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場隻有兩個觀眾的愛情電影,在那個壓抑人性的年代,在那個黑白畫麵交織的夜晚,兩個被命運曾經捉弄的人深深沉浸在影片所設計的情節中,而忘記了隨時可能斷送他們一生政治生命的危險。
2003年秋天的一個上午,我忽然接到林晶從天津打過來的長途,這個電話給我帶來一個意外的消息,她終於找到了林叔叔的下落。尋父心切的林晶居然私自撬開了一個公共郵筒,住在附近的林叔叔的同事每月按時從這裏把退休金和醫藥報銷單寄出,所有的信件都寄往一個外地城市-黃石。林晶等待即將回國的哥哥然後一同奔赴那裏,而我則匆匆買了一張車票,再次踏上了一年前那段南下的旅程。
林叔叔在他陳設簡潔的居室中接待了冒然來訪的我,他表情中顯示出的平靜讓我吃驚,那是經曆了歲月的曆煉而寵辱不驚的表情,這位年近七十多歲的老人舉止已經有些緩慢,但他目光依然清澈,思路依然敏捷,我的這次意外造訪把林叔叔的思緒帶到那些遙遠的逝去的歲月中。
林嘉木第一次見到母親的時候是在五十七年前的一個初夏的早晨,一輛老式福特汽車載著外祖父一家來到當時位於威爾遜大街上的天津海關家屬大院.這一家來自南方家庭的特殊打扮引起了那些住在大院中的北方人的好奇。戴著白色太陽帽、身著藍鸚鵡牌深色西服上裝和淺黃色亞麻短褲的外祖父站在白蠟樹濃密的樹陰下,氣宇軒昂地打量著這座辰光中優雅的建築,穿著裸袖真絲旗袍的外祖母忙著指揮著幾個腳夫搬運行李,兩個年紀稍幼的女兒在花壇間相互追打著,一個穿著蝶結蝙蝠袖連衣裙、年紀稍大的長發女孩端坐在一個柳條編織的衣箱上,林嘉木繞到花壇的一側,這樣他可以看見那個長發女孩的側影,可是晨風總是撩起她那細密的發絲,遮住她那輪廓秀美的麵龐.就在那天的下午,林嘉木從大人們的口中得知原來那個長發女孩就是父親十多年前在上海海關稅務司的同事岑英傑的大女兒岑海齡.那個初夏的早晨,少年的林嘉木初次感到了來自異性的魅力,這種魅力象是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林嘉木日漸成熟的身體中經久不散,而後隨之而來的壓迫感使林嘉木在和母親日後的相處中總是謹慎地保持一定的距離。
談到當年這段怦然心動的時刻,林叔叔的表情居然象一個患了單相思的少年那樣靦腆。他接著回憶說,雖然他們同住在一個大院中,雙方的父母又是共事多年的朋友,但林嘉木和母親在為數不多的幾次接觸中表現得很拘謹,他們的之間的交談總是含蓄地避開主題。由於當時男女分校學習,所以大院中長大男孩女孩很少有機會深入交往,他們在相對沉悶的環境中度過了少年時光,直到有一天他們各自考上大學的那一刻,母親竟然驚訝地發現林嘉木居然和他考中同一所大學的同一個專業,林叔叔說,這是他當年用心良苦的設計,他不顧父母的阻撓,學習成績優異的林嘉木毅然放棄考取清華、北大的機會報考母親所報考的那所大學。但是即使在那一刻,他們也沒有相互袒露出內心的秘密,這個秘密又被擱淺了整整四個年華隻到那個鄂州多雨的夜晚。林叔叔最後地說,當年他們在各自的目光中幾乎完美得咄咄逼人,這種存在他們之間的壓抑感使年青的他們陷入了矜持和自卑的矛盾境地。而他們孕育多年的相互暗戀就在一個無情的雨夜,被離奇的命運之手不可思議地斷送了。
黃昏十分,林叔叔獨自靠在窗口邊的軟椅上,沉醉地用手風琴演奏著一首蘇聯五十年代的歌曲,這首歌曲就是四十五年前他在那輛開往黃石的列車中演奏的曲目-《山楂樹》。窗外夜幕中的樓群燈火闌珊,晚風拂入微啟的窗戶,吹亂林叔叔額前的長發,“歌聲輕輕蕩漾在黃昏的水麵上,暮色中的工廠正在閃光,列車在飛快地奔馳,車廂內燈火輝煌。。。。”那輛當年在暮色中行駛的列車閃幻著一張張年輕生動的麵龐,他們的青春年華象窗外晚霞四溢的天空,絢麗多姿、激情飛揚。那是一個屬於他們的年代,而今天的琴聲依舊演繹著往昔的旋律,隻是時光不再,物是人非了。
琴聲嘠然而止後,林叔叔怔坐在那裏陷入對往事的回憶,那是1965年一個夏末的清晨,林叔叔需要把一台設備護送到位於林芝的林場,在臨上車的時候,林叔叔接到從北京寄來的包裹,來不急打開包裹的林叔叔隻好帶著它匆忙上路。包裹中的物品是詹崇芸受林叔叔之托在北京購買的專業書籍。在那堆專業書籍中夾雜著一封厚厚的信件,那是詹阿姨寫給林叔叔的,信中介紹了他們大學同學的近況,特別提到了母親,詹阿姨告訴林叔叔說,母親已經結婚,在信的末尾詹阿姨詳細描述了六年前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她告訴林叔叔那僅僅一分鍾的時間改變他和母親的命運。林區的山路顛簸不平,陽光象是捉迷藏般地在茂密的原始森林間閃幻,湍急的河水在公路邊幽暗的深穀間喧響,林叔叔在劇烈搖晃的卡車上努力地捕捉著信件上的文字,命運的無情捉弄使他在那個險象環生的林區公路上潸然淚下。最後,林叔叔決定在工程結束後申請調回天津。
1966年冬末的一個傍晚,街道上行人廖落,路燈昏暗,寒風低沉地象是一個人壓抑的嗚咽。隻有偶而響起的自行車鈴聲給淒清的街麵帶來些少許的生氣。那天母親坐公車去外祖父家,下車後她需要步行一段距離,臨近外祖父母家的時候,母親發現有人在騎車跟蹤她,周圍的行人很少,而天色漸漸黑暗起來,母親不覺加快腳步,但是跟蹤的人似乎也同時加快了車速,這種肆意針對性的行為,使母親非常憤怒,憤怒使母親反而平添了一股勇氣。在接近外祖父母家中的時候,母親忽然回轉過身,立在人行道上直麵跟蹤她的人.跟蹤她的人是一個三十來歲,高個子的北方人,穿著一件厚重的棉服,棉服的連體翻毛帽子幾乎遮住他大半張臉,兩個人沉默地對望著,在冬日昏暗的街道上大口喘著氣,呼出的氣體迅速蒸騰著在他們之間的空氣中消散。海齡,你不認識我了嗎?對麵的人忽然摘掉帽子說,母親借著路邊昏黃的光線仔細打量著來人,那是一張經過長期日曬後黝黑的麵龐,瘦銷的臉上猶如雕刻般地線條分明,目光似乎總是停留在遙不可知的遠方,那是一種生之俱來的憂鬱的神情。雖然高原的紫外線和凜冽的寒風已經徹底改變他年輕時的容顏,但母親馬上認出他就是七年前在鄂州那個雨夜分別的林嘉木。
七年的分別使他們的重逢顯得有些拘謹,兩個人先是客套地含喧,彼此問了大家一些近況,母親才知林嘉木剛剛從西藏借調回天津,借調的單位是天津一所粉末冶金研究院,接下來母親邀請林嘉木到外祖父家中一起吃晚飯。但林嘉木象是早有準備,他邀請母親和他一起去一個地方並說那裏有一件許多年前就為母親準備下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禮物。林嘉木的誠意使母親無法拒絕,她坐在林嘉木的自行車後座上和他一起前往那個神秘的地方。冬天厚重的棉衣使他們坐在那輛單薄的自行車上顯得很擁擠,但據林叔叔講那種感覺很美好,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和母親這麽近的距離挨坐在一起。母親的默許使那時的林叔叔興奮不已,他仿佛看到了他多年前的那個策劃成功在望。
他們的腳踏車在城市夜晚昏暗的街道上默默的行進,那輛腳踏車有些陳舊,配合不緊的鏈條發出很清晰的金屬撞擊聲,這單調的聲響是那個寂靜的冬夜唯一印在他們日後記憶中的聲音。最後他們的腳踏車進入了一家位與海河附近研究院家屬宿舍,他們的車子在地形複雜的宿舍區拐來拐去,最後停在一個報廢的禮堂旁。他們進門後沒有直接啟動尚存的照明係統,而是點亮一個林叔叔事先準備好的煤油燈,母親借著昏暗的光線打量著四周,這是個過去曾用坐電影放映和集會用的禮堂,電影放映時的幕布和講演台還在,但後來這裏被改建成臨時庫房,座椅已經拆除,水泥地麵上到處都是碼放貨物時殘留的木製墊板和貨架,空氣中彌漫著冷冰冰的塵土和機械潤滑油的味道。林嘉木進門之後將門迅速反鎖上,林嘉木一連串神秘的舉動使母親當時感到他們象兩個竊賊闖入即將實施盜竊的領地。接著林嘉木讓母親坐在一個事先準備好的折疊椅上,然後揭去一個用來包裝設備的油布,一台老式電影放映機展露在母親的眼前,林嘉木熟練地操作著機器,接下來一道強烈的錐形放映光刺穿室內壓抑的黑暗,把一部老式黑白電影的畫麵投射在對麵的屏幕上。當幕布上出現米高梅電影公司的畫麵時,母親幾乎驚叫起來,這在當時那個年代絕對是近乎瘋狂的舉動,母親站起身驚慌失措地走到林叔叔身邊,勸說他立刻停止這個瘋狂的舉動,但林嘉木在黑暗中神色堅定地望著母親說,你可以馬上離開,但我依然會把這部電影放映完畢。林嘉木那種搗死不顧的神情使母親安定下來,她再次回到黑暗中那個為她設置的唯一劇場座位,那是一部母親在少女時代就期望已久的好萊屋經典故事片<魂斷藍橋>。由於怕驚動禮堂外邊的人,所以整部電影一直都是在無聲中進行的,好在母親對故事的情節耳熟能詳,她此刻已經忘記了驚慌和恐懼漸漸地進入電影淒美的情節中。
那是由當時好萊塢兩位著名的影星費雯麗和羅伯特.泰樂主演的經典黑白故事片.描述在一次大戰時期發生英國倫敦的一個淒美絕綸的愛情故事.故事從倫敦地鐵站兩個人在轟炸中邂逅開始,到滑鐵盧橋上女主人公香銷玉損而去結束,整個故事蕩氣回腸,催人淚下,尤其是影片中女主人公在倫敦火車站的月台上追逐列車的畫麵把母親帶到七年前那個黃石車站的雨夜,在那個風雨肆虐的夜晚,母親也是這樣絕望地佇立在月台上,看著心中戀人乘坐的列車漸漸遠去,命中注定地和自己初戀擦肩而過。那是一場隻有兩個觀眾的愛情電影,在那個壓抑人性的年代,在那個黑白畫麵交織的夜晚,兩個被命運曾經捉弄的人深深沉浸在影片所設計的情節中,而忘記了隨時可能斷送他們一生政治生命的危險。
影片結束時,母親依然悲哀地呆坐在那裏,思緒停留在影片傷感的氣氛中。林叔叔緩緩地走近的母親,忽然他那高大的身軀半跪在母親的麵前,他那鄭重其事的姿勢象是一個中世紀求婚的騎士,他仰望著坐在椅子上的母親嚴肅地說,海齡,你還記得十二年前那個夜晚嗎,你還記得你和薛卿樺在談論這部影片時說過的話嗎?
林叔叔的誘導式的提問把母親的思緒帶到十二年前的那個春天的夜晚,當時她正和薛卿樺阿姨談論這部故事片,薛卿樺阿姨是母親少年時代的密友,她比母親大6歲,是天津海關文物鑒定處處長薛從戎的女兒。薛阿姨出生在上海,當這部影片在上海公映的時候,薛阿姨陪同她母親一起觀看過這部影片。薛阿姨對影片繪聲繪色描述使母親被影片的情節深深地打動,但在那個思想和藝術禁錮的年代,觀看這部影片幾乎不再可能,母親在噓唏讚歎影片的同時也抱怨自己的生不逢時,當時薛卿樺阿姨曾笑著跟母親打趣說,將來想辦法嫁給電影譯製片廠的廠長吧,沒準哪天可以帶你出國考察,在國外可以有機會看到任何一部你想看的電影。母親也在那裏很鄭重地發狠誓說,要是有一天有誰讓她有機會觀看到這部電影,她就立刻嫁給這個人。當年母親和薛阿姨的這段對話被偶然經過窗前的林嘉木聽到,那個月光明淨的春夜,兩個少女在窗前的竊竊私語成為一個少年日後成長中揮之不去的心事。
林嘉木高大的身軀跪在地上,他動容地對母親說,海齡,嫁給我吧,如果你還記得十二年前你和薛卿樺在窗前說過的話,你就應該信守這個承諾。林叔叔那孩子般真誠的表情和他這番苦心的設計讓當時有些不知所措的母親再次在黑暗中瀟然淚下。但是母親象是突然醒悟過來什麽似的痛苦地搖了搖頭,林叔叔地說,我知道你已經有了家庭,詹崇芸告訴我你當時很失落很無助,你是想找個解脫找個依靠才嫁給他對嗎,母親依然用拚命的搖頭來否定林叔叔的設問,最後,母親突然站起身來地向門外走去,林嘉木絕望地一把抓住母親顫抖的肩膀說,你愛的是我,你當初愛的是我,對嗎。已是淚流滿麵的母親一邊努力地掙脫林叔叔的手臂一邊哽咽著說,嘉木,這麽多年過去了,一切都變了,一切都變了。林叔叔依然不肯放棄地說,你不愛他,對嗎,你一直愛的是我,對嗎。母親忽然止住了流淚,表情冰冷地看著林叔叔說,不,你錯了,我愛他,我們彼此相愛。母親陌生的表情和平靜的語調使林嘉木象被雷電擊中一樣久久地呆立在黑暗的禮堂中。兩年後,已經正式調回天津的林叔叔和一個研究院的同事在他父親的家中舉行了一個簡樸的婚禮。
期待作者的下一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