是別猜了,你今天是猜不出來了。”我笑了笑說。
“那總該有個緣由吧,一個人不會無緣無故地經常外出旅行,說說看,有什麽需要保密的嗎。”
“倒是沒有什麽可以保密的,隻不過是說出來也是些稀疏平常理由,沒有什麽趣味性的話題。”
“既然是稀疏平常的理由那就說出來聽聽,你剛才不是還說,總得幹點什麽,打發打發時間嘛。”
“怎麽說呢,真不知道從何講起,這麽說吧,說出來你可能都不信,我其實是在找一個人。”我一邊說著一邊看了她的反應。
“哦,原來是這樣,怪不得你有些支支吾吾的,找人可不是稀疏平常的理由,怎麽說呢,還是不再問你了吧,總之,祝你好運氣。”
“謝謝,我還真需要些好運氣,那一直是我可望而不可求。”
“別說不吉利的話,浪費了我的祝福。”對了忘了問你了,你在那一站下車。”她忽然轉移了話題。
“就是這趟車的終點站哪,你在那一站下車。”
“我在下一站下車。”
“下一站是那一站呢。”
“下一站是個小站,說了你也記不住。”
我開始覺得眼前這個女孩身上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說實在話,一個人的一生總會有一些萍水相逢的偶遇,時間和地點甚至相逢何必曾相識的理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什麽坐在對麵的人會是他(她)呢。
此時的她就坐在我的對麵,上身是一件帶花邊領的純棉套頭衫,下身是一條牛仔式樣的藍色帆布裙,腳底是一雙普通的在腳裸處係帶的塑料涼鞋,頭發不是很長,但恰好是在兩肩上披拂著的長度,白色的發帶套在手腕上,那幾乎是她身上唯一的飾品了。在這個什麽都可以打造,什麽都可以趨之若騖的時代,美麗天成似乎可以和古董一樣,僅僅是用來收藏和懷念的。
“你聽歌嗎?”她一邊問一邊從脖子上摘下耳賣。
“我還是看看報紙吧。”我看出她似乎是用這個舉動來暫時結束我們之間的交談。
“我們一起聽吧。”她說著把兩個耳機分開並且遞給我一隻。
“還是你自己聽吧,這樣會影響你的音響效果的。”
“沒關係,我們一起聽吧。你看了這麽半天的報紙,還是休息一下眼睛,換個方式打發打發時間嘛。”
我覺的再推辭可能會顯得虛偽,就把一隻耳賣接了過來。歌曲的旋律很優美,隻可惜是粵語歌。我隻能根據個別字句來猜測歌詞的全文大意。
“我翻譯給你聽吧,很好的歌詞。”她摘下耳機對我說。
“你怎麽知道我沒聽懂?”我有些好奇地問道。
“你要是聽懂了應該象我這樣。”她擺了一個明星肖像照效果的POZE ,“要有感動才行。”
“好吧,要不我們再試一次,爭取也感動一回。”我擺出了一副舍命陪君子的駕式。
“別緊張,放鬆,沒那麽難。”想不到她這時候還挺有幽默感。
我們又重新戴上耳機,認真的程度不亞於聯合國會場上的聽同聲翻譯的各國代表。
這輛穿行在夏季,在每個會讓站都不得不停下來給快車讓路的列車上,這座擁擠和嘈雜不壓於難民收容所的車廂裏,音樂瞬間隔絕了一切,身體象蟬蛻那樣保持這一個姿勢,思緒的翼翅舒展了一下便融進風中。
忘掉天地 彷佛也想不起自己 仍未忘相約看漫天黃葉遠飛
就算會與你分離 淒絕的戲 要決心忘記 我便記不起
明日天地 隻恐怕認不出自己 仍未忘跟你約定,
就算歲月消磨,青春如逝, 兩鬢斑白 都可認得你
……… ……… ………
列車到站的時候,我幫她取下行李架上的旅行箱,“我送你下車吧,你帶這麽多行李,車站應該有人接你吧。”
“當然有,你不想猜猜是誰嗎。”
“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旅行了這麽長時間下車有人關照真是很幸福的感覺。”
這是以往在旅行中隻會從你的車窗外一掠而過的小站,一個簡易得不能再簡易的磚房,雖然外牆和木窗在近些年被粉刷和油漆過,但依然難以掩蓋歲月的痕跡,車站向陽的一麵栽植一些木槿,芍藥,紫薇等夏季開花的花木,還有一些爬藤類的蔬菜,象豆角,絲瓜,如果沒有那座百平米見方的水泥月台,它和哪些散落在村野中的農舍幾乎沒有什麽區別。
我們站在六月眩目的陽光下,田野的風吹拂著我們的衣襟,空氣裏彌漫著田間草梗和山間艾草的芳香,遠處的蟬聲象一座陷落城市中人群的鼓噪,而近旁池塘邊的蛙鳴有荷葉般出水的嬌嫩和安詳。
接她的人還沒有到,這倒是給我留下一個懸念,“真的確定會有人接你嗎。”
“他們會來接的,小站上過路的車經常晚點,他們都已經習慣了。”
“我可以再等等嘛,或者我幫你去叫輛出租車。”
“你快上車吧,這是小站,停車時間不會太長的。”
“好,那你一定要好好照料自己。”
“我是不喜歡說再見的,你不要等我說再見哦。”
“好,不說再見。”我故作輕鬆地轉過身,登上列車的那一刹那我還是忍不住回過頭來。我看到她孤伶伶地站在一堆行李之間,目光一直停駐在一個方向上,那是我轉身走過來的方向。
我剛回到座位上,列車就啟動了,窗外的月台象一部老式電影中重放的慢鏡頭那樣緩緩掠過,我的耳邊又一次想起了音樂,仿佛樂聲一直在夏日的晴空裏回旋,象衝涮礁石和沙灘的海浪,周而複始。我回頭再一次向月台的方向望去,她的身影孑然如汪洋中的海島,此刻,一輛列車在她的視野裏漸行漸遠,而在我的視線中,那個讓離別可以蒼涼可以雋永的小站,那座在六月裏被雨水衝涮過的,連塵埃都不忍落下的幹淨的月台,仿佛是這輛列車唯一停靠過的地方。
一對俊男美女在小站依依惜別,還有花香,蟬聲,那種情景似曾相識,居然喚起了我對故鄉和青春的追憶。葉虻的文字總是美得讓人心醉/碎。
他,或許在尋找寄托,或許在尋找自我...
喜歡這一節,情緒明快了許多,無名的小站,無名的女孩,雋永中恍如夏夜星空般的惆悵。
感謝蘭子的點評,最近看了一個電影很感動,《front of the class》, 很有哲理的一部影片。在這裏推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