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尾
從飛快轉動的雨刷間隙中,我可以看見前方的隧道入口。
初冬密集的雨絲中,隧道像巨獸張開的黑色大口,緩慢地吞咽著亮著潮濕燈光的車流。我麵前大卡車的八個刹車燈突然全部亮起。我下示意地猛地踩下刹車,座位上的手機帶著白色耳機線飛在空中。在輪胎和地麵摩擦發出的尖利聲中,後麵的車猛烈地撞擊在我的車上。
我停下車,撿起手機,打開車門,走進冰涼的雨中。一輛半舊的紅車頂在我車尾的保險杠上,在上麵留下一個明顯的凹痕。紅車的頭部變了形,一隻車燈變換了方向,照著下落著的雨點。
紅車的車門打開,出來一個男子。大約三十多歲,矮小而瘦消,編成小辮的頭發從頭頂放落下來。他把黑色夾克的帽子掀起戴在頭上,我隻能看見他在帽子陰影中兩隻閃閃發光的眼睛。他向我走來,一邊道歉。
抱歉!兄弟。真是抱歉……他的聲音低沉嘶啞,但是帶著一種堅硬的金屬質地。
我們兩人站在雨中,看著車頭和車尾的交接處。車的洪流在我們兩邊分開,緩緩流向隧道入口。
我們交換一下信息吧。我說道,把我的駕照和車保險卡遞給他。
他沒有接,專注地看了我一眼。但是不知為什麽我感覺他並沒有在看我,目光落在我身後的什麽地方。我注意到他胸口有著大片的黑色刺青,從白色的汗衫中冷冷地延伸到脖子。他的左眼眼角下方有一個黑色的刺青:一滴淚珠。
好的。你等我一下。他轉身向車走去。我眼角的餘光感覺有什麽在紅車裏動了一下。我抬頭,看見車裏坐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正睜著驚恐的大眼睛看著這一切。我對她笑笑。她也露出羞澀的笑容,然後轉頭看著邊上手套箱翻找的父親。
他從車裏出來,走到我麵前,臉上帶著歉疚的表情,說道:這車是租的,但找不到文件了。他再次向我身後看了一眼,然後緩慢地從褲子口袋裏拿出一個皮夾,翻到其中的一頁,說道:這是我的駕照!
我用手機給他的駕照照了張相。再次把我的文件遞給他。他搖搖頭。
沒事,我不會報告保險公司的。我說道。他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謝了我。我們兩人各自回到自己的車裏。我們的車匯入車流,進入黑色的隧道。
我從隧道出來,上了高速。過了第一個收費站。前方是一片看不到頭的靜止紅色刹車燈。我挨到下一個高速休息站出去。停車走進一家小吃店。
店裏明亮而溫暖,沒有很多人。我在窗口的位子坐下。頭發上插了一根筷子的女服務員帶著疲倦的笑容問我想吃什麽。我要了一杯咖啡和一個奶酪三明治。
在等三明治的時候,我從口袋裏拿出手機。屏幕上顯示著那張駕駛執照。照片的角落是那人的大拇指。上麵是個十字刺青,指甲縫裏嵌著黑泥。駕照照片上的那個人臉頰消瘦,棕色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眼睛的下方沒有那個淚滴刺青。我歎了一口氣,剛要關上手機,突然感覺有什麽東西不同尋常。
我重新看了照片,發現在拇指的下方露出了一小段黑色的弧線。我仔細地端詳:他的手指按著駕照邊角上的一個空洞。
這是一張過期的駕照!我突然意識到。再看上麵的過期日期,駕照在兩年以前就過期了。
過期的駕照,找不到的文件,身上的刺青,帽簷陰影中閃亮的眼光……這是一個什麽人呢?
我把他駕照上的名字輸入手機。頁麵上跳出一長串的結果:地方新聞和法院文件。我喝著滾燙的咖啡,一邊讀著一個陌生人的生平。
他出生於費城。今年34歲。高中沒有讀完因為槍殺案入獄六年。出獄後成為一個嘻哈歌手。但是不久後因為販毒而被逮捕。出獄後因為爭搶販毒地盤和另一幫黑幫槍戰再次入獄……
一份法院宣判書的細節突然讓我毛骨悚然:他每周四開車到紐約的布魯克林區購買毒品,帶回費城分裝販賣……
我下意識地看了看手機上今天的日期:星期四!
你的三明治。女招待把焦黃噴香的三明治放在我麵前。我謝了她,剛要吃,突然想起了什麽,在搜索引擎打了幾個字。頁麵更新,跳出一行藍色的字。
淚滴刺青有著漫長的曆史。起源於墨西哥黑幫。左眼下方的淚滴刺青有兩種含義:第一,刺青的主人曾經坐過牢。第二,他曾經殺過人。
我突然想起當我們站在雨裏,他閃亮的眼睛從帽兜的陰影中看著我身後的方向。順著他的目光,我慢慢地轉過頭去,我的目光穿過白色的店堂,落在了剛才紐約的街頭。
密集的雨絲中,兩個穿著深藍黃道雨衣的紐約警察在指揮交通。其中一個正注意地看著我們兩人站立的方向……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