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一縷陽光頑強地從厚重的窗簾縫隙中透射進來,照在黒木桌上的插花。
墨色的淺盆中,一塊帶淺綠青苔的石頭半浸在清水裏,三根稀疏的枯枝從石中生長出來,在不同的高度和長度悄然停滯。褐色枝節間或地殘留著深紅的圓小殘葉,似隨時滴落的生命殘痕。在細小而熱烈的淺藍色尼羅河百合的花床上,寬厚卷曲、近乎透明的葉幹緩緩上升,在嫩綠的頂點出乎意料地開放著兩朵鮮紅的鬱金香,一高一低,一張一合。於枯枝的默默俯視下,在陽光中單純地延展生命的潤澤和瑰麗, ……
插花的背景裏,一個白發男子把他的聽診器放入老式的出診包裏,拎起包向門口走去。走過林簡的身邊,他向她露出一個和善和疲憊的微笑。
“盡量說的短些。”他低聲說道。
門在他身後無聲地關上。
這是一個巨大的屋子,沒有開燈,昏暗而沉悶。窗邊的黃銅熱水汀發出細微的嘶嘶聲,散發著溫潤的熱氣。林簡遲疑地繞過桌子。她的前方是個巨大的床。床邊林立著各種儀器,閃著光芒。
林簡停住腳步,一時不知該怎麽辦。
“林簡……”一個虛弱的聲音從她的右邊的黑暗中傳來。林簡轉過頭,看見一個疏淡的影子。影子動了一下,窗簾緩緩打開一段。方形的光延展進入黑暗的房間。
李一石坐在一個寬大的輪椅上。他的大腿下方沒有像平時用光滑的塑料遮蓋起來,他的兩個褲腿空空蕩蕩,整個身體隻有短短的一截。他的臉和和手在光線中顯得幾乎透明,有一種不祥的灰黑色。他示意林簡過去。
兩人並排看著玻璃外開始變暗的紐約上州冬景。夕陽已經落下,留下一天最後的餘光折射在皚皚的白雪上,讓遠近的水、岸、冰、樹籠罩在一片透明的藍色裏。
在日光消失、天地融合的瞬間,李一石看到那個黑色、醜陋的黑影在窗外一閃而過,兩條如墨鞭的尾巴劃破沉靜的藍色……
他的呼吸突然變得粗重。這是過去一周內他第二次看到它了。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我要死了……” 李一石的聲音平靜安寧,像在敘述一件與他無關的事。
林簡轉過臉去,看著李一石的側麵。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五個月前,我被診斷出癌症,晚期……”
“真是抱歉……”沉默了一會林簡說道。
李一石微笑了一下:“沒什麽……我過了漫長、有意思的一輩子,所以沒有什麽遺憾的。”
他的聲音被漸漸變弱的光線凝固在空氣中,久久不去。似乎在靜靜等待尾隨而來的“但是”。
“但是……唯一的一件事讓我不能安靜地死去……”
李一石停頓了一下:“很多年前,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黑暗中染紅天空的熊熊烈火,黑暗的高牆後麵漸漸變弱的撞門聲,婦女淒厲的號叫、祈求,孩子們恐懼的哭喊聲……。
“這麽多年來,沒有人知道王朝巨大的財富是從走私中國曆代的文物積累起來的。我一輩子都不能再回中國。我也已經忘掉了那個國家,那個大山裏我出生的村莊。但是,自從醫生告訴我的死期後,有一個奇怪的想法突然變得異常巨大和頑強……”
李一石蒼白的臉上浮出淺淡的紅暈:“我想要回中國!我想要死在我祖先出生和逝去的地方。我想葬在我們的祖墳裏,和祖先們在一起。我不想一個人流落他鄉,做一個孤魂野鬼……”
李一石的聲音突然破碎,帶著深深的孤獨和恐懼。
“所以找到頭蓋骨可能是我能回去的唯一機會……”
李一石開始劇烈咳嗽。林簡環顧,走到桌子邊,到了一杯水遞給李一石。李一石抑止著咳嗽,喝水。水從他的嘴邊流出,流到他的脖子上。林簡拿起紙巾替他擦拭。
“謝謝!” 李一石放下杯子,他的手在顫抖。看著窗外緩緩匯聚的黑暗,他往日堅如磐石的沉穩和含而不露的氣場如狂風中的蛛網淩亂飄散。他淺色的瞳仁從下方看著站站在身邊的林簡。
“如今你母親死了,卡特琳娜死了,你和黃普被我兒子出賣……他自己也死了。我們最後的線索,麥肯塔爾也被人謀殺了。所有有關頭蓋骨的線索都斷了。”
李一石的聲音變得輕和弱:“現在我已出盡了手中所有的牌。所有的希望都落了空,大幕已經對我落下了……這就是命運吧。”
李一石對著林簡笑了笑。笑容淒惶、無奈、疲憊、放棄。
林簡沒有說話,沉默地看著窗外。
李一石拿起邊上的一個信封。
“林簡,謝謝你幫助過我。這個信封裏是你新的護照和文件,拿著。”
林簡遲疑地接過信封。
“我在瑞士的銀行裏給你放了一個基金。”李一石凝視著林簡:“離開這裏,忘掉所有發生過的一切。重新開始你的生活……再見了,孩子。”
林簡緩緩地向門口走去,房間裏一片死寂。
在房間的當中,林簡轉過身來。
“不! ”她說道。
李一石迷惑地看著林簡。 林簡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中閃閃發光。
“我去日本,去找最後兩個看到頭蓋骨的人:內田和渡邊。 ”
李一石看著林簡,然後搖搖頭。
“其實我的人已經在日本找過了他們兩個人:日本投降後,渡邊被判了20年徒刑。他的供詞始終是一致的。至於內田,他已經在太平洋戰爭中陣亡了。所以你沒有必要……”
林簡打開包,拿出一個密封的塑料袋,從一疊殘缺不全的紙中翻到其中一頁。這是一小片紙,周圍有燒焦的痕跡。
“這是我母親留下的一封信的殘片。上麵提到她19年前去過日本……她見到了內田。”
李一石的臉上露出了詫異的神情。他接過殘片,按了一下麵前的一個按鈕。一個小燈亮了起來。
這是一張很小的紙片,李一石仔細地讀著上麵殘存的文字。他臉上的表情突然開始變得不可思議和惡心。他拿起水杯,喝了口水,平靜了一下,繼續把紙片上殘留不多的文字看完。閉上了眼睛。
“不,林簡。” 李一石抬起頭來:“我不能讓你去日本。我們已經失去了太多我們愛的人……我們已經盡了我們最大努力了,就到這裏吧……”
“你看見了信上寫的話嗎?”林簡打斷李一石的話。
李一石點點頭。這時他看見了林簡的眼睛。
林簡的眼睛變得深不可測的黑,帶著藍色的光澤。她帶著傷疤的臉像帶著一個金屬麵具,閃閃發光。
“我要找到內田,我要找到克拉克。我要把他們都殺了!”
桌子上的插花輕輕搖晃一下。一片鮮紅的圓葉從枯枝上緩緩飄落。落在黑色的桌麵上,像一滴鮮血。
桌子中間唯一的桌腳沉重的站立在原木地板上。五寸厚地板下方的麵上布滿了灰塵,在撕破、殘留的蜘蛛網中有一個閃亮的金屬裝置。俯視著寒冷、陰濕的地下室。
地下室的門半開著,門口的雪地上有一雙淺淺腳印,在昏暗的暮色中依稀可見,等待著夜裏即將要下雪的遮蓋。下方是哈德森河的一條支流。冬天的河麵平靜如鏡,光亮的冰麵畫出一條優美的弧線,覆蓋著幾乎一半的湖麵。兩邊的河岸在白雪的連接下微微傾斜入水。黑色的水杉筆直地站在白色的大地上,勾勒出天空、河流、和小島的輪廓。目光極處,河麵漸漸開闊,浩浩蕩蕩,流向200公裏外的曼哈頓,進入大西洋。
腳印的盡頭並排著兩個夏天留下的橙紅木椅,扶手上堆著積雪。
木椅後方是一個堆積雜物的小木屋。
木屋裏,漢默嘴裏吐著白汽,一手拿個高靈敏度監聽器,聽著耳機中林簡和李一石的對話。他的另一隻手拿著望遠鏡,從窗口的縫隙中看著前方別墅窗口兩個在夜色中變得模糊的身影。
漢默下腳的地方有點牽強。。。。非常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