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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與文字的關係及漢字的特殊道路

(2025-09-18 20:41:51) 下一個

語言與文字的關係及漢字的特殊道路

作者:徐令予  
日期:2025年9月17日

一、語言與文字的本質關係

語言是一種聲音符號係統,是人類社會最基本、最原初的交際工具,其產生遠早於文字。文字作為語言的外化形式,僅是人類為了突破聲音傳播的時空局限而創造的二級符號係統。因此,文字在本質上依附於語言、從屬於語言。沒有語言便不會有文字,而沒有文字語言仍然能夠存在。這一依存關係確立了語言在符號係統中的本體地位。

語言學(linguistics)的研究對象正是語言本身,即語音係統、詞匯係統、語法結構及其曆史演變,而非文字這種派生的書寫符號。文字在語言學中僅作為記錄與研究的輔助材料存在,並不構成語言的本質要素。

語係劃分亦體現出“以語言為本”的原則。在曆史比較語言學中,語係的認定依據主要是語音的規律性演變、詞匯的同源性以及語法的係統對應,而文字形式並不在考量之列。例如,漢藏語係(Sino-Tibetan)內部包含使用漢字的漢語、使用藏文字母的藏語、使用緬文的緬甸語,甚至包括一些長期缺乏文字傳統的小語種,但這些語言在語音和語法層麵呈現同源性,因此被劃歸同一語係。印歐語係(Indo-European)亦是如此,其成員語言在曆史上使用過多種書寫係統,從拉丁字母、希臘字母到西裏爾字母、天城文,乃至楔形文字,但都能夠通過比較方法追溯至共同的祖語。這表明語係是語言學概念,而非文字學概念。

更為根本的是,語言不僅是一種交際工具,而且是人類思維的前提條件。人類從混沌狀態走向理性認知和社會組織,其決定性因素正是語言的出現。語言使得抽象概念得以形成,邏輯關係得以表達,思想得以交流。沒有語言,係統化的思維就不可能建立,哲學、科學和文明也無從發生。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言:“語言的界限就是思想的界限。”由此可見,語言不僅奠定了人類文化的根基,也是思想與哲學存在的前提。因此,語言處於根本地位,而文字僅是語言的外化與延伸。

二、文字與拚音化的必然性

既然語言的本質是聲音,那麽文字的合理方向應當是記錄聲音。拚音文字通過有限符號對應語音單位,以符號組合表示和記錄語言,從而實現“見字能讀、聽音能寫”。這種方式最大限度統一了口語與書寫,降低了學習成本,擴大了讀寫共同體。

從這個意義上看,拚音化並不是文字史上的某種偶然選擇,而是記錄語言的唯一合理與必然結果。拚音文字解決了語言與文字分離的問題,使教育和文化的普及更為高效。

從這一點來看,拚音文字之於語言的關係,可以類比於五線譜之於音樂。五線譜之所以成為樂曲的最佳載體,正在於它以最簡潔的符號係統,把音的高低、長短與節奏關係清晰直觀地呈現出來,從而使樂曲得以準確記錄與廣泛傳播。同樣,拚音文字通過有限符號對應語言的聲音單元,也以最直接、最簡單、最合理的方式再現了語言的本質結構。換言之,拚音化並非僅僅是一種曆史選擇,而是由語言本體邏輯所決定的必然結果。

三、曆史的印證

不同語言之間沒有高低優劣之分。不能因為漢語和藏語同屬漢藏語係,就可以斷定漢語是落後語言;也不能因為英語和孟加拉語同屬印歐語係,就認為孟加拉語是先進語言。但是,文字作為語言的載體這樣一種編碼技術至少存在合理性的區分。

世界文明的發展史已充分印證了拚音化的必然性,腓尼基字母體係演化為希臘字母和拉丁字母,成為今日全球最廣泛使用的拚音文字係統。天城文、阿拉伯字母、西裏爾字母等,也都是拚音文字,在各自文明的傳播與延續中發揮了關鍵作用。

這些拚音化體係推動了語言與文字的高度統一,促進了教育普及、知識積累與科技發展。

相比之下,那些長期堅持表意係統的文明(如漢字傳統),在語言與文字的一體化上始終存在隔閡。雖然表意體係在文化傳承和跨方言交流方麵有一定作用,但其學習門檻高、記憶負擔重,成為教育和科學傳播的製約。

四、漢字的特殊道路

盡管拚音化是文字發展的普遍規律,但漢字卻走出了一條獨特的道路。作為當今世界上延續時間最長的文字體係,漢字始終保持表意特征,沒有像其他文明文字那樣演化為拚音體係。這一現象並非偶然,而是多重曆史與社會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

(一)未走向拚音化的曆史背景

首先,漢字的過早成熟使其缺乏進一步演化的契機。在甲骨文和金文階段,漢字已經形成了較完整的象形、會意、形聲等構造方式,能夠承擔複雜的記載功能。漢字的表意係統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已是一套足夠完善而實用的文字工具,這種巨大成功反而滋生了過度的自信。麵對文明發展所帶來的信息量激增,人們既缺乏充分的警覺,也缺乏徹底重構文字體係的魄力與勇氣。等到進入現代社會,再行根本性改革已為時過晚。

過早定型的體係一方麵為文明提供了強大的記憶和傳播工具,但另一方麵也固化了發展方向,阻斷了字母化、拚音化的可能性(參見附錄 [1] 對符號到文字演化的梳理,可見甲骨文已具備文字的基本特征,從而支撐了‘過早成熟’這一論斷;同時,附錄 [2] 中對比了漢字與腓尼基字母文字的發展路徑,更能說明‘早熟’與‘延遲定型’在文字演化結果上的差異)。

(二)曆史功能:維持統一與文化延續

漢字的表意特征在中國曆史上確實發揮過一定功能。作為一種不依賴具體語音的書寫係統,它在方言分歧顯著的背景下,保障了跨地域的書麵交流和行政運作,使中央集權體製能夠在廣闊疆域中維持有效運轉。同時,漢字的穩定性也使得古代典籍得以長期保存與傳承,成為中華文明延續的重要紐帶。

然而,這些功能並不必然構成真正的“優勢”。跨方言統一與文化傳承固然得以依賴漢字,但這種統一是以高昂的學習成本和長期的教育壓力為代價換取的。換言之,漢字在曆史上承擔了維護秩序和凝聚認同的功能,但它所帶來的社會負擔同樣不可忽視。

(三)劣勢:高門檻與社會發展的製約

與其說漢字在曆史上擁有某種“優勢”,不如說它以巨大的社會成本換取了政治秩序與文化延續。漢字學習的門檻極高,掌握基本讀寫能力需要記憶數千符號,其學習負擔遠超拚音文字體係。這導致古代中國社會長期文盲率居高不下,知識與文化資源集中在少數精英手中,大多數人被排除在讀寫共同體之外。

這種局限不僅限製了教育的普及,也削弱了社會的創新能力。科學和技術需要精確而高效的符號係統來支撐,而漢字的複雜性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抽象表達與知識傳播的難度。即使進入近現代,漢字教育依然消耗大量時間與資源,成為普及教育和社會現代化的一大負擔。

更值得注意的是,文字雖然本質上是語言的表達與編碼工具,但長期使用某種書寫體係也會反過來影響語言的發展軌跡。漢字以單音節為基本單位,強化了單音節詞的顯著地位,結果使得漢語的單音發音現象更加嚴重,並在曆時演變中積累出大量同音詞。這種同音堆積不僅增加了口語交際中的歧義風險,也對書麵表達提出了額外的依賴,迫使人們在語境中不斷補充和澄清,從而增加了語言使用的複雜度。

隨著文明的高度發展,新事物、新概念以指數速度湧現,製造海量的新詞成為文字發展的關鍵。英語書寫的最小單元是字母,單詞可以在字母層麵自由組合,造詞空間幾乎沒有限製。新詞既可以通過字母拚接創造出來,也可以通過單詞組合衍生而成。相比之下,漢字本身無法無限擴展,新詞主要依靠現有漢字的組合,這絕非優勢,而是一種無奈的權宜之計。其缺陷十分明顯:不僅容易造成望文生義和語義歧義,而且缺乏足夠的精細化,難以滿足高度複雜社會和學科體係對概念精確表達的需求。例如,“量子”本是物理學中描述能量不可再分最小單元的概念,但中文組合詞極易讓人望文生義,誤以為它和“分子”“原子”“電子”一樣是某種具體的物體。這樣的誤解長期造成認知障礙,甚至被一些騙子利用。

更進一步說,漢字與漢語的結合,並非一種自然的順理成章,而更像是一場“強迫的婚姻”。這種結合固然延續了數千年,但其結果是產生了帶有基因缺陷的後代:既沒有實現語言與文字的真正統一,又長期承受高昂的學習與傳播代價。如今,即便人們意識到這種不合理性,也已很難徹底“分手”,隻能在慣性和曆史負擔之下勉強維係。這種尷尬的局麵,正是漢字長期阻礙語言現代化的深層寫照。

(四)近現代的調整與有限修正

進入二十世紀,中國社會終於開始直麵漢字體係的沉重負擔。白話文運動打破了文言與口語的隔閡,使書麵語更接近日常口語,算是對“語言—文字分離”格局的一次矯正。但這一改革僅限於語言層麵,並未從根本上解決漢字體係的複雜性。

漢語拚音方案的確立,為普通話推廣、兒童識字、國際傳播和信息化輸入提供了便利。它在實踐中部分緩解了漢字的高門檻問題,卻始終隻是一個輔助工具,而非真正的替代方案。拚音的潛力被製度性壓抑,無法成為主要書寫係統。

因此,所謂“調整與融合”,本質上仍然是對舊體係的修補,而非結構性的改革。漢字繼續以“文化符號”的身份被牢牢捆綁在民族認同與政治合法性之上,其弊端並未得到根本化解。結果就是:中國在二十世紀完成了掃盲,卻仍然沒有完成文字的現代化。

進入信息化時代,西方帶來的計算機反而成為陷入困境的漢字體係的一劑強心針。輸入法、編碼係統以及後續的發展,使得漢字在數字環境中勉強找到了新的生存空間。否則,麵對鍵盤和電報等以拚音文字為核心設計的現代工具,漢字幾乎難以適應。可以預見的是,漢字的未來很大程度上將依賴人工智能等新興技術的支持。語音識別、圖像識別與自然語言處理的進步,或許會部分緩解漢字在學習與使用上的沉重負擔,但這也意味著漢字的延續已越來越依賴外部技術力量,而不再僅靠自身體係的合理性。

五、結語

語言是本體,文字是表征。拚音化是文字發展的合理歸宿,世界大多數文明都在這一方向上實現了語言與文字的統一。唯獨漢字,以其表意特征頑強延續至今。這一延續既是曆史條件和社會結構的產物,也構成了文化認同與現代效率之間的深層矛盾。

漢字在曆史上確實維係了統一與文化傳承,但這一“功能”長期以來是以極高的教育成本和知識傳播受限為代價換取的。現代中國雖完成了掃盲,但文字體係的複雜性仍然是普及教育與科學發展的製度性負擔。未來的真正挑戰,在於如何在承認語言本體地位的前提下,重審漢字的合理功能,使其不再成為進步的掣肘,而能服務於教育公平與社會創新。

 [1]

符號到文字的演化鏈條

一、符號階段(圖形記號、標誌)

在人類早期文明中,岩畫、陶符、刻痕等符號主要承擔標識、記事或宗教象征功能。它們可以提示意義(比如“獵物”“太陽”),但無法對應語音,讀者隻能憑直觀理解。特點:傳遞信息,但不是語言的書寫。

二、圖形記錄階段(複雜化的象征係統)

隨著社會發展,符號係統開始複雜化,出現了較為固定的組合方式。比如新石器時代晚期的一些陶符,已經具備了象形與抽象符號結合的特征。特點:比單純符號更複雜,但仍然是“圖像記事”,語言對應關係尚不清晰。

三、初級文字階段(甲骨文)

進入商代晚期,甲骨文已經能穩定對應語言:

  • 出現了象形、會意、形聲等構字法。
  • 大量卜辭能直接讀出完整句子(如“王卜,貞,旬亡雨”)。
  • 符號和語音建立了聯係,真正實現了用符號記錄語言。特點:已經是文字的雛形,而非單純圖畫。

四、成熟文字階段(從金文到小篆、隸書)

  • 形聲字成為主體,使文字體係更高效。
  • 文字的語音對應更加規範,書寫方式逐漸定型。特點:漢字正式成為一個成熟、穩定的書寫係統。

總結:符號 → 圖形記錄 → 初級文字(甲骨文) → 成熟文字(形聲體係)。這一過程顯示,甲骨文不是單純的圖形記錄,而是人類符號首次真正與語言緊密結合的成果,標誌著文字的誕生。

附錄 [2]

漢字與腓尼基字母文字的對比

一、漢字的發展路徑

  • 在甲骨文、金文階段,漢字已經形成了象形、會意、形聲等構字法。
  • 這種體係能夠獨立、完整地承載語言含義,但同時也使體係較早定型,缺乏進一步簡化為純粹拚音體係的動力。
  • 後續發展主要在字形演變(如篆書、隸書、楷書)與構詞效率(形聲字比例上升)方麵,而不是向拚音化轉變。

二、腓尼基字母文字的發展路徑

  • 腓尼基文字源自更早的象形或表意符號,但它大幅度抽象化,把符號和語言的音素(輔音)建立了直接對應關係。
  • 由於其簡潔靈活的特點,腓尼基文字成為希臘字母、拉丁字母等拚音係統的源頭。
  • 這種文字體係天然適合擴散,因其學習門檻低、適配性強。

三、對比與啟示

  • 漢字:早期即已成熟 → 功能穩定但趨於固化。
  • 腓尼基字母:簡化至音素 → 極大提升了文字的開放性與傳播力。
  • 啟示:文字的“早熟”未必帶來“進化優勢”,反而可能使體係封閉;而“延遲定型”的文字,有更大機會演化為普適的拚音體係。

附錄 [3]
在複旦77/78微信群關於語言文字的討論中,陳孩未同學發表的一些觀點對我很有啟發,特收錄部分內容如下:
• 拚音文字最大優點:抽象,SUN = 太陽
• 象形文字的缺點:日“像”太陽
• 拚音文字:精確文字,可以邏輯運算
• 象形文字:近似文字,無法邏輯運算

陳孩未同學進一步指出:
西方不存在文盲。隻要能聽懂語言,一天識一個字母,一個月就能讀文章。
聽得懂、看不懂,這類“文盲”隻有中國有。嚴格說應稱“語文盲”。

他還強調漢字的最大問題:
• 一字多義
• 一義多字
• 一音多字
• 一字多音

用理科生的語言可以比喻為:
• 拚音文字 = 單值函數
• 象形文字 = 多值函數

並舉例說明“shishishishishi”的十種可能寫法:
1. 施氏食獅史
2. 室詩士施氏
3. 適十獅適市
4. 適施氏適市
5. 是十獅逝世
6. 拾是十獅屍
7. 使侍拭石室
8. 食是十獅屍
9. 識是十獅屍
10. 實十石獅屍

這是中國文化的特色。過去許多文藝界大咖能背誦《水滸》《西遊》《紅樓》等大部頭,但一字不識。這就是漢字的悲劇。國人要花十年時間識字,而且還可能考試不及格。更傷心的是,十年下來,學的還是一種非邏輯的文字。

附錄 [4]
本文產生的背景:2025年9月,有人在複旦77/78微信大群裏轉發《美國人突然發現,英語相較漢字,竟然如此落後?》的視頻,而且還受到某些人追捧。這種事情竟然發生在複旦人群中,實在難以置信。對此我提出了批評,繼而引發了一場激烈與持久的爭議。校友們的發言促成了我多天的學習和思考,於是就有了這篇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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