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那天一向偏理輕文、自動化專業的任重遠居然用一句文科學生的語式評論他第一次看到顧菲笑容時的情景,當時躺在鋪位上的任重遠用他那被香煙熏得喑啞的聲音深情地說道:“她笑得時候,露出的牙齒整齊而又潔白,仿佛它們生在那裏的唯一作用就是為了配得上一副完美無暇的麵龐。”
任重遠覺得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雖然在這個兩個多小時的時間裏,自己對楚林今天晚上的行蹤判斷是準確的,但是都因為時間的關係而失之於交臂。 目前對楚林的下一站一時還捋不出頭緒, 如果他們在青峰翠穀墓園這個地方再耽擱下去, 即使他們判斷出楚林下一站的行蹤,可能還會慢半拍。
“楊戰,我叫你留心對麵的車輛,你來的時候看見楚林的車嗎”,任重遠覺得自己問的有點多餘,如果楊戰在來的時候看見楚林迎麵開過來的車,他會主動說出來的而不用等到他任重遠來問,但此刻的任重遠實在一時想不出什麽辦法來打破目前的僵局。
“我看了,沒有楚林的車。”楊戰說著又點燃一根香煙,任重遠明白此時楊戰也焦急萬分。
“兩輛車你都留心了。”任重遠覺得這句話問得更多餘,他們幾個好朋友誰不知道楚林有兩輛車呢,一輛是應天集團總裁專用座駕一輛銀灰色的蘭博基尼Aventador,其實楚林並不喜歡這輛外形招搖的總裁專用配車,而且這輛按賽車手配置的轎車在交通擁堵的大城市並不適用,但為了商業應酬,為了體現公司形象,他不得不開著它。而平常和朋友私下在一起的時候,楚林總是喜歡開他那輛墨綠色的吉普牧馬人,用平時愛好戶外活動的楚林的話來說:它具備一匹奔馬的一切素質:速度、耐力、適應各種地形。但有時楊戰經常調侃他:你這個應天集團總裁的座駕還不如我這個工薪層呐,這簡直就是一輛山寨版的2020啊,但楚林從不介意楊戰的調侃,他覺得車就是一個代步工具,僅此而已。
“那還用說,蘭基博尼Aventador,還有他那輛山寨版的2020。”
“你來得時候,對麵堵車嗎。”
“堵得比我這個方向更厲害。”楊戰知道任重遠是什麽意思,車速越慢,越不容易漏掉對麵的車。
任重遠明白,如果楊戰在來時的方向沒有發現楚林的車,那就意味楚林離開青峰翠穀後沒有往城裏這個方向開,而另外一個方向就是城市的遠郊區,就會越來越荒涼,而楚林一個人帶著顧菲的骨灰在深夜裏往荒郊野嶺的地方開, 簡直讓人不敢繼續往下想。
顧菲啊,顧菲,如果你在天有靈,你幫幫我們,給我們一個暗示好嗎,讓我們知道楚林下一個去處,讓我們快點趕過去好嗎。任重遠此時心亂如麻, 而這個晚上最讓任重遠擔心的是:其實這三十年來,楚林對顧菲的死一直是抱著深深的自責和懺悔,因為楚林在顧菲死前一個月的那個暑假,沒有按他們幾個人共同約定好的一起去福建看大海,而是一個人跑到長江邊的一個城市去見蘇媛,他心裏一定會覺得顧菲的死和這件事或多或少有著必然的聯係,隻是當時顧菲走的時候沒有留下任何遺言,而在死前和沈亞萍那神秘的半個小時談話的內容也一直無人知曉,所以對於這個敏感的問題,大家誰都不想提起,這樣楚林也就至少停留在自己的猜測中。可是不知道沈亞萍今天晚上和他說了些什麽,萬一有什麽話刺激到楚林讓他覺得這不僅僅是猜測,那這個後果將不堪設想。
任重遠不知道為什麽在這令人焦急萬分的夜晚會想起在心裏上去求助於顧菲,就在這個夜晚一年多後的一個臨近農曆春節的大雪之夜,任重遠在楚林位於溫莎皇室的公寓裏,很僥幸地看到了顧菲那封三十一年前的神秘絕筆信,當讀到這封信結尾時,任重遠這個幾乎已經失去淚水記憶的中年男子忍不住潸然淚下,那一刻的任重遠仿佛覺得在一年多前的那個春夜,顧菲在天上的靈魂一定是聽到了任重遠在那一刻的無助呼喚,在那個幾乎令人絕望的拯救之夜,她和他們並肩一起把楚林,把那個被沈亞萍幾乎逼上絕路的楚林再一次地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而也是在那一刻,任重遠痛苦地意識到他和顧菲之間的關係隻能限定在友誼這個範疇,可是在這之前任重遠一直不死心,因為他覺得他比楚林更成熟、更體貼、而因此會被顧菲在心裏上慢慢地接受,他會有足夠的耐心去等待顧菲在情感上從量變到質變的這一過程,這本不是在追求異性上喜歡速戰速決的、情感上從不做曖昧表達的任重遠的一貫作風,也是他個人感情經曆中唯一的一次耐心。因為顧菲是任重遠漫長的情感史上第一個讓他砰然心動的異性、而日後作為華譽傳媒集團的常務副總裁,任重遠因職業關係身邊不乏有公眾心目中女神這樣級別的異性環伺左右,但隻有顧菲,隻有那個還差一個月才滿15歲芳齡的女生顧菲,是任重遠一生中唯一的一個、一見鍾情的女人。
作為全市重點中學的楓崗中學其高中生源主要是來自於兩個部分,一是由本校初中的學生直接升入高中就讀, 根據中考成績優劣分別進入重點班五班和六班以及非重點班的一至四班,另一部分生源是從外校報考楓崗中學的考生中根據中考成績擇優錄取。任重遠和顧菲的第一次見麵是在楓崗中學歡迎新生的開學典禮上。
那天作為六班和五班班幹部的任重遠、楚林承擔著幫助老師完成新生的注冊工作,當時任重遠和楚林具體負責向新生介紹校區主要生活設施,包括學生校舍、食堂、水房、閱覽室、圖書館等。任重遠和楚林那天整整忙了一個早晨,和那些剛考進重點中學興奮得喜歡問這問那的新生們硬著頭皮周旋。到了快接近中午的時候,注冊報道的新生漸漸稀少了下來,終於得空想喘口氣的任重遠開始低頭整理學生宿舍的簽到名單,忽然聽到一個清脆的女生在喊楚林的名字:“楚林、楚林。”
任重遠抬頭望去,隻見一個明眸皓齒、身材修長挺拔的高個女生興奮地向他們走來,楚林一看見這位女生也同樣興奮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顧菲,我等了你一上午了。”楚林大聲地招呼道。
“楚林,三年不見,你都長得這麽高了。”顧菲滿臉驚訝地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楚林。“三年前我們分開的時候你才到我這。”顧菲說完用手在自己胸口上下的位置比劃了一下。“現在你都到這了。”接著又用同樣的那隻手誇張地舉過頭頂在楚林的頭部上方象是行禮般地平切了過去。
“你也長高了很多嗎,那時候你才到這。”楚林說完也學著顧菲的樣子在自己胸口下方比劃了一下,但馬上發現可能不對,又往上提了提,接著又往下挪了挪。楚林刻舟求劍似的舉動惹得顧菲笑了起來。那一刻女生顧菲的笑容讓站在一旁的任重遠怦然心動,多年以後已經上了大學的任重遠在他那間燈光昏暗、煙味濃重的學生宿舍裏向位於他上鋪的同學這樣形容他第一次看到顧菲笑容的情景,那天一向偏理輕文、自動化專業的任重遠居然用一句文科學生的語式評論他第一次看到顧菲笑容時的情景,當時躺在鋪位上的任重遠用他那被香煙熏得喑啞的聲音深情地說道:“她笑得時候,露出的牙齒整齊而又潔白,仿佛它們生在那裏的唯一作用就是為了配得上一副完美無暇的麵龐。”
“顧菲,你怎麽才來啊,我聽我媽說你考上了楓崗,我今天一大早就開始在宿舍分配名單上找你的名字。”楚林實在無法確定顧菲三年前的具體身高,馬上又換了一個話題。
“討厭,楚林,你還好意思說聽阿姨說的,你老實交待,為什麽從初三開始,你一封信都沒有給我寫。”顧菲說著捶了楚林肩頭一把,站在一旁的任重遠暗自想著這個上來就用嗔怪的口氣和楚林談話的女生一定和楚林關係不一般。
“哎,還不是為了中考嗎,我媽盯著我學習盯的太緊,她下了死指標,必須考上重點班。”楚林赧然地解釋道。
“我才不信哪,再忙連寫一封信的時間都沒有。”顧菲不依不饒。
站在一旁的任重遠一邊看著楚林和顧菲間親熱的寒暄一邊想起多年前看過的越劇紅樓夢,他記得那個女扮男裝的賈寶玉有過這樣一段他當時認為不男不女的唱腔:“天上掉下來一個林妹妹。”任重遠在心中喟然歎道:可惜這個林妹妹是人家楚林的林妹妹,不是他任重遠的林妹妹。楚林這個暴殄天物的小王八蛋,跟他初中同學三年,怎麽就從天沒有聽他提起過顧菲這個名字哪。
“嘿、嘿、嘿,你們都班荊道故那麽半天了,該給我介紹介紹一下吧。”任重遠不得不打斷聊得正歡的楚林和顧菲。
“哦,對不起,我忘了介紹了。”楚林這才想起在一旁站了許久的任重遠。
“這是我在林溪小學的同班同學顧菲,這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學任重遠。”楚林連忙介紹。
“你好,任重遠。”顧菲大方笑了一下和任重遠打了一下招呼,顧菲心裏想,這個高個子的男生一定是楚林的好朋友。
“啊,你好,顧菲。”任重遠沒有想到第一次見麵顧菲會直呼其名,他想著因為楚林的那一層關係,他和這個本來在校園裏迎麵時隻能偷偷瞥一眼的女生一下子拉近了距離。
“嘿,楚林,你們林溪小學明年還擴招嗎。”任重遠拍著楚林的肩膀問。
“不知道,你問這個幹嘛。”楚林覺得任重遠變得很無聊。
“我想明年幹脆報考你們林溪小學算了,林溪小學真是個人才輩出的好學校啊。”任重遠裝作不無遺憾地道。
“任重遠你沒事吧,你要想蹲班,直接蹲到托兒所大班算了。”楚林也打趣道。
三個人笑在一起,顧菲暗想楚林這個當年在林溪小學性格孤僻、不善言談的插班生現在也學會和朋友打趣了,三年不見,他真是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