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中午,小弋又踱到客廳的窗邊,去眺望公寓下麵的街景。她穿著那件白色的毛衣裙,一頭長發束了起來,人顯得非常年輕。她的新公寓在一座小樓的二層,正對著大街。從上臨下,兩邊街道店鋪都一覽無餘。梅懶洋洋地躺在地毯上,用手梳理著毛發。
小弋對她這間兩室的公寓還算滿意。離N大的實驗室開車隻有十五分鍾,價格也非常便宜。這一帶住的人家高尚單純,許多都是大學的訪問學者和藝術家。因為隻是自己一個人在沒有帶愛雲的時候居住,她把一切都布置得隨意簡單。隻有在臨街的書桌上,擱著一隻釉藍的花瓶,裏麵插著幽香的黃玫瑰。
早春三月,天氣漸漸轉暖,窗外的大樹隱隱約約開始冒出嫩綠的細葉。道上的行人都穿上了春裝。今年時興鉛筆裙,純黑,奶白,褐黃色裙下一雙雙長長的腿,嫋嫋婷婷,迎麵走來,街上頓時春意盎然起來。然而此時,小弋卻感到有點忐忑不安,因為她的老同學孟磊,馬上就要到了。
“小弋:
我現在美國,周六就到三角地去,很想跟你見一次麵。”
收到孟磊的EMAIL,她真是又驚又喜。已經快十一年沒有見麵了,當年的那個老好人,竟然成了一個商業大亨。想起那片額上的樹葉,她就下意識地伸手到額前去摘下來,笑了。她走到書櫃前,找出那本畢業紀念簿和孟磊當年送給自己的《射雕英雄傳》,珍惜地用手擦擦土,放在書桌上。
然後,她走進小廚房裏,咖啡的濃香已經熬出來了。她把電壺調到低溫,又從櫃子裏拿出一盒蘇打餅幹,用一隻水晶玻璃碟子盛了,拿到客廳裏,看看也沒別的地方,就一同擱在書桌上。
聽見門鈴響,小弋連忙走過去,拉開了門。門口,孟磊戴著一隻金絲眼鏡,頭發仔細打理過了,顯得很清爽。他人發胖了,穿著一件Armani的黑色套頭毛衣,配一條淺灰薄呢褲,非常俊雅。
“變了,是嗎,小弋?”孟磊摸摸頭笑道。“真不敢相信!你還是像過去一樣,這般年輕!”說著向她張開懷抱。
小弋笑著和他來了個淺淺的擁抱。“你別嘴甜。我是有女兒的人了。”她請他進了門。然後,她到廚房去把咖啡倒進兩個杯子裏。熱氣騰騰的咖啡,立刻香氣四溢。
“這是濃咖啡,要加糖和牛奶嗎?”她往自己杯子裏放了兩塊糖,又問孟磊。
“不用了!我現在不能喝咖啡。”孟磊自嘲地笑笑,在書桌旁坐下。“做了幾年的生意,肝壞,膽壞,胃壞,心髒也不好,整個身體都不行了!”
於是小弋就拿了瓶礦泉水走出來遞給他:“你喝這個吧!”自己在他對麵的靠背椅上坐下。
“小弋,你過得好嗎?”孟磊望著她微笑道。
小弋笑了一下低下頭去,緩緩地在啜著熱咖啡。“我很好啊!你呢?”
“你都看見了,除了身體,別的都很好。對了,”孟磊從衣袋裏拿出一個錢夾,打開了,把裏麵那張照片遞過去,“這是我太太和兒子。”
“你太太好漂亮!你兒子也是!完全繼承了你們兩個的好基因。”小弋說著把窗台上女兒的照片拿過來,“諾,這就是我的小寶貝。”
孟磊笑著接過鏡框,覺得小弋的女兒並不像她,就點點頭,誇著說:“你女兒一看就很聰明!她人呢?可以讓我這個叔叔抱一下嗎?”
“她不在。這周她跟她父親。”小弋很自然地說道。
孟磊笑著把照片還給她。看到桌上那本《射雕英雄傳》,一愣,拿起來翻了翻。見好多書頁都有疊痕,知道小弋已經讀過不少遍,就滿意地笑著放下了。又去拿那本畢業留言簿,一頁一頁翻看著,笑著說:“看看,我們十一年前,個個都是這麽意氣風發!現在呢,就不好說了。”他翻到江強寫的那頁,“‘來吧!讓我們一起征服美國。’-—-小弋,聽說你去了江強的葬禮?”
“是的。”小弋說著招呼了一下梅。梅叫了一聲,跳到她懷裏。“這是江強養的貓。叫梅,和他前妻的名字一樣。我在葬禮後就把它領回了家。”
孟磊臉現戚色,伸出手去摸摸梅的頭。兩人都垂下眼,默默坐著。半晌,孟磊才黯然說道:“他也真是想不開啊!如果當時挺一挺,就過去了。”
小弋沒作聲。隻是緊緊地抱著梅。
孟磊又接著翻留言簿,翻到最後一頁,看見一個37 X 27 =?就奇怪地問:“這是誰寫的?有點意思!”
“你會做嗎?”小弋笑著問。她把梅放下,又啜了口熱咖啡。
“這個!我可不會。咱們班哪有人喜歡這個?是誰寫的?”
小弋沒有回答。她拿了塊蘇打餅幹,蘸了一下杯裏的咖啡,慢慢咀嚼。
孟磊見她神色已經知道了答案。“小弋,”他凝望著她,“我們都走了好長一段路了。你和許斌,—--這十多年聯係過嗎?”
“孟磊,我現在生活裏隻有女兒。很少想到別的事,也不願意去想。”小弋笑著說,“許斌也是一樣。他有一個完美的家庭,又怎會想到我?”
“小弋---”孟磊伸出手去,一半又縮了回來。然後掩飾地笑了起來,“小弋,其實這些年,我常常還會想起你來。我相信,許斌也一樣。”
“孟磊,我有一個請求,”小弋定定地注視著他,“你別把我的情況告訴任何人,特別是許斌,好嗎?”
“好的,小弋———”孟磊含糊地說。接著就搖搖頭,笑著問:“真是許斌寫的?他什麽意思啊,臨別留言就送這個給你?
“這個題的答案是999。意味著永恒的愛情。”她聳了聳肩,苦笑了一下。“不過,他當時在留言簿上寫下來,是讓我拿去給我的前夫做的。”
“喔!那麽,你前夫做對了嗎?”孟磊饒有興趣地問。
“我從沒拿給他做過。我隻是一直相信,他一定會做對。”
“這可不一定。這種心算的玩意,沒幾個人玩。”孟磊埋怨她說:“既然是許斌的意思,你怎麽可以不照辦呢?”他又接著問,“如果,當時你前夫沒有做對,你還會嫁給他嗎?”
小弋沒有回答。她低著頭微笑著,隔了一會兒說道:“你這次到美國來幹什麽?聽說,你現在終於要回歸本行,開一家生物公司了?”
“是的。小弋——”孟磊把手上的留言簿擱回書桌上。“你願意當我生物公司的科技總裁嗎?”
“我?”小弋笑著搖搖,“不可能。”
“你看看這個,”孟磊從口袋裏拿出一分中國的報紙,“第一版上麵大幅報道了‘基因皇後’的事跡。”
小弋接過報紙,才讀了幾行,就搖頭笑起來,“就是她?這位陳女士,我在基因組年會上見過她兩次。‘基因皇後’?國內真的是什麽都敢吹啊!”
孟磊把身子朝前移了移。“你和她相比,怎麽樣?”
小弋玩笑著說:“她是皇後,我怎麽也得是個皇太後吧!”
“好!”孟磊興奮地說:“你加入我的新公司,我們一起大幹一場!”
“不行!”小弋起身去廚房替自己添上熱咖啡,一邊說:“我不喜歡在公司工作,也當不了領導。而且——-我更不能作你的部下。”
孟磊笑了,他舉起手,一本正經地說:“我和你,河水不犯井水。我保證,我河水不犯你井水。”
小弋笑了。她說:“孟磊,我心意已決。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小弋——-”孟磊站起身,“我去請你吃頓晚飯好嗎?那家中餐館還不錯。我們再好好談談,這次見麵,真是難得。”
那晚,他們在中餐館裏吃了很久。兩人談得興高采烈,十多年前的往事,一一回憶一遍。孟磊滔滔不絕,談到自己在深圳炒股開公司,容光煥發。小弋真替他高興。從前沒看出來,這位老好人,原來是個商業天才。自己這一代人,魚翔淺底,鳥翱藍天,每個人的生活軌跡都不相同。
吃完飯兩人走出餐館大門,小弋對孟磊笑道:“好了,我們就在這兒告別吧!祝你在美國考察順利,新公司早日成立。”
“小弋,”孟磊雙手輕輕地按到了她的肩上,“我的建議,你可以再重新考慮一下嗎?”
“不行,孟磊”,小弋轉身笑著說,“我們就此再見了。祝你一切好!”
“小弋——”
夜晚的大學路上人潮洶湧,小弋那條白色的毛衣裙,轉瞬就讓那一大群黑褐黃白各色春衫淹沒了。
那周五,小弋早早地下了班。已經一個星期沒有見到女兒了,眼前全是女兒那張嫩嫩的笑臉。她心急火燎地開著車,恨不能馬上飛到女兒身邊。
到了大房子前麵,剛停下車,就看見Wendy氣衝衝開門走出來。書平抱著愛雲跟在後麵,試圖拉住她。Wendy 把手一甩,說了句:“你不要老管著我!隻是一個聚會而已!”
書平大聲說:“好!你先去。我馬上就來!”
Wendy 沒回答。她跑過小弋身邊,跳上自己那輛車,一溜煙開走了。
小弋暗暗歎口氣。她走到書平身邊,接過女兒說:“你快去追她吧!”
書平說:“不管她。我還是得把女兒的交接做好。”說完轉身走進門去。
小弋隨著他進門走到廚房裏。書平指著電爐上的燉鍋說:“這是我專門給愛雲熬的胡蘿卜素菜魚片粥。她愛吃極了,你每天晚上要喂她一小碗。”
小弋心下感動,說:“謝謝。你這麽精心,難怪愛雲長得快。”
書平得意地說:“沒想到吧?其實我作父親還真是有一手。”接著想起Wendy,就急著要往外跑,他著急地說,“好了!我走了!下星期五我再來。”
“書平!”小弋叫喚一聲。
“幹什麽?”書平停住腳,卻沒有轉回身。
“書平!你知道 27 乘以37 等於多少嗎?”小弋突然問了一句。
“什麽?”書平吃驚地轉過身來。
“27 X 37, 等於多少?你可以幫我算一下嗎?”小弋眼巴巴地看著他問。
“神經啊,你!用計算器算一下不就知道了?我可不想浪費時間。”
小弋一下子呆住了,她緊緊地抱住女兒,眼看著書平疾跑出門,“嘭!”地一聲,門關上了。她一下子淚眼婆娑,對著女兒含淚說道:“原來——-這一切都是,”她摸摸女兒的臉,“因為有了你,寶貝。這一切是個美麗的錯誤。”
愛雲對她開心地笑了。她揮著手,“爸,爸,爸——-”地叫了三聲。
春去秋又來,小弋看著窗前的樹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不知不覺中,一年半就過去了。第二年的夏天,小弋休了一個星期的假,帶著女兒去了趟奧蘭多的迪士尼世界,好好玩了幾天。回來後的那個星期天,又和Rita 一起,把愛雲帶到教堂去做禮拜。聖誕節前愛雲剛受了洗,正式成為一個基督徒。書平當時也來了,為女兒照了不少像。他非常讚成讓女兒加入這個基督教國家的主流。當然,身為自然科學家的他們並沒有嚴格地相信神,對基督教的教義也總是讀不下去。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兩個希望這個國家的神施恩於自己的女兒,祈禱著讓女兒今後的生活裏充滿了神跡。
一年前,小弋在Rita 的勸說下開始參加教會的活動,很快就愛上了那裏的幼兒活動中心。每周末,愛雲都會和一群小朋友開心地玩在一起,上上課,聽老師講講幼兒聖經。書平雖然自己不做禮拜,但他和Wendy總是很樂意一大早就把愛雲送進教堂,到傍晚再接走。反正一天裏都有老師和教友時刻照顧著孩子,又有免費的午餐。而他就可以和Wendy過過兩人世界。小弋呢,雖然沒有受洗,卻也時不時去作作禮拜。不為別的,她喜歡那裏的熱鬧,還喜歡做好香噴噴的中餐端過去讓大家品嚐。
愛雲已經兩歲半了。她穿了一身白色的公主裙,頭上紮了一個粉紅色的蝴蝶結,一張胖嘟嘟的圓臉,又紅又白,看著特別讓人疼憐。她是父母雙方的寵兒,每天晚上都要父親或者母親給她講一個故事才肯去睡覺。看來,離婚絲毫沒有給女兒的成長帶來陰影,這讓小弋和書平都感到非常安慰。
這一年半裏,Rita,Andy的太太,還有教會裏那一大幫熱心的朋友都給小弋介紹過男朋友。有律師,醫生,政府官員,教授,還有商人,不下二十人。可是,絕大多數都隻吃過一次飯就沒了下文,因為小弋在第一次見麵時總會拋出兩個算術題讓人家做,規定2秒內必須說出答案,而且兩道題都要做對才能見第二次麵。一年下來,隻有兩個人勉強和她喝了第二次的咖啡,那個遺傳學教授有幸和她吃了第三次飯。因為同是中國人(台大畢業),同行,又是Andy的熟人,起初兩個人的感覺都還不錯。可是,當她在飯桌上突然拋出“27 X 37=?”後,情況就變了。那位紳士穿著最時興的Burberry 大衣,新理的頭發,滿臉的笑容一下子下去,換成了不解和難受。在5秒之後他終於自信地說出了錯誤的答案:
“是989,對嗎?”
小弋微笑了一下,埋下頭去吃飯。冥冥之中,仿佛聽見許斌的一聲深深歎息。她想,上帝也許根本就沒有給她預備第二個人讓她選擇。錯過了許斌,這一輩子她都會沉湎於孤寂,要靠自己去撫慰那顆傷痕累累卻已麻木的心。
這次以後,所有熱心給她介紹男朋友的人都冷下心來。Andy的太太還專門找過她一次,告誡她不要走極端,還說那個台灣人對她的印象很好。
“不會做算術題再好也沒用。”小弋認真地對她說。
Andy的太太回家對丈夫抱怨。Andy笑著說:“我早勸你不要管,弋是個意誌堅定的女人。放心吧,她自己會找到那個人的!”
勞動節到了,秋高氣爽。綠蔭深處的鳥叫,已從悠長而變為短暫,和涼爽的秋氣相適應。這天小弋正要帶愛雲找Rita一起去教會,Rita 突然自己先推門進來了。“好消息!好消息!”她一徑歡聲叫著。
“Rita?是你的兒子女兒要回來了嗎?”
Rita 愣了一下,呐呐地說:“可惜不是。”
“那是什麽事啊,讓你這麽激動?”小弋邊說邊給愛雲穿上一件外套。
“是彼得,是彼得要回來了。” Rita 又開心起來,喘著氣笑著說。
“彼得是誰?”
“是這兒的神童!他從小就在我們教會裏拉小提琴,大學卻選了學物理,一直讀到研究生。等研究生畢了業,卻又決定要重新拉小提琴。然後,就考上了朱麗亞音樂學院了。我和他死去的媽媽,是好姐妹。”
“喔!那他現在一定是世界有名的小提琴家了?”小弋的音樂知識有限。
“沒有!他總是出人意料。你知道嗎?十多年前,他朱麗亞音樂學院畢業後又不拉琴了,轉行去開了一家計算機公司。”
“喔!這人是有點意思。”小弋隨口說道。
“可不是?剛才教會長老給我打來電話,說是明天的慈善音樂會上,彼得會來給大家表演。”
“喔!這個人是我們教會的?”
“不是,他在紐約!他的公司剛被比爾蓋茨收購了。他現在正好回老家休假。真是的!我都有十年沒見過他了,上次見他還是在他母親的葬禮上。”
小弋覺得,這個彼得聽起來真的是神童。又是音樂,物理,又是計算機,有幾個人能做到?於是她就笑著說,“那好,明天我們就會有耳福了。希望他的小提琴不要都忘了。”
“親愛的,你聽我說!他的太太剛剛和他離了婚,得到一大筆錢。說不定,你的那幾道數學題,彼得可以算得對。他可是個天才!”
小弋大笑起來。“Rita!你怎麽會這麽想?這種有錢人,和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人家怎麽會傻到要來做我的數學題?”
“你不試試怎麽知道?” Rita急切地說,“親愛的,明天在教會裏我會上去把他拉到你身邊來,你要抓緊時間,讓他做題。”
小弋笑得快岔了氣。“別!哦,Rita!你太好笑了!千萬別幹傻事。”
第二天的慈善音樂會就在教會禮堂裏舉行。為了要見這位神童,很多人從老遠趕來。平日裏隻坐一小半的大禮堂一下子全坐滿了,連走道上都擠滿了人。小弋和Rita 幸虧來得早,才得到兩個遠遠的位子,根本看不清表演者。幾十個節目過後,威廉牧師突然走到台上對大家說:
“最後一位表演者,彼得. 愛德華。他將為大家帶來小提琴獨奏,巴赫的G 弦上的詠歎調。鋼琴伴奏,琳達. 瑞茲。”
在人們熱烈的掌聲中,一位身材適中,身著燕尾服的高個子金發男人拉著一位穿晚禮服女士的手一起從後台走出來,對大家鞠了一躬。那位女士在鋼琴前麵坐下,那位男士對她點點頭,就開始了演奏。
小弋看不清他的臉,從前麵一層層腦袋的空隙中費力地看過去,隻見在暈黃的大吊燈下,靠牆邊放著教堂那架烏黑的老斯坦威鋼琴。彈琴的是位高貴的白發老太太,再往中間移,終於看見那個神童。他好像在閉著眼睛拉琴,巴赫的那首緩慢纖柔的曲子,從他手上汩汩地流到禮堂裏,揉進那柔熟的燈光,流到小弋的身上,讓她心中漾起一陣異樣的感動。
這首曲子不長,隻有短短的3分半鍾。彼得一奏完,大家就拚命叫好。他對大家鞠了一躬,又瀟灑地一揮手,介紹為他鋼琴伴奏的女士。台下的喝彩聲,一直持續了好幾分鍾。掌聲中不斷有人走上去給他送上花籃。台上一下子開滿了鮮花。彼得和所有人都熱烈擁抱,還有人拿著相機跑上去要求合照,他也一一滿足。
小弋在熱鬧中站起身來,她穿著那條白色的毛衣裙,那件開滿了黑色素心蘭的白色風衣被她疊起來,放進手上拎著的大包裏。包裏還有愛雲的外套和幾片尿布。她到處找Rita 卻找不著,搖搖頭,決定自己先去幼兒中心接女兒。
“親愛的,你看!”聽見Rita在身後叫她,小弋就轉過了身。一下子,她呆住了。那雙灰綠色的眼睛讓她認了出來。她心裏噗噗直跳,不知道他是否也認出了自己。
“親愛的,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彼得。” Rita熱切地對她說。
彼得有些奇怪,他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個女人。於是,他很有禮貌地笑著說:“很高興見到您。我們以前,見過嗎?”
小弋放下心來,他根本沒認出自己。“您好,很高興能認識您。我想,我們以前應該從沒見過。”
“那就現在認識一下!” Rita開心地拍著她的肩膀,“這是弋,我的中國女兒。”然後又拉著彼得說:“這是彼得,是我看著長大的神童。”
彼得高興地用中文說:“您好!很高興認識您。”
小弋笑了,心想自己應該在他認出之前開溜。於是,她還是用英語說:“我也很高興認識您。 您的小提琴演奏很棒,謝謝您給我們帶來這樣美的音樂。請原諒,現在,我要去接我女兒了。”說著就轉身走開。
“哎,弋!” Rita 在她身後急得直喊。此時有旁人上前找彼得聊天。Rita見他忙著,就訕訕地走開去找小弋,跟他們一起回家。
小弋接了愛雲走出來,在門口看見等她的Rita。Rita 一見她就埋怨道:“你怎麽搞的?和彼得隻說了兩句話就跑了!”
小弋笑著說,“Rita!謝謝你的好心了!他和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走吧,我們該回家了!”
“我有點冷,媽媽。”愛雲奶聲奶氣地說。
“好寶貝,媽媽這就給你穿衣服。”小弋把手上的大包打開,拿出愛雲的外套,半蹲下來給女兒仔細穿好。“好了寶貝,現在還冷嗎?”
愛雲搖搖頭,對母親笑了。小弋忍不住在她的小胖臉上親了一下。站起身,把自己那件開滿了黑色素心蘭的白色風衣也拿出來穿在身上。一手拉著愛雲,一手攬住Rita 說:“好了,我們該回家了!”
他們三個人朝停車場走過去。走了很遠了,這邊,彼得和幾個人從禮堂裏走出來,邊走邊比劃著說:“所以,被微軟買去其實並不是一件好事。我的下一家公司,一定要自己上市才行。”他回了一下頭,全身震了一下,接著就馬上轉過身去,驚愕地看著停車場上的那件開滿了黑色素心蘭的衣服。他一把抓住身邊的牧師問:
“威廉牧師,您認識那個女人嗎?”
“女人?”威廉牧師隨他的眼光看過去,見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去走在停車場裏,就問:“哪個女人?”
這時候,小弋已經把愛雲放到兒童車座上為她係好了安全帶。Rita坐在愛雲身邊,還在喃喃地埋怨她說:“你真應該抓住機會,和他說點什麽。”
小弋笑笑,把門關好,又繞過去走到駕駛座,啟動了車。
晚上吃的是小弋做的中餐。小弋不經意地問Rita:“那個神童彼得,怎麽會說中文?”
“他啊!聽他媽媽說,他最早的合作夥伴是從台灣來的。他的公司在台灣有個分公司,好像在那裏待過一陣子。”
“喔!”小弋由衷地說:“這人真聰明,什麽都一學就精。”
“是啊!” Rita 又難過起來,“剛才,你真應該讓他做做你的數學題。為什麽要一下子跑掉呢?這下完了,你們可能一輩子也見不到了。”
小弋笑道:“本來就不該見!我都跟你說一百遍了,這是不可能的事。”
吃完飯小弋在廚房裏洗鍋,再把碗和盤子都先用水衝一遍再放進洗碗機裏。Rita 在客廳裏陪愛雲玩。突然聽見門鈴響,她就叫道:“Rita!你可以去開門嗎?我的手正忙著!”
她聽見Rita去開了門,接著就是一聲大叫:“哦,我的上帝啊!”
小弋一驚,手上拿了個髒盤子就跑出去。一看,她也驚呆了。
門外站著彼得。笑盈盈地望著她們。小弋頓時覺得不能呼吸,她不敢相信,他居然跑到自己家裏來!
“彼得!” Rita激動地跑上去抱住他,“你——-怎麽找到我們的?”
彼得跟著Rita進了門。他走到小弋身邊,盯著她的眼睛用中文說:“為什麽你要跑?你早就認出我來了,不是嗎?”
小弋平靜地看著他。心潮起伏,麵上卻什麽都看不出來。她沒答話,隻是拿著那個髒盤子靜靜地站在原地,不能動彈。
Rita 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她小心翼翼地問:“彼得,你要和她約會嗎?”
“是的!”彼得答得很幹脆。然後,他又輕聲問小弋:“弋,今晚我想請你出去談談,可以嗎?”
“可以!當然可以!” Rita激動地連聲應道。她一把拿下小弋手上的髒盤子,推著她說:“快去換件漂亮一點的衣服!快去快去!”
卻聽小弋靜靜地說:“對不起,我還要帶女兒,沒有時間出去。”說完,她就轉身走進客廳裏。
愛雲已經被Rita 換上了一身白色的絨睡袍,頭發都散開來,一見小弋,她就跑過來,抱住母親,踮起腳來和她親了一下響吻。
“不和我親一下嗎?”後麵傳來彼得的問話。愛雲跑過去,拉著他的手問:“你是誰?是媽媽的朋友嗎?”
“是的!”彼得答道。他蹲下身,讓她扳下他的脖子,在他額上重重地親了一下。彼得把她抱起來,開心地說:“好可愛的小女孩!”
Rita 跑過來接過愛雲,激動地說:“我帶孫女去睡覺了。你們兩個!自己商量吧,看要不要出去。”說完就扶著樓梯走上樓。
小弋歎口氣,對彼得說:“那好!我們就出去走走吧!”
夜漸漸深了,街道上靜得很,天上有一彎細細的月亮,小弋一下子就想到了兩年前在多倫多機場的那個不眠之夜。突然她聽見彼得說:“今晚的月亮,和我們相見的那天,一模一樣。”
她心裏狠跳一下。又聽彼得幽幽地說:“你知道嗎?這兩年我一直在找你。今天見到你,你卻變得讓我認不出來了。要不是這件開滿了鮮花的大衣,我可能還會錯過你。”他站住,輕輕扶住她的肩膀,柔聲說:“你可以把你的故事告訴我嗎?那天在機場,到底發生了什麽?你這兩年,是怎麽過來的?”
小弋一下子不能控製自己。兩年來,她在人前一直堅強,現在在彼得麵前,卻一下子垮下來。眼淚如泉湧,她開始不能自主地抽泣。
“不要哭,乖,不要哭,”彼得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手帕來,輕輕地為她擦著眼淚。小弋一下子感覺好像回到了十六年前,許斌也曾這樣哄著自己。一時間時光變換,一會兒是許斌,一會兒是彼得,不由得癡了。
過了好久,她才回過神來。見彼得還躬著身,心疼地看著她,就下了決心。她輕輕問彼得:“你真的想聽我的故事?”
“是的。求你把一切都告訴我。我一定要知道。”彼得堅決地說。
於是,小弋就開始講。從十六年前講起,一切的一切,所有在她腦海裏的記憶,全都沒有保留,一古腦兒全倒出來。中間好幾次她都哭得不能自已,彼得就攬住她的肩,把她摟在懷裏,讓她好好哭,哭過了再放開她,讓她繼續邊走邊說。終於,她說完了,一看,兩人已經走到了山邊的樹林裏。小弋感到腳碰在草地上濕濕的,才驚覺,四周早已降下了霜露。一切都迷迷茫茫,如在夢中。而彼得正拉著她的手,兩人十指緊扣地走著。
“講完了?”彼得輕輕問。
“我講完了!”小弋舒心地說。真的,在把一切都倒出來以後,她周身都輕鬆了許多。
“好,我們現在走回去。換我講了。”彼得笑著拉著她一起轉身,兩人又沿著原路走回去。
他對她講了他童年時作為一個天才的孤獨,青年時對這個世界的思考和不斷求索,他的戀愛,和那次失敗的婚姻,還有他的事業。小弋吃驚地發現,他原來是一個非常幽默的人,就算一件悲傷的事情,他也能說得讓兩人都哈哈大笑。一路笑完,兩人才意識到,他們又重新站在了小弋的房門口。
“好了,你該回去睡覺了。”彼得抱住她,在她額頭輕輕吻了一下。“我明天再來接你。我們一起吃個晚飯,然後,我有特殊的禮物要送給你。”
小弋呆呆地望著他,見他轉身要走,一下子拉住他,急切地問:“彼得,85的平方是多少?”過去,她的第一個問題,總是25 的平方。
“7225!”彼得立刻答道。他轉過身,驚喜地看著她:“怎麽?你也喜歡玩心算?”
小弋鬆了口氣。她的第二個問題一般是64 X 66,可是彼得是神童,今天應該加點難度。於是她不放心地問:“116 X 114 呢?”
彼得狡詰地說:“12124?”他見小弋變了臉色,就笑著糾正了自己:“不對,應該是13224!”
小弋開心地笑了,說:“好了,你快回去吧!明晚七點來接我。”說完就跑進門,把門關上了。然後又急急跑到窗戶,偷偷撩開窗簾朝外看。
彼得開心地在街上跳了幾步,走回自己的車,打開車門,又轉身向她揮了揮手。
小弋大吃一驚。難道,他總是這樣,能感受到她在想什麽?她看著彼得把車開到她的門前,打了一個圈,又伸出左手來對她揮了揮,接著“呼”地一下,他的跑車像箭一般,開走了。
非常欣賞你的文筆和對場景、對話以及人物塑造的駕馭力。這種力透紙背的功力一些專業作家都不具備。喜歡你的作品,記得每一個細節。故從心底裏盼望你的小說更加完美。希望你理解。
小弋和書平的十年婚姻如果沒有激烈的情緒和人格衝突,如果小弋一直像書中描寫的那樣盡妻子的責任,書平後來會夥同Wendy一起侮辱小弋嗎?他會對小弋下那樣的“毒”手嗎?如果作者再豐滿一下小弋這個人物,會更加令人感到真實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