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遠齋詩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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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初次相識的時候(中篇連載四)

(2014-07-07 20:50:08) 下一個

 那一夜又是一個多夢的夜晚,我夢見自己變成一枚細小的雨滴,執著地向自己誕生的天空飛翔,身邊有無數雨滴和我背向而馳,它們行進的方向和我的目標一樣縹緲和空洞.
 

在鄂州我要尋訪的第一個地方是母親在1959年實習其間住的小樓,據方叔叔說那是當時鋼廠特意辟出來作為接待實習學生用的宿舍樓,但後來隨著武鋼和鞍鋼的興起,也不再有大批的學生到鄂城鋼廠來實習,現在這座小樓已改為鋼廠的單身宿舍.

  我是在一個春風和煦的上午獨自來到這座對母親的一生有著特殊意義的小樓,春日的陽光充滿體貼入微的暖意,天空象一麵空洞的藍鏡子,使地麵上所有的有生命和思想的與沒有生命和思想的事物都有一份顧影自憐的味道.一路上,我開始對自己此行的意義產生質疑,人生就象一雙軌道,其實每個停留的車站已沒有意義,因為目的地在遠方.而你即使再次回到當初出發的地方,已經時過境遷了.生命的殘酷就在於此,即使是驀然回首的那一點點矯情對於我們短暫的生命的旅程來說也是奢侈的.

  這是一座在50年代相當典型的建築,四層樓的磚混式建築,那一時期的建築多半采用的蘇聯的圖紙,結構在大體上同出一轍,因為年久失修,在那些身旁現代化的建築群中顯得形容委瑣,樓前是兩排夾道的簡易存車棚,一個木製的布告欄層層疊疊布滿各種通知,啟示,和廣告.宿舍樓唯一的門廊黑洞洞的,象一個老式電影院的入口,進進出出的都是一些仿佛和周圍一切無關的行色匆匆的年輕人.隻有樓前的一排花蕾碩碩的迎春述說往事般地寂寞地開放著.

  也許是單身宿舍的緣故吧,內部明顯疏於協調和統一管理,原本寬闊的走廊被堆放的雜務和臨時廚房設施充斥.樓道隻有兩側有公共的采光窗戶,但由於樓道較長,所以整體上顯得黑黢黢的,隻有偶爾幾扇忘記關閉的房門把陽光釋放進來,各種電器播放的音樂聲,炒菜聲,談笑聲以及水房洗滌物件的水聲交匯在一起.這些在生活中極其熟悉的聲音使我這個被淺淺淡淡憂傷糾纏的心說漸漸平靜下來,平淡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往往是一劑治愈你心靈深處痛苦的良藥.

  據母親大學時代的好友詹崇芸阿姨描述:當年她們共有6個女生住在二層樓的靠南的宿舍,門上還掛著一幅前麵實習住宿的學生留下的<向陽屯>的招貼畫.母親住的是靠窗戶下鋪,詹阿姨住在對過的上鋪.;兩個鋪位之間是一個有四個抽屜的長腳櫃,放著水壺,洗漱用品,旅行折鏡,半島體收音機等一些雜物,母親很愛整潔,她經常幫宿舍其它的女生整理共用台麵上的物品.實習宿舍樓不提供熱水,當時母親和詹阿姨經常結伴到靠近食堂的水房去打水,詹阿姨說那時鋼廠的女性很少,而她們這些從大城市來有著學生裝束的女生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在那條通往水房的林蔭道上,她們的身影時常會吸引著那些穿著工裝的異性目光.

  母親總是喜歡在傍晚十分獨自坐在窗口,她那份沉靜的目光總是在追隨最後一抹在天邊消失的雲霞,遠處林梢間有雪白的江鷗在晚霞中流連.母親當時不會想到在這個異鄉陌生的城市,命運正在和青春最初的設計背道而馳.

  當我向詹阿姨詢問林叔叔和母親在鄂州關係的變化時,詹阿姨輕輕歎了口氣:我們都是旁觀者清啊,原本認為那是一樁水到渠成的愛情,但最完美的東西往往最脆弱,愛情尤其如此.我在那個暮春的上午反複品位著詹阿姨這句話的含義.我不知不覺地走到位於樓道一端的水房,現在從這裏向外望去那片在母親青春的目光中跳耀的雲霞已經被一片片拔地而起的建築群占據.那條通往食堂的林蔭道早已變成一條寬闊的有著高壓鈉燈照明係統的栢油路.

  臨近中午的時候,天空漸漸陰暗起來,不知不覺地有很細密的雨絲飄落,雨絲舒緩得象戀人的手臂,潮濕的空氣中充滿如醉如癡的溫情.四十四年前的哪個夜晚,天空也下著今天同樣的小雨,當時詹阿姨正一個人在宿舍裏整理實習筆記,一身工裝的母親忽然急匆匆地跑進宿舍,一句話也不說就開始在床頭翻揀衣物,一向沉靜的母親那天的舉動使詹阿姨很感詫異,她一邊攔住母親一邊細問緣由,母親忽然轉過身,緊緊的攥住詹阿姨的手,興奮地告訴詹阿姨林嘉木約她十分鍾後在樓下見麵,並且說要有一個重要的決定告訴她,詹阿姨聽完母親的敘述後歎了口氣說,我真佩服你們兩個人,誰都看出你們兩個彼此都對對方有意思,卻誰都不肯跨出這一步,都四年了,還能有什麽重要決定,今天他要向你表白了.母親點點頭卻又馬上搖搖了頭,攥著詹阿姨的手臂在不住顫動,有一種火焰般熾烈的光芒在母親的眼光中跳動,剩下的時間詹阿姨一邊幫母親換衣服一邊還要時常到窗旁眺望,別著急,林嘉木還沒來,詹阿姨不斷地重複這句話來安慰已經忐忑不安的母親,最後在母親換好衣服後,詹阿姨把長腳桌上的折鏡捧到母親麵前,母親的目光卻沒有移向鏡子,而是迎向詹阿姨的目光,她們兩個人默默地在昏暗的宿舍中彼此對視很久,母親從好友的目光撲捉到了她最需要的鼓勵和祝福,母親就這樣帶著好友默默的祝福匆匆離開了宿舍.詹阿姨從窗口望去,母親穿著蝶結連衣裙的白色身影和林嘉木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合為一處,最後消失在更遠處的黑暗中,他們漸漸遠行的腳步聲被春夜細致的雨聲淹沒.

  母親回來的時候幾乎已經是深夜了,宿舍中的同學已早早睡下,這是他們正式實習的最後一天,明天廠方將組織實習的同學到赤壁去旅遊.母親悄無聲息合衣而臥,象一枚秋天的樹葉蜷縮在黑暗中.宿舍裏隻有詹阿姨沒有睡,她一直等著母親的歸來,靜寂的黑暗中,詹阿姨似乎察覺到一點異樣,她躡手躡腳地下得床來,披衣來到母親的床前,母親並沒有睡,沉默中給詹阿姨讓出床上的位置.

  “他向你表白了嗎,”詹阿姨在黑暗中問道.

  母親沒有直接回答詹阿姨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你知道係裏有一個援藏的名額嗎,”

  “我知道啊,有好多人申請,競爭很激烈,”詹阿姨在黑暗中回答.

  “林嘉木告訴我他爭取到了”,母親平靜地說.

  “就這些嗎.”詹阿姨有些惶惑.

  “他還問我願意不願意和他一起去西藏.”

  “傻丫頭,他這是向你表白哪,這個林嘉木也是,憋了四年,原來在等待這個時刻.你怎麽回答他”

  “我不知道,我一點準備也沒有,我沒有想到他會問我這個問題,我當時心裏很亂,我想到我的家人,我從沒有長期離開過他們,我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同意我到那艱苦的地方去,我也不知道我的專業在那裏是不是會有合適的工作”

  “唉,你們兩個,我真是為你們著急,林嘉木是在試探你,他想知道你對他的感覺.他不見得一定讓你和他一起去西藏,我聽係裏說那是援藏工程項目,工程結束後還可以調回內地.”

  “我不知道,我就是心裏很亂,你知道,這麽多年,我也一直不能肯定他對我的感覺.”

  詹阿姨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方法來安慰此時已經心亂如麻的母親,隻能在黑暗中把母親攬向自己的懷中.

  這時忽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宿舍裏的人幾乎都被吵醒了,詹阿姨起身打開房門, 進來的是一個同班姓畢的女生,他的男友是林嘉木在班裏最好的朋友,這個姓畢的女生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林嘉木決定不參加明天全班組織的旅遊,而是隻身一人坐夜班長途車感往黃石,在從那裏踏乘今天最後一班火車趕回北京.第二天將乘坐最早的一班火車去成都,然後從那裏進藏.姓畢的女生的男朋友此刻正送林嘉木趕往長途汽車站.

  這個消息非常突然,幾乎所有的人都沉默下來.母親忽然回轉身,衝到自己的床前,開始瘋狂地收拾行李.詹阿姨一邊幫母親收拾行李一邊試探母親的想法,母親忽然停住手裏動作,瀟然淚下的說,我要和他一起走,一起回北京,一起去西藏.母親說話時臉上決然的表情讓詹阿姨一時無法提出異議,隻得和母親一起收拾完行李,匆匆趕往鄂州的長途汽車站,詹阿姨在與母親分手的那一刻把行李遞到母親手中說,你真的全想好了嗎,詹阿姨的提問使母親再次淚流滿麵,母親幾乎哽咽著說,失去這次機會,我會一生都失去他的.母親的話讓詹阿姨也跟著落下淚來.

  詹阿姨一個人回到宿舍後,窗外忽然大雨如注,雷聲四起,隱隱的雷聲使詹阿姨無法再次入睡,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在這個冰冷雨夜的黑暗中浮動.即使在四十四年的以後,詹阿姨在回憶那個夜晚的時候,依然會有一種雷聲在耳邊真實地響起,詹阿姨把那在記憶中經久不散的雷聲歸結為命運的多變和無常以及對人生的種種暗示..

  渾身濕透的母親是在天明的時候一個人回到宿舍的,母親進來的時候,象風一樣帶著一股潮濕的寒氣,而比那寒氣更冰冷的是母親茫然的表情.濕透的黑發象膠水一樣緊貼著母親蒼白的麵頰,殘留的雨水順著衣服滴落下來,在母親站立的地方形成一圈飽滿的水窪.後來大家才知道,在母親趕到黃石火車站的僅僅前1分鍾,那輛最後一班開往北京的列車剛剛駛離站台,母親隻能站在淒清的站台上,望著列車消失的遠方欲哭無淚,幾盞信號燈在雨夜中明滅.那是母親在這個大雨肆虐的夜晚唯一可以相互安慰的東西.母親就這樣一直一個人孤獨站到天明,當詹阿姨嗔怪母親這種近乎瘋狂的舉動時,母親隻是茫然地說,我相信他知道我在那裏一直等他.

  我喜歡城市的夜晚,因為我們白天的思想總是被各種嘈雜的聲音所阻隔,隻有夜深人靜的時候,你會看到隱藏在各種語言和行為背後的真實的自己,這種自我的麵對可能會使你陷入深深的孤獨之中,就象一個鏡中顧影自憐的女人,除了一副迷惘的表情,身邊隻有無盡的空洞的黑暗.晚飯後,我正在看一本當地雜誌,方卉端著一本熱氣騰騰的茶走了進來,她從腋下取出了一本書放在我的桌上,

  “你喜歡看小說嗎.”

  “上學的時候喜歡,現在卻靜不下心來,打開書總是一些文字在你眼前晃動,無法進入書中所描寫的情節.”

  “我推薦你看看這本書,方卉說著把桌上的書推到我的麵前.”

  那是一本中譯本的澳大利亞小說家考琳•麥卡洛的《荊棘鳥》,前些年,它同名的電視劇曾在央視的黃金時間播放.

  “為什麽推薦我看這部小說.”我微笑地問道

  “也沒什麽,就覺的寫得很真摯,你慢慢看就能體驗到了.”她一邊說著一邊坐在我對麵的床上,我這才發現她已經換上一套粉紅色的睡衣,一雙鞋底厚實的紅色塑帶拖鞋吊在她那纖細的腳上.

  “沈琰哥哥,我真的覺得你這個人很特別.”

  “真的,有什麽特別之處你說來聽聽.”

  “現在誰還會特意花很多時間去尋訪自己父母初次相識的地方.我一直覺的隻有象我這樣的新新人類才會有這樣的專利.”

  “我也不是特意要這樣做的,隻是他們那一代人包括你爺爺在內在許多地方很吸引我.以前我也覺得他們那一代人太單純,我是指缺少自我的那種,他們那麽容易融入一個時代,那麽容易犧牲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可是當我跨越時間的河流走近他們生活的細節的時候,我發現他們也和我們一樣有著他們哪個年代的激情和夢想,壓抑的情感,生活的苦惱.和渴望傾訴的內心世界.我們腳下的土地有他們當年走過的足跡,那裏同樣有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

  方卉一邊呷著茶水,一邊耐心地聽著,這種深夜的交談使我們很容易融入一種祥和的氛圍.這種氛圍象窗外暖融融的春夜那樣包圍著我們.那一夜又是一個多夢的夜晚,我夢見自己變成一枚細小的雨滴,執著地向自己誕生的天空飛翔,身邊有無數雨滴和我背向而馳,它們行進的方向和我的目標一樣縹緲和空洞.

  第二天,我在方叔叔的陪同下前往當年他和父親共同居住的地方,它坐落在鋼廠最南端的一個僻靜的腳落,是一排簡易的平房,現在這裏早已無人居住,院落已經荒蕪,各種荒草從堆放的雜物的縫隙間伸展出來,幾隻啁啾的麻雀在院內悠閑地覓食.正午的陽光把樹木的陰影投射在地麵上,使原本靜謐的院落更顯空寂.具方叔叔講,這裏在當年曾是已婚雙職工的住房,但因為方叔叔遠在農村的妻子一直沒有解決戶口問題,所以一直是方叔叔一個人獨居,後來父親就從單身宿舍搬過來陪方叔叔一起居住.他們原本在部隊的時候就是一個營房的戰友,坐習時間都很規律,生活習慣也大致相同,所以他們一直合住得很愜意.他們幾乎無話不談.雖然他們都遠離自己的親人,但他們那段生活卻很充實.直到有一天父親見到了母親,據方叔叔講那天原本極善於克製自己情感的父親一天之間變得象一個失戀的少年.他那種憂鬱的神情讓人憂心忡忡,以前方叔叔曾經托農村的妻子為父親介紹過幾個對象,但父親一直表現不出太多的熱情,作為年長數歲的方叔叔一直認為父親可能因為年齡的問題還沒有開始考慮個人的問題.父親這種突然的變化讓方叔叔有些手足無措.作為多年的戰友和同事,方叔叔非常了解父親,他對我說,你的爸爸是一個一但找到一個目標就會孤注一擲的人.即使方叔叔一再暗示父親這種感情的現時性和可能性,但父親不為所動,父親仿佛一下子找到生活中的方向,

  從方叔叔敘述中確實證實父親當年對我母親一見鍾情.這種感情曾一度折磨著一時不知從何入手的父親,在認識母親之前,父親的感情世界幾乎是一片空白,母親象一個突然闖入的天使,盡管這是命運無意的安排.但在那之後的時間裏,父親和方叔叔之間唯一可以展開的話題就是我的母親,後來父親告訴方叔叔他喜歡的這個大學女生身邊有個出色的青年,而他們可能彼此已互有好感,方叔叔以為父親因此會放棄,但匪夷所思的是,父親似乎比以往更加賣力,有一天他忽然抱來一摞中學課本並且宣布他準備參加高考,這個近乎瘋狂的決定確實讓方叔叔吃驚不小,因為他知道父親在入伍之前隻在農村讀過兩年私塾,後來在部隊補習了一點文化,加起來充其量不到當時的初中文化水平.但父親心意已決.在當時方叔叔看來,作為曾是軍人的父親在打著一場似乎永遠不可能取勝的戰爭.一個雨夜的晚上,輾轉難眠的父親破天荒找方叔叔要了一支煙.那是在方叔叔的記憶中父親點燃的第一支香煙.在黑暗中,方叔叔劃亮一根火柴,那刹那間的火焰照亮父親那張年輕生動的臉龐.火柴熄滅後,屋內陷入無邊的沉默,隻有兩支香煙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明滅.

  現在這排年久失修的建築靜靜地佇立在這座繁華鋼城的一個僻靜的角落,木製的屋簷和窗框留下無數風雨侵蝕的痕跡,到處結滿厚重的蛛網,流逝的歲月仿佛要封存發生在這裏的一切記憶.有誰還會在意那些歲月的建築中發生的故事,那些曾經壓抑的青春和情感的掙紮.那些痛苦和迷惘.在這個春日的上午,我被從樹木的葉隙間射下的陽光刺痛了雙眼,那倏而閃幻的陽光似乎在發出一聲聲的輒問,那些流逝的時間和歲月到底給我們留下什麽呢.

  下午的時候,我們融入工廠下班的人流中,自行車的鈴聲和通勤車的喇叭聲交織在一起,路邊的揚聲器也不停地播放著各種輕鬆的樂曲,人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疲憊和對生活的憧憬.我被他們臉上的表情深深的感染.沉浸在一種輕鬆的喜悅中.

  我和林叔叔在景象繁忙的鋼廠裏尋尋覓覓,最後穿過一排整齊的林蔭道來到一座現代化建築前。這是一座中西合璧的殿堂式建築,門前的空地上花團錦簇,芳草如茵,巨大的人工噴水池和漢白玉的雕塑相映成趣。林叔叔告訴我說這座氣勢恢宏的建築就是工廠的工人文化宮,過去是一個露天電影院.據方叔叔講,這裏是當年父親向母親第一次表白自己情感的地方.那是一個晴朗的夜晚,廠裏正準備播放新故事片<達吉和她的父親>,實習的學生也夾雜在工人中間,那天晚上有些冷,母親用一件絳紅色的對襟的毛衣罩著自己蝶結連衣裙,剛剛洗過的秀發披散在她那瘦俏的雙肩上.電影剛剛開始,父親突然站起向母親坐的地方走去.他的這個舉動在全神貫注的電影觀眾中顯得十分醒目.父親的身影在明暗閃幻的銀幕背景裏移動.電影中的插曲洋溢著浪漫的氛圍,父親走到母親麵前,把一個整齊封存的牛皮紙袋交到母親手中.然後一言不發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坐的幾個同班女生以為身為輔導員的父親可能送給母親一套實習資料.因為母親是女生的實習聯絡員,母親在昏暗的光線中打開那個神秘的紙袋,裏麵是一本俄羅斯詩人普希金的詩集,在那首著名詩歌<致凱恩>的一頁上,父親別了一禎精巧的書簽,在詩歌的第一段父親用鋼筆重重打下注線,母親在銀幕時明時暗的光線中讀到了那段燙人心扉的詩句,那也是父親心中壓抑著的青春的呐喊:

  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眼前出現了你

  有如曇花一現的幻影

  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

  在我十八歲的那年,第一次從父親留給母親的這本詩集中讀到了這首普希金的<致凱恩>,那純樸,真摯的詩句也同樣打動了年輕的我.十八歲的那個夜晚,我忽然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滾燙地流淌,青春勃發的身體經曆一次成長中的疼痛,那種疼痛在我日後的記憶中刻骨銘心,後來母親告訴我這首詩歌曾被俄羅斯著名的作曲家格林卡譜上樂曲,在俄羅斯廣袤的大地上經久傳唱.

  晚上我正在房間裏看書,方卉一身素裝地走了進來,頭發披散著,散發著一陣陣芬芳的洗發水的味道.

  “沈琰哥哥,陪我去上網吧,.”

  “家裏不是有電腦嗎,怎麽還要到外邊去上網呢.”我有些疑惑地問到.

  “家裏隻有一台電腦啊,我想你和我一起去上網.”

  “還是我不要去的吧,那是你們年輕人去的地方,我還是在家看看報紙,陪你爺爺聊聊天.”

  ‘你就陪我去一趟吧,我一個人上沒意思.”方卉很誇張地搖晃著身子,向一個向大人撒嬌要糖果的孩子.

  “好吧好吧,等我換件衣服.”走了一天了,我已感到有些疲憊,但我一時又找不到什麽合適的借口拒絕眼前這個漂亮的女孩.對我這個平素很少沾計算機的人來說,今天確實有一種舍命陪君子的味道.

  小城的夜晚並不寂寞,臨街的店鋪燈火通明,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人聲嘈雜,機動車和各種非機動車輛在爭奪被夜市的攤販包圍的路麵,餐館裏菜肴的香味和春夜裏馥鬱的花香柔和在一起,空氣裏彌漫著一種樂不思蜀的味道.

  方卉一路上顯的很興奮,到是我象是一個陪著初來駕到的遊客觀光的本地人,始終打不起精神.

  網巴坐落在離一所當地電力學院不遠的小型商業區,顯然這裏的商家都依托學院這個市場,網巴也幾乎全都是一些學生裝束的人.我們找到兩處挨在一起的空位坐了下來,網吧管理員為我們開通了線路.方卉馬上劈劈啪啪地在鍵盤上忙碌起來,網上找她聊天的人很多,籃框裏的各種頭形圖案在那裏晃頭晃腦地閃爍,刺耳的提示音此起彼伏,我在一旁一邊流覽網上新聞一邊哈氣連天.方卉自顧自地忙碌了一會兒便湊了過來,問我願不願意開個QQ號碼上網聊天,我馬上推辭說,我打字速度很慢,又不熟悉這套軟件係統,方卉沒等我解釋完就開始在我的機器上忙活起來,一會兒的工夫,她便為我注冊上了一個ID號碼並迅速教會我如何使用各種服務功能.

  “好啦,你現在可以在網上釣美眉啦,我得換個計算機,我這台速度太慢了.”方卉說著站起身向我身後一排電腦走去.

  我坐那張可以轉動的靠背椅上昏昏欲睡,忽然屏幕上的提示音響了使我驚醒,一個穿著花襖的長耳兔的頭像蹦了出來.我回身看了一眼在另一排座位上的方卉,她神秘兮兮地給我打了一個手勢,示意我繼續看下去,方卉發送過來的是一首歌的網址,鏈接在一個專門播放MTV的網站上,那是許茹芸剛出道不久的一張專輯上的歌曲,MTV中的主角由許茹芸親自演繹,畫麵極其優美,那是一段發生在雨中纏綿淒美愛情故事,男女主人公在機場候機廳外的雨中決別,男主人公即將登上飛機到另外一個城市和一個女子完婚,當飛機即將起飛的那一刻,女主人公突然衝進機場的候機大廳,交錯的畫麵中一邊是飛機絕塵般的離去一邊是女主人公無望的奔跑.樂曲在結束的時候,一個愈演愈清的BP機的中文字幕上閃爍出歌曲的主題<我依然愛你>

  許茹芸也是我喜歡的一個歌手,我們一下子有了共同的話題,方卉向我娓娓道出了她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的情景.那是1998年秋天的一個傍晚,方卉一個人走在開滿紫荊花的校園裏,心情格外的憂鬱,校園的廣播站正在播放一些有關各種競賽活動的事宜,廣播的間隙是傳統的歌曲點播時刻,歌曲的點播者是方卉在中學最要好的同學陳敏,沒有注明特別聽眾,隻是說送給她最好的一個朋友,她聽到這首歌曲的時候自然就會明白的,那是方卉第一次聽到這首許茹芸的<我依然愛你>,歌曲傷感的旋律使方卉在那個花香馥鬱的夜晚潸然淚下.她知道這首歌是點給她的.

  就在聽到這首歌的前一天,方卉從她爺爺那裏知道我結婚的消息,當時她心情幾乎失落到了頂點,她唯一一個可以訴說的就是自己的好友陳敏,她們是那種彼此之間可以沒有秘密的朋友,而1995那個頤和園的夏天成為他們經常交談的主題.那天陳敏說了許多勸慰的話,但沒有起到任何效果,最後陳敏隻好留方卉一起在家中過夜,那個夜晚她們兩個在黑暗房間中依隈在一起,開始了在她們那個年齡略顯沉重的思考,陳敏告訴方卉說,愛情隻不過成長的過程中必須涉及的經曆,就象人生中其它不可抗拒的因素一樣,她鼓勵方卉要勇敢地麵對這份感情,她對方卉說,總有一天你要麵對他,總有一天你要向他道出你心裏的秘密,不管發生什麽,你是你自己愛情的主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誰也沒有權利把它從你身上奪走,最後她用一句當時非常流行的話勸慰方卉,愛情的結果不一定非要是相互擁有.

  方卉的講述把我帶到了四年前那個南方秋天的夜晚,那個花影婆娑,暗香浮動的南方秋夜,一個少女因為我的原因經曆了她人生中一次痛苦的心靈成長.

  最後方卉對我說:"沈琰哥哥,既然我都可以麵對這份感情,為什麽你要回避呢."

  方卉已經聯係好見習的單位,準備乘船回武漢,我因為其他的事情比她晚離開鄂州一天,於是我就成了一個送行者。我們乘坐市郊公共汽車來到位於城市西南部的輪渡碼頭,鄂州港是長江上的小型港口,由於水路運輸比較公路運輸相對實惠,所以港口聚集了很多長途販賣的商販,趕路的人個個風塵仆仆,肩挑背扛著各種大包、小包的商品,一身學生裝束的方卉和一身休閑裝的我在人群中顯得十分醒目。一下公共汽車,方卉就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象是生怕在擁擠的人群中失散似的,她自然親密的舉動使我們在人群中象是一對相識許久的戀人。輪船進港的時候,人群開始騷動起來,方卉的臉上也流露出少許惜別時的神情,直到她登上輪船的懸梯之後,我們兩隻握得汗津津的手才不得不分開,方卉上船後沒有直接去船艙,而是站在離我最近的船舷上,方卉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我的眼睛,在她熱情大膽的注視下,我顯得有些不自然,我隻能回報於尷尬的微笑和拘謹的目光。輪船駛離碼頭的一刹那,方卉突然隔著滔滔的江水對我說到“沈炎哥哥,林妹妹要回蘇州了。”她那認真的表情使我仿佛回到了七年前盛夏的頤和園,而當年那個滿臉稚氣的小姑娘已經出落成一個婷婷玉立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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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葉虻 回複 悄悄話 感謝蘭子對這部小說的厚愛,祝周末愉快。
卜蘭子 回複 悄悄話 多虧母親沒有趕上火車,不然就讀不到今天的好文和詩。

情景切換自然流暢,學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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