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深夜走入紐約的出租車調度站像走進地獄的入口。
地上稀髒的泥雪水混合物,飽含汽油和尾氣的渾濁空氣,連續刺耳的汽車急轉彎聲,擋風玻璃後麵青麵獠牙的司機……
李礫小心地靠著牆向前走去。接二連三的黃色出租車從他身邊轟然駛過,匯入曼哈頓深夜的車流中。李礫拉開一扇低矮、糊滿報紙的門。
布勞斯基,一個300磅的前波蘭拳擊手,一邊看著報紙,一邊享用他一成不變的宵夜:波蘭香腸、漢堡包、黑濃咖啡。他剛把一大截香腸放在嘴裏,麵前的門突然打開。一個穿著黑色連帽夾克的人站在他麵前。
“我操……”看清對方的臉,布勞斯基脫口而出,但他忘了嘴裏的食物。香腸一下進到他的氣管裏。他頓時喘不上氣來,一把扔下報紙,兩手掐住自己的喉嚨。
看著麵前掙紮的波蘭人,李礫兩手插在口袋裏,無動於衷。布勞斯基一張大臉漲得通紅,突出的眼睛絕望地向麵前的黑衣人求救。
“還記得三年前誰幫你還的賭債嗎?” 李礫沉聲問道。
波蘭人喉嚨裏發出瘮人的咯咯聲,紫紅色臉上斷過的鼻子顯得更歪。他涕淚橫流,不住點頭,
李礫的手從口袋裏拿出來,把一張照片放在桌子上,然後看著他。布勞斯基已經喘不過氣來,隻是拚命點頭。李礫走到他身後,輕輕地拍一下他的背。一塊香腸從他嘴裏飛出,碰地一聲打在幾米開外的門上。
李礫厭惡地看了一眼門上留下的油跡,把手在波蘭人身上擦了擦。
“讓你的司機們找到她。”他說道:“馬上!”
布勞斯基一邊大聲咳嗽,一邊端詳著照片上的那個年輕亞洲女子。他喘著粗氣,拿起桌子上的咖啡杯喝了一大口。
“是個重要人物吧?”他轉過頭來看著李礫:“能讓你淩晨到這裏來。”
李礫麵無表情地看著布勞斯基臉上狡黠的神情。
“別誤會,我不要錢……”布勞斯基搖搖頭:“而且我可以找到她。但有個條件……”
李礫沉默地看著他。
布勞斯基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一種怨毒:“你得讓我做一件你三年前對我做的事!”他伸手觸摸著自己歪斜的鼻子。
李礫看了布勞斯基兩秒鍾,然後走到桌子前。波蘭人下意識地把身體縮小了一點,好像害怕這個痩削的男人會傷害他。
李礫從桌子上拿起那份《紐約郵報》,把它摺成一半,把手放在一個角上:“可以!我站這裏。”然後指著對麵的一個角:“你站那裏。你盡全力打我一拳,我不擋,也不躲。”
“真的?!” 布勞斯基看著報紙兩角之間不足一米的距離,抬頭望著李礫尖利的鼻子,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笑容:“你說話算數?”
李礫點點頭,站在那裏不動。布勞斯基提起巨大的拳頭,猛力出拳。
“等一下。” 李礫說道。
在布勞斯基迷惑不解的目光追隨下,李礫拿著報紙走向門口。他打開門,把報紙鋪在門的下方,門裏門外各有一個角。然後關上門。
“找到那個女孩!”他的聲音漸漸遠去。
看著門下露出的報紙一角,布勞斯基大罵一聲。他搖搖頭,拿起麵前的照片,順手打開了對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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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簡在奔跑,一個綠色的世界。
四周開滿各種顏色的鮮花,晶瑩透明。她身體輕盈而舒展,在花草的芬芳清香裏像羚羊般地奔跑、跳躍……
柔韌、青色的藤曼垂掛下來,纏繞著遒勁粗壯、參天聳立的大樹。陽光下的晶瑩露珠,搖弋、欲滴在喘息的微風中……
林簡的身體在半空中瞬間凝結。她能感到獵人火紅的矛刺入身體。她閉上眼,緩緩倒下。奇怪地沒有痛楚,沒有害怕,隻有動心的甜蜜和顫栗的愉悅。她張開身體最柔弱,最隱秘的地方,像春天清晨開放的花。
失去重量的身體像一枚白色羽毛,被原始的欲望和快感托起落下,妙不可言。
林簡突然意識到這個幾小時前還是陌生的男子和自己如此親密相交,融合默契。一種細微的失控恐懼讓她睜開眼睛。她擴張的瞳孔看不見任何東西,隻能看見克拉克的眼睛近在咫尺。她看到眼睛裏的溫柔、喜悅、愛慕。她也看到了眼睛深處的痛苦和渴望……
她看到了自己。
童年不願麵對的孤獨和恐懼,少年竭力忘卻的刺痛和恥辱,成年後孤寂空虛和不為人知的渴望被愛、被信任、被康複的內心創傷……
她聽到了身體深處傳來從沒聽到過的聲音和韻律。每一個身姿的變化,它們變得愈加強烈和劇烈,呼應著那個和自己連為一體的身軀。她伸出手去,摸到強壯手臂上搏動的肌肉。沿著那根暴出的血管的流向,最後停在克拉克的手心。兩人十指緊緊相握。
克拉克低下頭來,兩人顫抖的火熱嘴唇碰在一起。
林簡感到自己像窒息很久的魚突然躍出水麵,輕盈地在空中飛翔,水珠和汗滴從她光滑的金色身體紛紛滑落……身下是克拉克健茁、昂立的身軀和無際的綠色海水。她呼吸另一個人散發的迷眩氣味,吮吸著另一個人的灼熱呼吸,帶著越來越明亮、清晰的韻律向上空飛翔,攀升……
在曲線的最高處墜落。
帶著鮮明質感的海水沿著她身體的輪廓緩緩分開。一刹那,她顫栗、渴望地感到插入身體深處的矛突然沸騰。她的身體被瞬間點亮,熊熊燃燒,在綠水變得輝煌的鮮紅、透明。
緊握在一起的手指痙攣地纏綿,然後像花一樣緩緩開放。
七歲的林簡在一個冰冷、黑暗的洞穴裏突然醒來。
她感到自己急促的心跳。然後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一個身體巨大的野獸在在黑暗中饑餓地喘息。
她屏住呼吸。然後喘息聲奇怪地消失了。四周一片寂靜。
林簡小心地試探著向前邁出一步。一個多毛的冰涼爪子從後麵伸過來,一把扼住她的咽喉。她一下窒息,在強大的恐懼和力量中拚命掙紮。她的心髒劇烈跳動,越來越快,越來越響……
林簡睜開眼睛,黑暗消失。眼前是乳白色的天花板上的花紋,她一時不知道自己在哪裏。
砰砰砰的敲門聲再次響起。
“誰?”林簡問道,茫然地看著旅館房間的擺設和自己赤裸的身體。
“客房服務。”外麵的人回答道。記憶和理智開始灌入林簡的意識裏。
“等一下!”林簡跳起身來,穿上睡衣。
陽光從輕薄的窗紗照射進來,照在盛在銀色餐盤裏的豐富早餐:嫩蛋,香腸,比利時華夫餅,土司麵包,雪白杯子裏的黑咖啡。一枝紅玫瑰鮮豔欲滴。
黃色的房間充滿著明亮和溫暖。全身沐浴在冬日的陽光下,坐在早餐麵前的林簡打開邊上的一個小卡。
“早上好,簡。我得去辦公室處理一些事情,稍後回來。請用早餐。愛你!克拉克。”
林簡微笑地把卡仔細疊好,放在邊上。拿起加拿大楓葉糖漿澆在華夫餅上。
哈萊姆區,126街。
一輛公共汽車在站前停下,林簡下車。
她站在那裏看著前方那座熟悉的紅磚大樓。上次站在這裏驚恐、害怕的感覺在記憶中依舊鮮明。太陽光照在她麵帶微笑的臉上。
林簡快步穿過寬大的馬路,向對麵的322號走去。在馬路的中間,她突然改變方向,向不遠處的一個披紮店走去。
20分鍾後,林簡從披紮店出來,手裏托著一個巨大的披紮盒子。
走進陳舊的電梯,林簡騰出手撳了三樓,然後耐心地等著電梯門慢慢地關上。就在電梯將關未關的時,一隻帶著黑手套的手突然插了進來,電梯門緩緩打開。一個披著頭巾的老太太拄著拐杖走進電梯。
“五樓!”她用不容分說的口吻命令林簡。
林簡再次吃力地騰出手來,按了五樓。門慢慢關上。老太太一言不發,霸氣逼人。林簡暗自微笑。
出了電梯,林簡走在昏暗的走廊上。身後的電梯關上門,哐當哐當地離去。她依舊記得腳下地毯那個經年陳舊的氣味。四周一片安靜,隻有林簡輕微的腳步聲。
她慢慢地往前走,看著邊上門上的號碼:302,304,306……
走過320室,她停住腳步,站在門口,屏住呼吸,小心地傾聽裏麵的聲音。房間裏什麽聲音也沒有,一片安靜。
林簡微笑地拐過拐角,看到322室。門上掛著“克魯斯&克拉克律師事務所”的牌子。
林簡敲門。沒有人回答。林簡把披紮換了個手,用右手重重地敲門,門微微開啟。
林簡推開門,大聲叫道:“客人你定的披紮來了……”
屋裏強烈的光芒讓林簡一時什麽也看不見。但她馬上意識到什麽事情不對了。
林簡的聲音依舊和灰塵懸浮在空中。她眯著眼睛,目瞪口呆地看著麵前的房間。
這是一間空房間。除了地上散落的文件碎片和垃圾,房間裏一無所有。可以看出已經被廢棄很久了。
林簡迷惑地退出,重新看著門上的號碼和牌子:是的沒錯,這是上次她來過的克拉克辦公室。
手裏拿著巨大的披紮盒子,林簡站在狼藉一片的房間中間,不知道該怎麽辦。
從什麽地方傳來一個聲音。一個從遙遠地地方傳來的鈴聲。
林簡端著披紮,圍著屋子慢慢走,傾聽聲音的來源。
在壁櫥的深處,在一堆雜亂的文件的下麵,林簡找到了一個正在響著的電話。
猶豫了一下,林簡放下披紮,拿起電話。但沒有說話。
電話的那頭也是一片沉默,隻有一個男人粗重的呼吸。
明白了,狡猾狡猾的李碩,和漢默有一拚。
對了,那現在漢默在幹什麽呢?應該也在拚命找林簡吧。。。
是這樣:盡管兩人麵對麵站著,但中間隔了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