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已經開始疲倦,但我的內心卻被這些在黑暗中抗爭的燈火溫暖起來,我知道他們在引領我,那是一個我即將去找尋的世界,那是一個已經在我們現實生活中漸漸淡忘的感動和純真……
這輛從北京始發的列車設施完備,幹淨舒適,整齊雪白的鋪位使人都不忍心輕易弄亂它們,車廂裏燈光柔和,給所有旅行的人一種詳和和寧靜的感覺,這種氛圍可以使即便是萍水相逢的人也可以坐在一起傾心攀談,一見如故。我躺在自己的鋪位上,枕弘靜思。對麵是一個約莫兩三歲左右的女孩,她正倚靠著熟睡的母親身邊一邊不太熟練剝著一隻川橘,一邊目無遮攔地不時審視著我,橘汁清洌的果香在我們之間的鋪位間漫延,她對食物的專注和我對睡眠的依賴使我們象兩個在車廂中置身在旅行之外的人。
由於在夜間行駛,列車在啟動不久後,車廂內的照明係統就關閉了,我昏昏沉沉地進入夢鄉,車輪撞擊鐵軌的 節拍象無數雜遝的腳步聲在夢中追逐著我,當我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列車已跌入無邊的黑暗中。我拉開身邊的窗簾,希圖在被黑暗籠罩的曠野中搜尋那盈盈如豆的光明的痕跡,希圖通過這樣的一點痕跡辨認出我們曾經熟悉的城市和鄉村。也許是野外工棚的燈火,也許是城市邊緣的街道,也許是鄉村最後一盞熄滅的燈光…..我的目光已經開始疲倦,但我的內心卻被這些在黑暗中抗爭的燈火溫暖起來,我知道他們在引領我,那是一個我即將去找尋的世界,那是一個已經在我們現實生活中漸漸淡忘的感動和純真……
2001年一個秋天的清晨,我在房間裏整理母親的遺物,那時母親離開我隻有3個月,我依然將自己禁錮在的悲哀牢籠裏,我象一個尚未成年的、與群體走散的馴鹿整天失魂落魄,窗外秋日的陽光傳達著一種悲天憫人的寒意。我無意中翻開母親大學時期的相冊,照片多半是畢業前的一些合影,也有一部份是母親比較要好的同學個人留影,在那些個人照片裏,一個目光憂鬱的青年吸引了我,和相冊中那些呆板的肖像照相比,這張照片的風格獨樹一幟。照片是在船弦上拍攝的,衣服上被風吹起的皺褶的給人一種活潑的動感。照片中的青年長發飄逸,高大、清瘦的身材玉樹臨風,尤其是他的目光仿佛總是停留在一個若有若無的遠方,那是一種在瞬間可以抓住你心靈目光。我把照片從相冊中取出,我發現照片背後的一行鋼筆字體:“海齡留念林嘉木1958年夏於唐沽新港”我懷著好奇的心情又取出其它的個人照片,我發現這張照片是唯一一張在稱謂上省略母親姓氏的人,母親所處的那個年代相對今天比較保守,所以在照片背後留言的細小差別引起了我的注意,懷著這種探究的心裏我撥響了母親在大學最要好的同學詹崇芸的電話。
在北京西郊的一所湖邊公寓的家中,詹崇芸阿姨接待了我,我們進行長達4個多小時的長談。詹阿姨對我的來訪早就作出了準備,在那次長談中詹阿姨向我透露出母親生前鮮為人知的一段情感糾葛,而對方恰恰就是照片中的林嘉木。詹阿姨建議我可以到1959年他們實習的鄂州去看看,那個坐落在長江中部的小城不僅僅是父親母親初次相識的地方,也隱藏著發生在母親和林嘉木之間的一段宿命的故事。
從詹阿姨那裏回來我給鄂州的方叔叔寫了一封長信,方叔叔是父親在部隊多年的戰友,複員後又一同分到鋼廠,方叔叔很快就給我回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件,這封回信確定了我這次春天的旅行。
“列車在夜間行駛的時候請把窗簾拉上。”一個巡夜的身材高挑的女乘務員打斷了我的思路。
“你是負責這個車廂的嗎,上車的時候好象不是你。”
“我們在夜間換的班,來吧,還是我來把它拉上吧。”她動作熟練而輕盈,如一個長於家務的主婦那樣揮灑自如。
“我覺的怎麽好象一下子變得年青了不少。”
“就這麽一點區別。”她一邊隨手整理一下桌上的餐巾一邊瞥了一眼蜷縮在黑暗中的我。
“你比她高,當然相貌上也有些差異……”
“行啦,別解釋了,你在哪下車。要不要我提前叫醒你。”她那佯裝嗔怪的語氣中明顯夾雜著友好的示意.要是在往常我也許借機和她攀談或是主動接近她.當然我這樣作也並無什麽特殊的目的,因為我認為矜持是漂亮的女孩生之俱來的天性.但漂亮而矜持的女孩有兩種,一種是喜歡用沉默來維護內心世界的隱密.而另一種喜歡反唇相譏,欲擒故縱.我想大多數的人都喜歡後者.因為她們象一道可以走近的可以欣賞的風景.
“不用太麻煩,我要在黃石下車,明天中午才到。”我想結束我們之間的談話,因為我又有些困了。
“你是去出差。”
“不是。”
“那麽去看親戚,朋友。”
“也不是。”
“那我知道了,一定是會女朋友,網上認識的吧,千裏迢迢的,誠心可嘉。”
“差得更遠了,你別瞎猜了好不好。別人問題問多了我可緊張,晚上會失眠的。”
“緊張什麽呀,你不會是逃犯吧,剛才換票的時候查沒查你的身份證。”
“你想象力夠豐富的,我不想說是怕你閑我故弄玄虛,其實我這倘旅行……”
1959年一個初春的傍晚,我的母親和她的大學同學們一起坐在一輛南下的列車上,他們的終點是位於鄂城的湖北鋼廠,他們要在那裏完成他們畢業前的最後一次實習。那是一輛和我今天的列車向同樣方向同樣目的地行駛的列車.當時母親無法想象她們的目的地注定要有一段故事將對她的一生產生深刻的影響.在和我母親同一趟列車上有一位後來被我稱為林叔叔的同學,林叔叔的父親和我的外祖父是在天津海關大院的多年世交。
抗戰勝利初期,剛從貴陽遷居於此我的母親岑海齡已經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略帶南方口音的國語和娉婷纖細的身材使她迅速成為海關大院男孩子們的注目焦點。省立河北女子第一中學與海關大院僅一河之隔。這座曾是北洋西械學堂的磚木結構建築是這個城市無數女孩子向往的聖殿,因為這裏聚集著這座城市學習成績最優秀的女生。每天,放學十分,總有一些海關大院的男孩子站在屋頂的露台上眺望,視野中那一群群穿著整齊校服、花枝招展的女生跨過青石墁地的強子河橋向這邊走來。在那群女生中間總有一個喜歡獨來獨往女生,她就是被海關大院稱為貴陽女仔我的母親岑海齡。夕陽的霞光浸染著她那一頭別著楠木發卡的整齊的直發,飛揚的裙裾兜裹著她那青春蓬勃的少女的身體。斜襟的中式上衣,丁字帶的平底黑色皮鞋,白色的毛線襪。每當此時,男孩子們就會放出樓頂的鴿子,故意打著尖利呼哨,青春勃發的萌動和肆意徜徉的鴿群充溢著霞光四射的城市天空。這時在那座隔河相對的海關大院朝南的一個鑄鐵圍欄的二層陽台上,一個穿著白色尖領襯衣,褲管筆直麵色白皙的少年就會在暮色中吹響一支精致的長笛。他就是天津海關緝私組組長林隆南的長子林嘉木,自幼家境優越的他很小的時候就被父母開發出許多藝術的潛能。他那略帶憂鬱的眼神和頎長的身材成為大院中女孩子們心目中的王子。
俱母親說那一夜她沒有睡,當她醒來的時候,火車已經進入湖北地界,那天清晨的景色很美,窗外金燦燦的油菜花開遍高低錯落的田野,經冬初化的溪水掙脫大山的懷抱在阡陌縱橫,河叉交錯的鄂豫平原上恬靜地流淌著。“歌聲輕輕蕩漾在黃昏的水麵上,暮色中的工廠正在閃光,列車在飛快地奔馳,車廂內燈火輝煌。。。。”年輕人歡快的歌聲和悠揚的手風琴聲充斥著這輛奔馳的老式蒸汽列車。即使在很多年以後,母親仍然可以感覺到那段琴聲在耳畔回旋,那段琴聲發自一付被愛情充溢的手指和一個被矛盾交織著的內心世界。“我不知道那段琴聲是送給我的,我一直認為那是一種被年輕人特有的表現欲所驅使。其實林嘉木就是這樣一種人,他總是希望他能在他喜歡的女孩子眼中變得十分優秀,當這種優秀完成一個質變的過程,愛情也就水到渠成,其實很多女孩並不需要這些。我就是她們中的一個……”母親在她後來的日記中曾這樣寫道。
時間殘酷地隔斷我們和那些已經過去的年代和往事的聯係,但也使那些已經過去的年代和往事在我們的回憶中變得精致起來。母親在清晨醒來的時候,火車已經進入目的地的車站,1959年的黃石還是一個列車經行線上的一個小站,在南方天空陰暗的清晨,這座中式歇山頂建築孤零零地聳立在濃密的叢林間,鵝黃色的牆體印著一道道清晰的雨漬,棕紅色的魚鱗片瓦落滿經年的腐葉。這輛老式的蒸汽機車就象一個疲倦的巨人,大聲喘息著衝入小站的月台,噴出的蒸汽使窗外小站的景色變得一片模糊。母親用手指輕輕擦拭玻璃上結的水汽,窗外移動的景致在她的目光中掠過。
在車站接他們的是湖北鋼廠派來一位工人出身的輔導員,由於月台修的比較低矮,他隻能站在車廂的扶梯下,把車上的同學一個一個接下來,輪到母親的時候,她遲疑地向下望了一下,她無法確定這個高度是否安全,這時,一隻手向她伸了過來,這是一張長年從事勞動骨骼結實,筋脈分明的手臂,同時她的視線接觸到一道目光,女性特有的敏感讓她意識到這目光特意在她身上停留了幾秒。但當時母親並未在意,因為她沒有意識到這瞬間的接觸中帶給她對未來的生活的影響。這位輔導員叫就是我的父親沈維中。
具母親說父親在與母親目光接觸的那一刻起,就喜歡上了她。但母親對父親日後的表白一直心存懷疑,因為父親給母親一直的印象都不是很感性的那種類型,長年的軍旅生涯使父親變得很善於控製內心的張弛,就是我們所說的內斂。
父親當時穿著一身棕色的尼製軍大衣,高領緊身毛衣襯出他那軍人般健康堅實的體魄。他站在月台上指揮著大家清點行李和隨身的物品,並用簡明的話語介紹了今天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