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巨大的噴氣式飛機呼嘯降落。
一米多高的輪胎和水泥地觸擊發生刺耳的聲音,伴隨著橡膠摩擦揮發的白煙。白煙的前方是座宏大的方形俄式建築。三十年前建造的北京國際機場更像一個國家博物館。灰黃色覆蓋的樓頂前方有兩個飛舞的紅字:北京。
慢慢走在稀疏的人群中,林簡依舊感到四肢關節的斷裂和疼痛感。她從口袋裏取出另一片止痛藥咽了下去。她的前方是一排結實厚重的長形落地窗。窗外是略顯空曠的停機坪。遠處稀疏樹林和方正農田的上方是一個虛弱的冬日太陽。
走出機場大門,林簡向路邊停著的一排新舊不一的出租車走去。
從開著的車窗裏,林簡看見車裏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理著短發的粗壯男子,正在狼吞虎咽地吃著一個包子。他吃的那麽專心和熱忱讓林簡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突然覺得自己肚子很餓……
穿著綠色軍大衣的司機轉頭看見林簡,兩口把包子塞進了嘴裏,擦了擦手,跳出車門用略微誇張的動作地替林簡打開後門。
“歡迎您來首都,您請!”他微笑地說道。
司機說話的口音和流利的語調讓林簡有一種時空上的恍惚。她突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小女孩,母親用同樣的話音和腔調和自己說話,她好玩地卷著舌頭學著母親的話……
“這個故事用中文是這樣說的……”林靜秋說道,一邊把背上的背包往上提了提。
七歲的小林簡和母親走在美國中西部一條塵土飛揚的公路上,周圍是剛收割的麥田。剩下的麥稈被卷成一個個巨大的圓柱體,孤獨地矗立在廣袤的田野中。
“狐狸邊走邊自己安慰自己說:這葡萄沒有熟,肯定是酸的……現在你用中文再說一遍。”
“媽……”小林簡拖長了聲音不情願地說。
“聽話,孩子。試著說。中文是個古老而美麗的語言,不管是讀還是寫……再說有一天,你會和媽媽一起回北京,你得會說中文哪……”
林靜秋突然沉默,看著前方田野的盡頭,眼睛裏露出無限的向往和憧憬。
“北京?”小林簡好奇地問道:“北京是什麽樣的呢?”
“您想看看北京是什麽樣的嗎?”司機轉過頭來問林簡。汽車正飛快地駛出了機場。
“好啊!但是……我得趕快去這個地方。”;林簡把一個寫在紙條上的地址遞給司機。
“東城區東單三條九號……”司機瞟了一眼紙條:“這是協和醫學院的舊址。”
“是嗎?你認識?”
司機身體往後一縮,好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認識?我還知道它是美國洛克菲勒家族出錢改造的。以前是豫親王府第,我們老北京人管它叫油王府……”
林簡欽佩地點頭。
“行!從這兒到那地兒一路上就有很多景點兒。我待會兒指給您看。”
窗外成片的農田漸漸變成寬闊的馬路和建築。在夕陽明亮的光芒下,一段殘存古城牆一閃而過,灰黑色的城牆下是寬敞的街道和騎著自行車的人群。
這是外公和母親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啊……。林簡想到,心裏深處有一種痛楚的溫馨。
“我告您:這要在古時候,我們現在得下車了。”司機的聲音傳來。他手指著前方的一個四岔路口。
這是一個普通的十字路口,下班高峰時間,車水馬龍。
“古時候的這裏是一條河,叫亮馬河。”司機在紅綠燈前停了車,拉了手閘。
“過了河就進入城門了。遠方騎馬、坐車來的官員、客商、還有像您這樣的遊客在進城之前,都要在這條小河裏給馬匹洗涮一下,洗去一路上的撲撲風塵。洗完馬後,便將馬拴在河邊成排的大柳樹上,人也休息一下。等把馬身上的水漬晾幹了,再進城辦事兒。一是表示對京城的尊敬,二是圖個吉利,讓要辦的事兒順利些。於是這河就稱為“晾馬河”,後來諧音為“亮馬河”。以前河上有一座白色的漢白玉的橋,稱亮馬橋。”
林簡臉上露出微笑,對這個從窗外緩緩經過的普通十字路口肅然起敬。
“現在您右邊的是地壇,是明清兩個朝代皇帝每年夏至祭祀土地神的地方……後麵是個喇嘛寺,也是雍正皇帝的行宮:雍和宮。傳說雍正皇帝駕崩後,靈柩曾停放在那裏,半夜裏守夜的太監總聽到有人在裏麵不停地走動……”
司機邊說邊熟練地把車避開川流的自行車:”乾隆皇帝就出生在雍和宮裏,所以是塊龍潛福地。”
一座雄偉的古建築出現在窗外。樓體深紅壯嚴,三重簷歇山頂,灰瓦綠琉璃剪邊屋麵。在深藍的天空下,被夕陽塗上一層耀眼金黃。
”這是鼓樓……古代咱北京的報時台。在南麵和它相對的還有一個鍾樓。根據明清規製,鍾鼓樓每天兩次鳴鍾,寅時的稱為“亮更”,戌時的稱為“定更”。戌時開始在每個更次擊鼓,直到次日寅時,所以被稱作晨鍾暮鼓……”
“哇 ……”林簡癡迷地聽著,由衷地讚歎道:“您的知識真是豐富。”
司略帶害羞地笑了笑:“我每天開車,和客人呆在這麽個小地方,總得說點什麽……其實我更喜歡寫詩。”司機停了一下,吟出兩句詩:“暮鼓團團困後海,晨鍾漫漫出故宮。”
“這是您寫的?”林簡重複地念著著兩句詩:“真美,畫麵和聲音……我很喜歡。”
司機微笑地點點頭:“……看!後海到了。”
冬日的夕陽照在遠處高大的樹木上,將天勾勒出不同的形狀和疏密。光禿的樹枝後麵是一大片水。陽光悠然彈跳在水麵的冰塊上,發出炫目的光芒。形狀古樸的石橋化成一個剪影,遙相對應的帶著飛簷的望海樓,矗立在水的中央。
回味著司機的詩句,林簡仿佛聽到了古時黃昏的緩緩的鼓聲,慢慢流逝在歲月的流水中。
“這就是故宮。”司機指著窗外,臉上帶著自豪的神情:“我們稱紫禁城。正門是玄武門。故宮的城牆高十米,厚八米。明成祖朱棣開始建造,工匠二十三萬人,民工士兵上百萬,前後延續了十五年之久……”
雄偉的紫禁城依稀可見的黑簷、黃瓦、紅牆、金飾、白石構成優美的剪影,在夕陽最後的光芒下,在北方冬天漸漸升起的藍色暮靄中氣勢磅礴,浩浩蕩蕩,綿延起伏,驚心動魄。
林簡感到她的喉嚨一下哽咽住了。她凝視著前方的宏偉景觀,胸口像有什麽滿溢升騰,奔湧而出。
“哎,你知道嗎?”司機在拐彎前指著紫禁城前方的巨大的城樓和廣場:“從今年元旦起,天安門城樓正式向公眾開放,你這次趕巧了,可以上去看看……我每天打那經過很多次,但都從來沒上去看過。”
車在東城區東單三條九號門口停下。
“謝謝您!”林簡遞給司機錢,打開門。
“您等一下。”司機打開燈,看了一下表上的數字,從邊上拿起一個布袋,給林簡拿找錢。
“不用了,您都給我導遊了這麽多……”林簡說道。
“那沒事兒……”司機憨厚地笑了笑,從袋子裏拿出找錢,理好,遞給林簡。
“謝謝您!”林簡心裏感動。
“沒事兒……不過我請求您一件事。”司機看著林簡。林簡點點頭。
“如果您要讀詩的話,一定要讀古詩,不要讀現代詩。他鄙視地搖搖頭:“現代詩就是把一些病句、錯別字自信地分行、斷開,是不能稱作詩的!”
“自信地斷開……”林簡笑著看著司機認真的臉:“我一定記住您的話。”
目送著出租車在緩緩降臨的暮色中離去,林簡轉過身來。
她的麵前是個古色古香的大門,兩邊上各有一個漢白玉的圍欄。圍欄中間各是一個昂首站立的石獅,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麵前的林簡。石獅子後麵是深灰色的圍牆,上方是墨綠和明黃的琉璃瓦頂,飛簷下是裝飾華麗、紛繁的橫梁。所有的一切在夕陽的最後一線光芒中顯得古老而肅穆,帶著一種神秘的未知和深沉在底的不安……
四周的街道一片安靜,沒有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