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物質相對匱乏的時代
一種簡潔、舒緩的生活節奏
一個人們還可以用不太浮躁的心理去體會生活中的細微之處並為之感動的時代
而這個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當今的人們隻能在那些記憶的承載物裏去找尋
比如一首老歌,比如一部能讓你眼角泛起淚花的老電影
比如這部小說,也許它能喚起你記憶深處的、某些溫暖的東西
在三十一年前,在這架蘇霍姆爾放映機9.14152米的地方,在那個老式磚混結構電影院的放映間裏,兩個少年擁抱在一起,他們那一刻的擁抱因為那個男孩的過渡緊張而顯得有些縮手縮腳。在這架蘇霍姆爾放映機西北45.365度的地方有一台鑄鐵底座的老式電風扇,每當電風扇的頭部轉到北側的終點時,那個女孩子漂亮的白裙子就像大海上風向突變的船帆那樣,嘩的一下鼓起……那是兩個16歲的少年人生中的第一次親吻,那是眼前這個神秘的中年東方男子,一個讓他在人生任何一個時刻回憶起來都值得幸福、都值得戰栗的初吻。
在很多年以後,楚林依然可以記得那個夏天的風吹過窗旁時的情景,他覺得那一刻穿行在他少年時代記憶裏的風,就像是賭場上一個熟練的發牌手,他用他靈巧的雙手掀動起楚林放在窗旁的課本,就像是洗著一張張依次展開又旋即合上的撲克牌。
那天楚林正在閱讀那本全日製高二年級的語文課本,他記得那是一個作家和一個修路工的故事,這個在尚未竣工的成渝公路上采訪的作家,很快和一個築路工成為知己。他被這個築路工在艱苦的環境中依然能保持生活的熱忱所感動,而他那個在同樣艱苦環境中生活的孩子似乎特別理解父輩們為夢想而付出的價值,這真是一個美好的故事。
楚林看的正入神的時候,他聽到樓道裏傳來一串腳步聲,那腳步聲的漸進和驟停象是預示著家裏要來客人了,楚林想著,母親已經被敲門的聲音吸引站起身走到門旁。
“阿姨,楚林在家嗎。”
“顧菲啊,快進來,楚林就在裏屋。你今天可真漂亮啊,顧菲,其實阿姨覺得你越來越漂亮了。”楚林覺得那一刻母親稱讚顧菲的聲音就像是誇獎自己就要出閣的女兒。
“謝謝阿姨。”隔著裏屋這間虛掩的屋門,楚林可以覺察出顧菲回答時的赧然,那赧然就像是一種顏色,一種你經常看見卻又叫不出名字的顏色。
“謝什麽,這孩子,快去吧,楚林就在裏屋。”
楚林站起來迎出門口,他看見顧菲穿著一件印著淡紫色碎花的白裙子,那些紫色的花瓣就象初秋的麥芒那樣精致,而白色仿佛是世界上唯一可以飄然而至的顏色,的確,那一天從他們家大門向楚林走來的顧菲就是飄然而至。
“楚林,你今天有事嗎。”
“沒什麽事,怎麽了,顧菲。”
“那你幫我一個忙好嗎。”
“幫什麽忙,你說吧。”
楚林覺得那天顧菲的頭發也很漂亮,他還沒有察覺出顧菲剛洗過頭發,那個年紀的女孩子剛洗過的頭發讓你簡直分不清柔順和美麗這兩個詞,到底是誰先被發明到這個世界上,如果是柔順,那麽我們還需要美麗嗎,因為有柔順就足夠了,它勝過世間的一切美麗。
“楚林,我爸爸病了,可是他今天要去勝利電影院去放電影,電影院一時找不來替他放電影的師傅……”
“那我和你陪顧叔叔去醫院吧。”楚林顯然沒有聽出來顧菲接下去說話的用意,他匆匆地打斷了顧菲。
“我爸爸其實沒什麽事,就是受了點涼,我今天早上給他吃了藥,他現在好多了,但還是有點惡心,騎不了車……”
“那我騎車帶著顧叔叔去醫院。”
“哎呀,我說過我爸爸沒事了,楚林,你幹嗎老是打斷我,你聽我把話講完嘛,我是說我爸爸歇一歇就好了,但他們急需一個電影放映員。”
楚林好像一時還沒有搞懂顧菲的真正用意,他想著,如果顧菲的爸爸不去醫院,那麽顧菲讓自己幫什麽忙呢。
“我是說我想替我爸爸去放電影,但我需要一個幫手,你今天能當我的幫手嗎。”
“顧菲,你是說,你要去替顧叔叔放電影,可是,你會放電影嗎。”楚林這才搞清顧菲的用意,不過他很驚訝,楚林平常喜歡看電影,他非常佩服會放電影的、顧菲的爸爸,他小的時候就覺得電影其實隻需要一個人就足夠了,就象是顧菲的爸爸那樣一個人就足夠了,顧菲的爸爸就象一個魔術師,所有放過的電影就象是魔術一樣從他那個會轉動會發射出光芒的機器裏變出來,直到長大一點楚林才知道其實電影是需要很多人的,比如說演員、導演、美工、編劇什麽的。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小的時候就在爸爸身邊看爸爸放電影,看多了慢慢就學會了,我以前也自己幫爸爸放過電影,其實很簡單,到時你一去就知道了。”
顧菲和楚林的談話,楚林的母親在隔壁的房間都聽得一清二楚,他在兩個孩子臨出門的時候囑咐楚林說:“楚林,到了電影院,聽顧菲的話,別亂動東西,顧菲讓你動那件東西你就動那件東西。”
“記住了,媽。”楚林的聲音已經隨著顧菲出了房間,楚林的媽媽站在房間裏想著;其實,從兩個孩子小時候起,楚林一直就很聽顧菲的話。
到了樓下楚林打開了停在樓門旁自行車的車鎖,他推著車轉身的時候發現顧菲就站在他的身後,楚林想著顧菲也應該去打開自己的自行車啊,她為什麽站在那裏。
“楚林,我的自行車壞了,我是坐公共汽車來的。”顧菲看見楚林疑問的眼神馬上說道,但是顧菲撒了一個小小的謊言,她那天確實是坐著公共汽車來的,但她的自行車沒有壞。因為在一個星期前,顧菲和一個女友到一所大學裏去玩,她看見那些大學的女生坐在大學男生的自行車後麵,她們摟著男生的腰,她知道他們之間可能就是一般的同學關係,因為在大學林蔭道上經常可以看見這樣的情景,但她依然覺得上大學真好。可是顧菲轉念一想,我為什麽要等到上大學,想到初中三年和楚林分開的日子,顧菲心想:我為什麽還要等呢。
顧菲是個高個的女孩,她的腿也比同樣高的女孩子長,她坐在楚林的車座後麵,一雙長腿隻有誇張地翹起來才不會拖曳在地上,所以她的上半身要相對向後傾斜一個很大的角度以保持平衡,那樣一來她必須抱著楚林的腰才能坐穩,而且還不能太輕地抱著,因為雖然她的年紀比那些大學的女生小,可是她比她們都高,所以要比她們抱的更緊一些。開始楚林覺得顧菲這樣抱著他有點讓他不太習慣,但他回頭看了一眼顧菲的姿勢,他知道顧菲隻能這樣抱著他。他發現那天顧菲穿著一雙白色係帶涼鞋,其實那就是一雙普通的、女孩子在夏天裏穿的涼鞋,但它穿在顧菲的腳上就特別的好看。他聽說過灰姑娘和水晶鞋的故事,他懷疑世界是否存在著這樣一隻水晶鞋,一隻隻能穿在一個女孩子腳上的水晶鞋,但楚林覺得世界上一定有一個女孩子的腳是最美的,而當那雙腳在遇到王子的目光時,王子一定忘記了他手裏曾經有過一隻水晶鞋。
那天楚林騎車帶著顧菲走的路叫楓林北路,其實很多年以後楚林一直沒有搞明白,為什麽那條路叫楓林北路哪,因為那條路上沒有一棵楓樹,那條路上的夾道樹是法國梧桐,那些寬枝大葉下的濃蔭會讓那些行走在這條路上的人們產生一種對夏天的錯覺:就是夏天其實是一個充滿綠色而又涼爽的季節。
在通往勝利電影院的那條楓林北路上,有幾個十字路口和丁字路口,在每個路口西北側的把角處都會有一座交通崗亭,那時候的交通警察就象現在朝九晚五的上班族那樣,每天準時出現在崗亭裏。那些崗亭的視野很好,所以每到一個路口,顧菲都得跳下車來走過去,本來在遇到第一個路口的時候,顧菲讓楚林先騎車過去,在路口的另一頭崗亭裏的警察看不見的位置等她,但楚林發現顧菲在過馬路時因和一個小轎車搶行,差點被小轎車撞到。楚林知道顧菲一定是怕讓他多等。後來從下一個路口開始,楚林就推著自行車和顧菲一起過馬路,其實在那個年代,每個路口的交通都不是很繁忙,但楚林覺得他陪在顧菲身邊一起過馬路,心裏會更踏實一些。
但有一次楚林差點和顧菲發脾氣,就是離路口還很遠的地方,顧菲居然沒有和楚林打招呼就猛地跳下自行車,自行車在行進中重量突然減輕,車速猛地提升了上去,楚林猝不及防,幾乎和前麵一輛自行車首對尾地撞到一起,楚林剛要衝顧菲發火,但他發現左手側的機動車道內,一輛巡邏警車飛馳而過,楚林知道為什麽顧菲連招呼都不打就跳下自行車。楚林回頭看了一眼顧菲,顧菲正一瘸一拐地向自己走來。
“你腳受傷了。”
“沒事兒,就是跳車的時候崴了一腳。”
“疼嗎,我幫你看看。”楚林說著已經把車在路邊支了起來。
“我沒事,咱們快走吧,我們得趕在開演之前十五鍾到達那裏,還要做一些準備工作。”
楚林繼續騎著車帶著顧菲往前走,因為他們的時間確實不充裕,還有三個路口,每個路口都有崗亭。楚林想著到了電影院一定看看顧菲的腳傷的怎樣。
“快到路口的時候,你就別往下跳了,我把車停下來,你扶著我的肩膀慢慢下來,左腳先下。”楚林觀察過顧菲崴的是右腳。
顧菲覺得楚林真的挺在意自己的,從小的時候就是那樣,他是個話不多的男孩,除了講故事以外,但他的話有時就像魔術師突然從懷裏掏出的一個小口袋,他會用這個神奇的小口袋把你變小,不過你聽著會好奇,他為什麽要把你變小那,因為那是這個魔術最神奇的地方,就是魔術師要通過這個小口袋把你裝到他的心裏,楚林的話就象魔術師的小口袋,把他小小的顧菲裝在心裏那個他覺得最安全的地方,想著想著顧菲覺得自己的腳已經不那麽疼了,她把頭輕輕地靠在楚林的背上,這樣她就更不疼了。
勝利電影院的放映間位於電影院的二層,它有三個象日偽時期炮樓射擊口那樣大小的三個放映口,放映間的麵積挺大,但裏麵顯得很雜亂,光線也是暗暗的,顧菲告訴楚林,因為放映間西南側的那個儲物架放著很多老電影的膠片,考慮到膠片長期儲存的避光要求,所以這個電影放映間的燈光常年都很昏暗。
那天用來放映電影的是一台銀灰色、35毫米的放映機。它比一般的35毫米放映機的體積要略小一些,但外形很精致,全金屬製造,包括用來支撐的三腳架,後來楚林才知道這台蘇製攝影機的名字叫蘇霍姆爾,它現在的存世量已經很少了,有時隻能在拍賣會上和私人放映器材收藏館裏才能見得到,這個名為蘇霍姆爾的放映機卻有著傳奇的曆史,據說它最初是為了登月的宇航員在太空艙裏日常娛樂和放教學片而設計的,可以精確到膠片在失重狀態下的彎曲弧度和傳動齒輪在溫度驟變時的公差配合,當然它後來逐漸轉為民用,但其放映的精準度可窺豹一斑地反映昔日宇航專用設備的輝煌。它是兩個世界上最大版圖的社會主義國家最如膠似漆年代時的禮物,在華夏大地上也不過隻有三台,一台在毛烏素沙漠裏的衛星觀察站,一台是在上海一個不起眼的弄堂對麵的一個同樣不起眼的電影院裏,剩下的一台就是現在顧菲和楚林在勝利電影院裏使用的這台設備。
楚林觀察顧菲肯定已經是不隻第一次使用這種設備了,因為她每個動作都很精準、嫻熟。楚林喜歡顧菲手裏托著圓形供片箱時的樣子,那一刻的顧菲就象是一個漂亮的維族姑娘托著一個同樣大小的手鼓。
這台機器的最大弱點是就是每次放映前都要對一下放映鏡頭的焦距,其實這才是顧菲真的需要楚林幫忙的。楚林趴在放映口上,一邊看試放的幻燈片,一邊指揮顧菲調整焦距的大小,直到正好契合銀幕的尺寸為止。
但真正放映時就不需要別人幫忙了,顧菲讓楚林去放映口的地方觀賞電影,但楚林要陪著還在操作放映機的顧菲,顧菲告訴楚林,其實這個放映機有一個45分鍾的無人操作的、自動放映功能,她說她調好定時裝置就到另外一個放映口和楚林一起觀看影片。
那天放映的影片是一部70年代初期墨西哥拍攝的彩色故事片,它講的是一個吉普賽女郎和白人軍官之間的愛情故事,但在80年代後才在顧菲和楚林居住的城市開始放映,其實這部影片楚林和顧菲在一年多以前一起看過,是他們一起回小時候那個他們共同長大的冶金技術研究院家屬大院時,正趕上那天晚上在露天廣場放映這部影片,那天他們坐在映幕背後的那幾塊壘起的預製板上,那是他們從8歲那年起一起觀影的地方,那個地方還是老樣子,仿佛就是為了等著兩個少年回去溫習那段幼年時代的時光。
楚林其實從心裏挺喜歡這部電影的,他覺得那個影片中的吉普賽姑娘真美,如果非要在世界範圍內劃出一個個族裔進行對比,吉普賽姑娘應該是世界上最美的女郎,而她們心中的小夥子也應該個個都是白馬王子,因為這是一個喜歡遷徙的民族,他們一生一半以上時間都是在馬背上度過的。
顧菲已經調整好那台蘇霍姆爾放映機的定時係統,她離開了它向位於放映間北側那個空出來的放映口走去,上文說過,這個放映間一共有三個放映口,楚林現在占著的這個是位於南側的放映口,而放映機正在使用的是中間的放映口,那個北側的放映口是唯一空出來的放映口。當顧菲向那裏走去的時候,楚林發現顧菲走路的時仍然把重心放在左腳的地方,楚林這才想起他一進放映室就在顧菲的指揮下忙來忙去,一下子忘了檢查顧菲的傷腳了,於是楚林向顧菲走去,穿過中間的放映口時,楚林依然記得彎下身子,因為這樣做就不會擋住放映的光線,而那時電影已經開演了。
“顧菲,你坐過去,我幫你看看腳傷著沒有。”楚林用手一指位於放映間北側的一個柳條編的旅行箱,它可能是用來放器材等一些雜物的,楚林家裏也有一個這樣的箱子,它的強度足於承載一個象顧菲這樣的女孩。
“我的腳沒事,楚林,你不用擔心。”顧菲知道楚林今天一定會想起來查看自己的傷腳,從他們小的時候就是這樣,他可以忘記自己受過的傷和疼痛,但他不會忘記顧菲哪怕是一點小小的傷情,因為在楚林看來,顧菲的疼痛是受傷的地方通過神經的傳導,輸送信號到她的大腦裏產生了條件反射,而那條疼痛的神經也同樣可以傳到他的心裏,他可以從心裏感受到顧菲的疼痛,這個敏感的男孩不會忘記哪怕是一次查看這個女孩受傷的地方,從他認識她的那一刻起,一直就是這樣。
“還是讓我幫你看看吧,你坐過去,不會用太長時間的,這個電影咱倆以前不是看過嗎,不在乎耽誤這點時間。”
顧菲沒再推辭,倒不是怕耽誤看電影,因為她不想象現在這樣和楚林一人一邊占著兩個放映口看電影,她不想和楚林分開,她記得他們看電影的時候從來就沒有分開過。
顧菲走到那個位於放映間北側的柳條箱旁坐了下來,楚林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解開顧菲的涼鞋上的係扣,輕輕地把那雙白色的涼鞋從顧菲的腳上褪下來。楚林把顧菲的右腳捧在手裏,他不得不捧得高一些,因為放映間的光線比較昏暗,隻有離近一點才能查看得更清楚。
楚林發現顧菲腳上有幾條帶狀的紅色印痕,楚林心裏一緊,他看了一眼顧菲的涼鞋,又馬上意識到那不是傷,那是涼鞋的係帶勒過的印痕,楚林用另一隻手捧起顧菲的另一隻腳,把兩隻腳端起到相同的高度,顧菲知道楚林一定是在對比她雙腳的腳倮地方,看看這個地方是否仲起來,因為崴了腳的人,如果情況嚴重的話,這個地方會仲起來。楚林觀察了一會兒,他可以確定顧菲的腳應該沒有什麽大的問題,於是他放下顧菲的左腳,但顧菲的右腳還在他的左手裏,他想幫顧菲穿好涼鞋。
突然在這一刻,楚林的心裏驟然變得忐忑甚至可以說有點緊張和不安,因為他發現顧菲的腳很美,它彎曲的足弓此刻就在自己的手掌處,象一輪新月那樣有著優美的弧度,她瘦瘦的腳倮突起,白皙的皮膚下筋脈分明,纖長的腳趾讓整個足部顯得更加挺拔和完美。其實這不是楚林第一次把顧菲的腳捧在自己的眼前,他記得9歲那年,也就是地震的那段日子裏,他和顧菲曾經在他們家的那張單人床上,頭對腳、腳對頭地睡在一起,因為這樣做可以節省那張小床上的空間。記得那天夜裏楚林半夜醒來,他發現自己把顧菲的一隻腳抱在懷裏,通常這個位置,他應該抱著被子的一角,當時楚林的第一反應就是馬上把顧菲的腳鬆開,然後在朦朧的狀態下回憶顧菲是否在睡覺前洗過腳,當得到肯定的回答後自已才安心睡去。而此刻顧菲在他左手裏的腳卻有著不同往日的意義,這是一個異性的、形狀秀美的右腳。楚林覺得顧菲的腳就像是自己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上,一個小小的門環,這個世界是那樣的陌生,他曾經在成長的日子裏,在心中既渴望又壓抑,即壓抑又渴望,那是一個即使是窮極一個少年的所有暢想,也無法到達甚至是不敢到達的世界,這個世界一直隔著一扇厚重的大門,而此刻叩響這個大門的門環就在他楚林左手的手掌裏。
也就是在此刻,楚林的左手突然如通電般地攥緊了顧菲的右腳,楚林當年隻有16歲,但他有著成年人一樣寬大的手掌,顧菲仟瘦的足弓一下被楚林的手掌抱緊,這個幾乎是一種完全無意識的反射動作把楚林嚇壞了,他覺得他今天已經無法收場。 也就是在此時,顧菲突然用雙手抓緊楚林襯衣胸前的雙襟,楚林知道顧菲一定是生氣了,雖然楚林知道顧菲生氣時是什麽樣子,但楚林知道,今天將會完全不同,他無法想象甚至不敢想象。
就在這個時候,顧菲和楚林不知道什麽原因竟然同時站起身來,楚林的胸膛緊張地起伏著,就像岸邊被突來的湧浪搖晃著的一隻船。顧菲依然抓緊楚林襯衣胸襟的地方。突然,楚林感到一股力量來自於顧菲的手臂,是的,此刻,顧菲正把楚林往自己的懷裏牽引。這個距離在顧菲的牽引下越來越窄,窄得讓楚林不得不把原本處在兩個人之間的手臂向兩側僵直地伸展出去,他僵硬的姿勢就像是一個在南極岸上觀察海水和浮冰的小企鵝。同時隨著顧菲額頭的抵近,楚林又不得不仰起下巴,而顧菲的額頭順勢滑了進來,楚林此刻能感覺到他顎下顧菲的頭發,那是一種在柔軟、細膩緞子上的摩挲,他覺得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舢板在平滑如鏡的大海上禦風而行。
接下去楚林一直呈垂直狀態的雙臂向顧菲身體後方慢慢圍攏形成一個環形的姿勢,盡管這個姿勢因為臂彎處的角度而顯得僵硬,但楚林已經把顧菲抱在懷裏,也就是在那一刻,楚林的手指在顧菲後背的地方觸碰到了一排像是連在交叉帶狀物上的搭扣,楚林下意識地把手馬上移開,因為他知道那是什麽,他陌生但並不無知,也不愚鈍。而此時顧菲的雙手已經離開楚林的胸襟,她雙臂跨過楚林的雙臂,在相反的方向也把楚林環抱了起來,但姿勢更優美、更自然。
此刻很安靜,安靜象是所有的聲音融化掉、蒸發掉了一樣,這個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楚林好像耳邊恢複的聽覺,他聽到的第一個聲音像是風的聲音,在耳畔攪動著空氣的風,然後顧菲頭頂上的發絲動了起來,並且弄癢了自己的鼻翼,怎麽會有風呢,楚林想,這是一間封閉的屋子,怎麽會有風那。他想著終於想明白,其實一直都有風,而且每隔一段時間都會精準地吹拂而來,那是剛一進放映間時,楚林在顧菲的指揮下把放在角落裏的一個老式鑄鐵底座的電風扇抬到了屋子靠中間的部位,這台老式電風扇象是公司合營時期的產物,幾乎已經被市場淘汰光了,但它風力強勁,旋轉角度大,可以涵蓋幾乎屋子裏的所有角落,顧菲告訴楚林,那座放映機散熱比較慢,得用風扇把屋子裏的溫度降下來,風就是這麽來的。接著楚林又恢複了嗅覺,那也是在這股風的召喚下,那是一個果園裏的氣息,濃鬱、沉醉,那是一種女孩子喜歡用的洗發香波,它的名字楚林一時叫不上來。
又過了一會兒,楚林的嘴唇在顧菲的頭發上如艦船巡航般地滑動著,它越過發跡,到達了額頭,但沒有停,一直沿著顧菲的鼻線向下再向下,但在顧菲的鼻尖部停了下來,停在那裏。顧菲能感到楚林的心跳象催雨祭神時的鼓點,那是看到天際浮現出雲蹤的節奏,那是生怕雲被風帶走的節奏。
顧菲用她的裸足在黑暗的水泥地上開始尋找,她的腳趾尖碰到那個被楚林褪下的白色係帶涼鞋,她用腳趾撥動著它,那是為了調整好它的方向,在黑暗中這個方向是那樣的精準,顧菲把腳伸了進去,同樣精準無誤,就象有個無形的手為她穿上一樣。又過了幾秒鍾,顧菲雙腳的腳趾突然蹺起,那是舞蹈演員最基本的腳趾動作,就象是林中正在食草的牡鹿,在受驚後猛地把頭抬起來那樣。是的,正是顧菲這一細微的動作,消除了這個夜晚最後的距離。楚林搭在顧菲鼻尖上的雙唇就象在枝頭上昏睡的小鳥,突然失重跌落……但不是深淵,不是自由落體,是一次在夢中沉醉的飛翔,醉得沒有方向,醉得不想醒來,永遠不想醒來……。
… …
在他們頭部的上方有一個10公分長的過水管,當時有幾個細小的水珠正在凝結,那是這個常年見不到光的房間裏的潮氣所致,這幾個水珠沿著水管切線的方向滑動了一下,最後聚成一個較大的水珠跌落下來,落在顧菲的頭發上,它在上麵掛了一秒鍾,就沿著顧菲的垂發滑落,就像是一個受了驚嚇逃走的玻璃蟲。那一刻房間裏靜寂得如炮火後聽覺的失聰,不知道過了多久,楚林和顧菲聽到了膠片在那台35毫米放映機裏沙沙行進的聲音,那聲音就像是春夜裏的第一場急雨,躡足在簷下的芭蕉葉上走過,在氤瘟的林野裏徘徊、流連,那台鑄鐵底座的老式電風扇忠實地把風送到房間的每個角落,每當電風扇的頭部轉到他們這個方向時,顧菲漂亮的白裙子就像大海上風向突變的船帆那樣,嘩的一下鼓起…… 透過三個放映口傳來大廳裏甕聲甕氣的電影對白聲,那也是這個影片最柔情蜜意的時刻。
葉塞尼亞:當兵的,你不等我了?你不守信用。
奧斯瓦爾多:我已經等了三天了。
奧斯瓦爾多:你就這麽討厭我親你?
葉塞尼亞:隻有兩廂情願,才能叫人愉快。如果強迫,隻能叫人厭惡。
奧斯瓦爾多:好吧,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可這還是你的錯。
葉塞尼亞:我錯?
奧斯瓦爾多:你沒有發現自己長的很美嗎?這能怪我嗎
… ….
葉塞尼亞:我們的人,絕不會答應的!
奧斯瓦爾多:不,我愛你!不論誰,不論什麽,都不能把我們分開!
葉塞尼亞:我也愛你!……我愛你!奧斯瓦爾多!
不知道過了多久,楚林和顧菲聽到了滴滴的聲音,那是提醒放映者,要切換送片盤了,楚林還記得他和顧菲向那座蘇霍姆爾放映機走過去時的情景,楚林看到那枚閃爍不停的紅燈似乎在暗示著什麽,是什麽該結束了,是什麽該交還給時間。
蘇霍姆爾放映機並沒有因為它的那些傳奇式的背景和技術上的精湛而被保留下來。它和那個時代所有的膠片放映機一樣,被技術的不斷更新,被如風暴而致的數碼時代淘汰、淹沒。那台在毛烏素沙漠衛星監測基地的蘇霍姆爾放映機在一次遷徙時,因卡車的劇烈顛簸,被遺失在大漠深處,被風沙掩埋,而在上海老式弄堂對麵電影院中的那台,被一個精明的美國收藏家買走,現在陳列在他位於田納西州的私人博物館裏,至於楚林和顧菲使用過的這台,在勝利電影院的一次翻修後不見蹤跡,據說幾經輾轉回到了它的祖國俄羅斯。
在三十一年後,一個冬日的清晨,在聖彼得堡東北部的一個被森林環繞的小鎮上,那些進行晨練和遛早的居民看見了一個高大的東方男子,這個四五十歲左右的東方男子在鎮子裏一直尋尋覓覓,後來人們從他那生硬的俄語並夾雜著英語的問路中得知他在找一個博物館,在這個隻有三千人人口的小鎮裏有一個電影放映器材的博物館,它是全世界電影放映器材愛好者心中的聖地,因為它幾乎涵蓋了各個時期的經典。
也許是快到聖誕節的緣故吧,這裏的參觀者非常稀少,這個神秘的東方男子進來後一直在尋找著什麽,但他的腳步卻顯示出他那個年齡應有的沉穩和收斂。最後他在展館北側的一扇法式長窗前停了下來。那裏有一台銀灰色的35毫米放映機,至於那台放影機,連展館的講解員對它也知之甚少, 有時在講解過程中被有意識地隔過去。他站在那裏,象人海中見到一位久別的老友那樣端詳著它,冬日的陽光穿過結霜的、宛如薄紗的玻璃窗,照射到這位東方男子的臉上,那一刻他的表情生動而又傳神,仿佛有一雙手臂把他帶入往昔的時光裏,這雙手臂就象是母親攙扶著她蹣跚學步的孩子,又像是久別的戀人在對方的臉上摩挲、尋覓。那一刻,博物館中的這台老式放映機猶如斷電後的重起,開始回放那些記憶裏的美好時光,而這個中年男子此刻耳畔再一次想起膠片在機器裏行進時的沙沙聲,那聲音就像是春夜裏細致的雨聲,躡足在簷下的芭蕉葉上走過,在記憶的深處徘徊、穿行。
在三十一年前,在這架蘇霍姆爾放映機9.14152米的地方,在那個老式磚混結構電影院的放映間裏,兩個少年擁抱在一起,他們那一刻的擁抱因為那個男孩的過渡緊張而顯得有些縮手縮腳。在這架蘇霍姆爾放映機西北45.365度的地方有一台鑄鐵底座的老式電風扇,每當電風扇的頭部轉到北側的終點時,那個女孩子漂亮的白裙子就像大海上風向突變的船帆那樣,嘩的一下鼓起……那是兩個16歲的少年人生中的第一次親吻,那是眼前這個神秘的中年東方男子,一個讓他在人生任何一個時刻回憶起來都值得幸福、都值得戰栗的初吻。
那是太陽繞過地球的肩膀,在一個名字叫月亮的女孩子臉頰上,留下的一枚吻痕,可能是因為距離上的關係,在加上他們之間總是有一個礙手礙眼的家夥,他的這位身材嬌小的戀人,似乎一時還感受不到他那火一般的熱情,但隻要是有這枚小小的吻痕就足夠了,因為他們的愛情可以由浩渺的太空和永恒的時間作證。
每個時代都有可以牽動著人們記憶、讓人難以忘懷的經典。那些溫暖的回憶是我們一生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