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閃電亮起,他看到巨大的雨柱在父親肮髒的臉上迸裂。父親蹲在泥水裏,蒙著白翳的雙眼直瞪瞪地看著前方。他的視線下移,看到了他父親的手。
青筋暴起,帶著肮髒長指甲的手在麵前的空中緩緩地移動,像是在輕輕撫摸一個什麽東西,手的起伏勾勒出那個東西的形狀。
閃電過後,四周一片漆黑,雷聲響起。隆隆的雷聲中傳來父親用一種奇特的聲音和什麽東西在交談,聲音顯得遙遠而詭異。他蹲下身體,伸出兩手在地上的泥水裏摸索,試圖找到那根木棒。因為他知道他們從現在起的任何時候都可能突然起身出發。
閃電再次閃過,父親發出一聲淒厲的叫聲,突然站起。他身體像一個木偶,被一個看不見的東西牽引著向前奔去,高大的身體上綁著的各種工具叮叮當當地亂響。他遲疑地站起,決定放棄那根木杖,向著前方父親忽隱忽現的身影追去。
黑暗中,父親的身影像鬼魅一般,在大大小小的墳墓間穿行,就像他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看見前方任何東西。他在後麵的泥水裏連滾帶爬,試圖跟上父親飛快的腳步。
疾奔的父親突然停住。他一下撞在父親背後的鐵鍬背上,仰麵倒在地上。躺在泥水裏,他看見父親獨自跪在一個不大的墳墓前,喃喃自語,臉對著前方,像是目送什麽東西緩緩離去。。。
“你看見它了嗎?”父親問道,聲音平靜而正常。
“沒。。。沒有。。。”他膽怯地小聲說道。
“不是用眼睛。。。”父親跪在在那個不起眼的墳墓前,開始用手撫摸前麵殘破的石頭墓碑:“有一天你會看見的,如果它要讓你看到的話。”
暴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
白色的霧氣從這個南方邊陲叢林中2000多年的古老墳場的土中慢慢滲出,像魔鬼身上流出的黑色、粘稠的液體,遇見空氣瞬間變成婀娜多姿、翩翩起舞的雲裳。。。
他聽到鐵鍬插入濕潤泥土中的聲音。他站起身來,走向父親的身邊,一邊從身後解下他的小鐵鍬。。。
他沒有看見他身後遠處山坡上黑色的山寨。有一條火龍從高牆的陰影中向他們慢慢遊來。
李一石睜開眼睛,看著下方200多米街道上連成一條線的汽車燈光。巨大厚重的玻璃把這個世界巨城的喧囂完好地隔絕在外麵,留下一條無聲、緩緩遊動的火龍。。。
“叮鈴鈴。。。”電話鈴聲輕微的響起。
李一石微微抬頭,垂手站在一邊的李礫把電話拿起電話遞給他。
電話裏傳來李珂尖利、快速的聲音。
“慢一點。。。”李一石沉聲說道:“發生什麽了?”
短暫的沉默,然後傳來李珂的聲音:“林簡死了。”
李一石感到自己的心停跳了一下,一種冰冷的顫栗瞬間擴散到全身。
“怎麽回事?”他問道,拿電話的手微微發抖。
“凱特琳娜在高速公路上被人射殺。。。我跟著林簡到了凱特琳娜的城堡。城堡突然起火,林簡沒能逃出來。。。”
“當時你在哪裏?”李一石問道。
“我。。。” 李珂頓了一下:“我還沒有時間進去。。。那個漢默也在。我不想他見到我。。。這裏現在很混亂,我想我應該馬上離開回紐約。”
李一石沒有說話,沉默地把電話遞給李礫。
“回來吧。” 李礫對著話筒說道,掛上了電話。
房間裏一片沉默。
門輕輕地開了,一個中年護士推了一個小車進來,輕輕地走到李一石身邊,熟練地從他手裏拔下針頭,收起點滴的瓶子和管子,細心地幫李一石放下衣袖,然後退出房間。
“那黃普那裏。。。” 李礫試探地問道。
“繼續!”李一石簡短地回答。他抬頭看著李礫的臉:“你想說什麽?”
“我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先生。。。” 李礫謹慎地回答:“但聽上去這次任何人都不可能。。。”
李一石打斷了他:“但是林簡不是任何人!”
李礫垂首低頭。
李一石口氣放緩了一些:“這就是為什麽我讓她開始這個旅程。。。林簡、她的母親、她的外祖父都有一個共同的性格:偏執,不找到真相絕不罷休。他們不是一般的人,他們看似文雅、柔弱、受過良好教育,但是她們的血液裏有一種野蠻、執拗的東西。一旦他們做什麽事情,她們會一直做到底,絕不會中途放棄!”
李礫看到李一石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李一石的眼光慢慢暗淡下來:“有的時候,他們同時也毀掉了自己,和身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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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在寬大的座椅中,林簡看著前方昏暗的機艙,盡管她感到非常疲憊,但卻沒有一絲睡意。她伸手按了一下上方的一個按鈕,一道明亮的燈光照在她麵前的桌子上。
林簡拿起身邊傷痕累累的背包,從裏麵拿出她在火裏搶救出來的東西,放在桌上。
燈光下的一個圓形物件,表麵已經焦黑,但可以依稀看到下麵的紅色絲線。這是那個掛在凱特琳娜書房壁櫥牆上的中國結。它的外圍的花飾已經都已消失,隻留下中間的結。
林簡小心地整理燒焦的照片和信件殘片,但很多觸手就變成了碎片和粉末。一共隻有六片。大部分的信紙已經隻剩下一小部分,但依舊能看出原來的信紙不有同的質地,寄自不同的地方,和是在不同的地方、處境下寫成。有的明顯是長信中的一頁,字跡工整、漂亮。有的隻有寥寥幾句,字跡混亂、潦草。
第一張是幼兒林簡步履蹣跚的小照,後麵寫著:“簡今天邁出了第一步。。。”
第二張是燒得隻剩一半的明信片,上麵是加州夕陽下的聖塔莫妮卡海灘:“。。。在海灘上,簡很高興。。。沒有進展。一年的努力又都白費了。不應該讓簡和我一起奔波、受苦。。。”” “。。。
第三張殘存的信紙上是飛揚的筆跡,洋溢著興奮和喜悅:“。。。簡出生了!她象個天使。寄上她的照片。。。我一個人在產房裏折騰了36六小時,但看到她的臉,感到一切都值得的。。。隻是他不在我的身邊。。。”
誰是“他”?林簡想到:“他”是我的父親嗎?
第四張像是一封長信的最後一頁,詳細描述了將在芝加哥的一個神秘富商見麵。那人據說擁有關於頭蓋骨的信息。信的最後寫道: “。。。我又不得不把簡獨自留在家裏。我的心都碎了。。。”
第五張紙隻剩下最上方的一條,上麵潦草地寫著:“。。。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林簡試圖辨認右上方的日期:“1966年8月26日”。
林簡從紙片上抬起頭來,轉臉看著漆黑的窗子。
1966年。。。林簡想道:我七歲,那年夏天發生什麽事了?
窗玻璃像一麵黑色的鏡子,清楚地反射著林簡的臉:鏡子裏麵是個麵目疲憊、憔悴的女子,被火烤焦的頭發羈傲不遜地支棱著,臉上有幾處燒黑的痕跡。。。
林簡的眼睛慢慢地移到鏡子裏她的臉頰上:在她右邊酒窩的邊上,有一個不大的疤。
她突然感到一種尖銳的疼痛,溫潤的液體從臉上流過,黑暗中劇烈的聲響和喊叫聲。。。
已經遺忘在記憶深處的往事片段、畫麵、聲音、氣味,呼嘯地從遙遠的地方向她迎麵撲來,讓她猝不及防。
很高興看到支離破碎的線索從四麵八方輕鬆的會往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