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Wendy 走後,書平簡直就象變了個人,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連小弋在交接愛雲時跟他說話,他也總是恍恍惚惚地答非所問。
到了月底,愛雲的托兒所開畢業晚會。小弋和彼得早早就來了,找了個正中的位置坐下。左等右等,直到開場後十五分鍾才看到書平走進來,悶悶地找了個牆角坐下。其他年級表演時所有的家長都在興致勃勃地觀看,拍手。而書平卻一徑低著頭。四歲班小朋友的節目放在最後。隻見愛雲穿了一襲白色的公主裙走出來,一頭長發又黑又濃,在掌聲中對大家鞠了一個躬,接著就在那台直立鋼琴前坐下,大氣地彈了一曲《跳躍的小袋鼠》。她的十指修長,在鋼琴鍵盤上飛躍著,婀娜中又帶著剛勁。彼得一直誇愛雲是個天生的鋼琴家,悉心教導女兒彈琴。而愛雲才學了3個月琴就能有如此成績,讓小弋又驚又喜。一曲奏完,台下的喝彩聲不斷,彼得對愛雲豎起了大拇指,開心地大叫:“Bravo!” 書平也站起來激動地拍著手,台上的愛雲眼睛轉了一圈看見父親,立刻笑了,興奮地對著書平直揮手。小弋暗暗歎了口氣,心裏有些難過,因為女兒並未看彼得一眼。她伸出手去抱住丈夫,吻了他一下,由衷地說:“謝謝你,親愛的!”
彼得還是一臉的欣喜。終於,愛雲轉過臉來看見了他和母親,彼得又忙對她豎起了大拇指。愛雲笑著對他點點頭,眨了眨眼。
大家靜下來,下一個節目開始了。小弋看見,書平倏地立起身便往外走,臉色灰白,兩眼通紅。她急著拉了拉彼得,對他耳語一句,彼得就站起身,連忙追出去攔住書平。
“書平!你還好嗎?”彼得關切地問。
書平見是他,停了下來。接著就昂起頭,嘴巴一張一張,連歎幾口氣,半天也迸不出一句話來。
彼得走近他,拍拍他的肩膀,懇切地說:“書平,那個女人,真的不值得你這樣。”
“她不是人!”書平突然恨恨地喊了出來,然後比手畫腳,愈講愈急,講了一大堆不清不楚的話:Wendy 當年如何在辦公室裏脫了衣服勾引他,害得他離了婚妻離子散。現在又嫁了別人,還給他發來幾百張很大byte的婚禮照片,把他的EMAIL給阻塞了,一下午都沒修好。
“五年裏我發狂似地愛著這個女人——”他歇了半晌,嘿嘿冷笑了一聲,喃喃自語地說道。亂蓬蓬的頭發也隨之掉到額上。接著他頭一扭,便走了。
彼得難過地站在原地,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他才重新走回晚會,見節目已經結束了,愛雲和一群小朋友在屋裏跑來跑去,而幾個家長圍著小弋在聊天。他笑了,走過去攬住妻子。隻聽琳達的母親說:
“今天親耳聽到了愛雲彈鋼琴,才知道你們有多成功。在家裏,琳達總是催著我和她爸爸離婚,然後給她找個好繼父,說是這樣她就會有兩幢大房子住,還能彈一手好鋼琴。哈-哈-哈!”其他家長也都跟著笑了,笑容中包含著對彼得的讚許。
小弋忙道歉說:“對不起,真是對不起。給您造成困擾了。”心裏一陣感慨:旁人眼中隻看見彼得,而女兒眼中,卻隻有她的親生父親。
晚上,彼得和小弋談起書平的情況。小弋突然對他說,書平現在這樣低沉,根本沒心思好好照顧女兒。她應該和書平談判,讓他放棄女兒,把女兒完全交給自己和彼得照顧。
“這樣不行——”彼得堅定地說,“現在女兒是書平的唯一寄托。我們不能在這個時候搶女兒。”他扶住她肩膀,懇切地說:“反正我們下個月就回中國了。這樣自然分開一段時間,可能書平就會振作起來了。”
小弋隻好答應了。一想到馬上就可以回中國,她就開心起來。
一個月以前,小弋對Rita說想帶她一起去中國。可Rita擔心去的時間太長會錯過她的兒子女兒,說什麽也不答應。於是小弋就改口說要去墨西哥玩兩天就回來,Rita才同意了。他們一起到郵局去為Rita申請了護照。走之前,小弋把梅送到了寵物旅館,然後,連哄帶騙地將Rita帶到機場。在檢票口,Rita眼望著登機屏,突然說:“不對!多倫多不在墨西哥,是在加拿大!你們這是要帶我去哪裏?是去中國嗎?”
小弋正在向上帝禱告,祈禱他能讓許斌帶著一家人出現在同一架從多倫多開往上海的飛機上。聽見Rita的話,就笑著說:“Rita,沒辦法,我媽太想你了,說什麽也要帶你去一趟中國。你在中國也能讀聖經,說不定還能傳教給我爸爸和弟弟。再說,我已經在你門上留了張條子,上麵有我媽家的電話,如果你兒子女兒來找你,就會給中國打電話。”
愛雲輕輕晃著Rita的腿,說:“Rita,Rita!我要你跟我們一起走。好嗎?”
Rita 見此,隻好笑咪咪地抱住愛雲,說:“好吧!看來這該是神的旨意。既然可以一家人團聚,還能榮耀神,我們就去中國吧!”
在多倫多機場,小弋一直東張西望,祈求能看到許斌奇跡般地跑過來,和他們相見,然後一起飛回中國。可是,神跡畢竟沒有顯現。當飛機起飛衝向天空的時候,小弋抱著愛雲從窗口望下去,多倫多城裏的一幢幢高樓大廈拔地而起,漸漸地,就跑到了雲端下,離自己越來越遠,最後,完全看不到了。想到4年前自己不顧一切飛來找許斌,卻在機場裏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然後奇跡般地遇見彼得,開始了人生的另一段傳奇。一時之間,心潮起伏,不斷感歎人生的變幻無常。她緊緊抱住女兒,笑著吻了下她的頭發。
在上海他們停留了三天,住在浦西的一家五星級大酒店裏。還請了個導遊,每天坐著車在那個碩大的鋼筋混凝土的森林裏轉啊轉。彼得來過上海幾次還沒什麽,Rita ,小弋還有愛雲卻都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們站在街上伸長了脖子望啊望,四周全是衝天的現代化建築,高聳入雲。Rita 嘴裏不斷發出“哧哧——”的聲音倒吸著熱氣,說:
“這哪裏是中國,分明是二十年後的美國!什麽中國窮,中國很苦難?我說,應該把華盛頓那些政客都抓來看一看。我看,窮的應該是我們美國。”
彼得笑著說:“上海,北京和廣州是最現代化的城市。中國的鄉村還是不如美國。總體上說,可能美國還是要強一點。”
小弋突然插口道:“親愛的,我想回一次我的大學,可以嗎?”
彼得看了看她,“好吧!我們抓緊時間,一天之中,坐特快來回。”
一家人就去了新修的火車站,坐上現代化的特快列車。火車象子彈一般地飛過田野和河流,穿過一個個嶄新的城市。Rita和愛雲興奮地在車廂裏跑來跑去,就好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也難怪,在美國他們可從沒看見過跑這麽快,這麽高級的火車。小弋眼前浮現出十七年前許斌在車站送別自己和江強的情景。那時的擁擠和落後,再看看眼前的現代化和潔淨,眼中竟然有了淚。幾輩中國人的夢想,真的實現了!她的臉上微微痙攣起來,她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弟弟,也想起了自己。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一個臨陣逃脫的逃兵。中國這十幾年來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她一點貢獻也沒有!
她走到窗口,把臉靠在玻璃上苦澀地想:如果早知道中國會變成這樣,自己那一代人,所有的六零後,大概當年都不會出國了。江強不會死,自己也不會嫁給書平,而會和許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現在,大概孩子都上高中了。
回到母校,她沒有去找老同學,隻是帶一家人穿過一幢幢宿舍樓,圖書館,教學樓,田徑場,還有當年和許斌一起曬衣服的草坪,學校的前後門,一一走了一遍。宿舍區的格局變化不大,隻是所有的樓都翻修一新了。小弋在許斌的宿舍樓前照了兩張相,想著自己曾經在這幢男生宿舍樓裏睡過那麽多次,就搖頭笑了,也說不清心裏是苦還是甜。
最後他們去了青江大橋。站在橋中央當年和許斌山盟海誓的地方,眼望著江水靜靜流過,她心中突然想起了“死生契闊,與子相悅”這句話。生死與離別,根本不由他們支配。比起來,這座偉岸的大橋能幾十年如一日地站在這裏,聆聽腳下的江水溫柔纏綿,對他分分秒秒地傾訴,是幸福得多了。
愛雲和Rita 在橋頭堡玩耍。彼得見小弋在一旁對著江水發呆,知道她又想起了許斌,就走過來,攬住她,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胸口,說:“這裏的景色真美!親愛的,我要說,謝謝你帶我到這裏來。我現在真的感到,我走進了你的生活,而且將和你一起走下去。不管是在中國還是在美國,我們的人在哪裏,哪裏就是中國和美國!而我們兩個,將會永遠在一起。”
小弋眼裏湧出了淚水。她聽到彼得有力的心跳,覺得很安全,很溫暖,還很幸福。她心中突然飛過那句詩經的下一句,就自顧自地接了下去:“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她伸出手去拉住彼得的一隻手,欣慰地笑了。
等到了四川,Rita歡喜無限,覺得這裏的山更清,水更秀,每道菜都令人垂涎欲滴,簡直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他們和小弋的父母,還有弟弟一家人浩浩蕩蕩地開到峨嵋山,住進了紅珠山溫泉大酒店。聽說這裏曾經是蔣宋美玲的行宮,Rita興奮得連連大叫:“我知道她!她是我們的傑出校友!”
“Rita,你是哪裏畢業的?”小弋驚得瞪大了眼問。
“Wesleyan College (衛斯理安學院)!後來碰到Bill結了婚,才和我丈夫搬到三角地。哎,這都是四十六年前的事了。”
小弋簡直不敢相信:Rita,她的老鄰居,一個孤苦的美國老太太,居然也有著輝煌的過去,和舊中國的總統夫人是校友!而她這十幾年都在苦苦等待自己的兒子和女兒,到底人需要多大的信念,才能支持自己獨自走過這十幾年?
小弋的父母都是六十年代初畢業的大學生,能聽懂一些英語,特別是她母親,因為參照著讀聖經的緣故,英文水平大增,和Rita居然也能交流。三個老人作伴,散散步,泡泡溫泉,讀讀聖經,其樂無比。小弋弟弟回國後開了家軟件公司,發展得很好。他和彼得也聊得非常投機,不停地交流心得,比較著在中美兩國做生意的優缺點。愛雲呢,和表弟整日粘在一起,滿山遍野地跑,開心得不得了。
紅珠山溫泉已經有100多年的曆史。四周有幾十畝的原始森林圍繞,林中大大小小的各種天然藥物溫泉遍布,有的還非常隱秘不好找。整天泡在溫泉裏,聽著鳥語聞著花香,一個星期下來,真的讓人渾身都舒展開來。
就這樣遊山玩水,吃吃喝喝,和家人溫馨地生活在一起,二十多天的假期很快就過去。終於,他們依依不舍地告別了家人,飛回了美國。在多倫多機場轉機的時候,小弋竟然沒有再想起許斌。直到飛機升上天,她才警覺,自己又一次和他擦身而過,就笑了一下。
書平來接愛雲。女兒大叫一聲:“爹地!”就朝他撲了過去。他抱起女兒,緊緊地摟在懷裏,流出了眼淚。女兒歡喜無限地對他述說著回中國的見聞,他笑著聽,一臉的專注和不舍。小弋見他一張臉瘦得還有巴掌大,連肚子也縮了回去,就於心不忍,暗暗期望他能早日恢複。
大概有半年光景,愛雲一直回報說,書平茶飯不思,常常對著計算機發呆。中間彼得又找他吃過兩頓飯,好在沒有喝醉了。彼得告訴小弋,書平麵對著他也沉默寡言,很少動筷子,隻是喝點湯。小弋想,馬上聖誕節就到了,也許,應該把書平也請來,和他們一起過個節?
節前的最後一個星期愛雲歸書平管。小弋正在實驗室裏加班,準備把所有結果在節前都趕出來。突然接到彼得的電話。他焦急地說,托兒所剛給家裏打了電話,說是愛雲一個人在遊戲區玩,從梯子頂端摔了下來,昏迷不醒。現已被救護車送往醫院。他現在和書平都正往醫院趕。
小弋連白大衣也沒有脫,立刻往外跑。一路開飛車趕到醫院,跑進急診室,問清愛雲的房間。一位護士讓她換上了一次性的病號服,帶她去急診病房。一看,愛雲躺在病床上,彼得和書平沉痛地坐在一旁。她一下子撲到床邊,見女兒不省人事,就大哭起來。
“媽媽,請您控製自己。”那位護士大聲說:“否則,我們隻好請您出去。病房裏必須安靜。”
彼得忙上前抱住她,而她也立刻強製自己安靜下來,在女兒身邊坐下,用顫抖的聲音問書平:“怎麽回事?托兒所不是應該有老師看著嗎?”
書平應該是哭過了,兩眼都是紅紅的。聽見小弋問話,就突然抱住自己的頭,哽咽地說:“我真該死!我忘了時間,沒有準時去接女兒。托兒所下班了,隻剩了一個看門的。愛雲一個人,跑到滑梯上玩——”
小弋還沒開口,一個醫生就來了:“我要馬上推孩子去做CT掃描。”小弋他們三個一起跳起來,幫著放射科醫師將病床推到掃描室裏。他們看著女兒昏迷不醒地躺著,放射光罩住她的頭部和胸部,來來回回地掃描。那兩分鍾簡直有兩個世紀那麽長。小弋緊緊握住彼得的手,兩人的手都在發著抖。
日光燈亮了。那個放射醫生從屏蔽間走過來,安慰他們說:“我沒有發現有顱內出血的征兆。不過,還得由主治醫生看完片子再下定論。”
他們都長長地鬆了口氣,小弋在心裏說了句:“感謝上帝!”又都推著病床回到病房。放射醫師走後不久,愛雲突然動了一下。他們三個人都一下子撲上去:“愛雲!你聽見嗎?”“愛雲!”
愛雲動了動口,說:“痛,我痛。”就又睡過去。小弋心痛得立刻掉下淚來。他們焦急不安地等啊等,一個小時之後才有一個醫生走進來,自我介紹說是急診室的主治大夫。在得知愛雲已經醒過後,她說:“病人萬幸,沒有發現腦出血和可視的血管病變,可能隻是腦震蕩。今晚你們要留兩個人在這裏,每過一個小時就要搖醒她,不能讓她睡死。誰是父親?”
“我是!”書平和彼得一起答道。
醫生一愣,轉身對小弋說:“你是母親,你來決定誰留下。病房裏隻能留兩個人。”
彼得立刻走過來,拍拍小弋說:“親愛的,我回家去。你和書平留下。”說完,他就隨醫生走出房去,離開了。
小弋心事重重地坐下。過了一會兒就有護士送來一些餅幹和飲料。兩人接過,默默無言地吃了。外麵,不時會傳來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病人的呻吟聲,哭聲,和醫生護士的喊聲。病房內,小弋坐在床邊,書平靠牆坐著,兩個人都沉默著。每過一個小時兩人都會站起身,輪流叫醒女兒。好在愛雲每次叫都有反應,讓人愈發放心。這樣子,就到了深夜。
小弋把手放在床邊撐住頭,漸漸的睡意上來,她感到愈來愈昏沉,朦朧中,她來到了一片荒野,中間,一條河流靜靜流過。野地上,愛雲一個人在玩。她一邊唱著歌,一邊跑。突然,她在河邊滑倒了,河水立刻淹到她腳上,她嚇得雙手亂招,不停地狂喊:“媽媽——媽媽——”
小弋猛然驚醒,心中突突亂跳,額上冒出許多冷汗。她呆呆地望著女兒的臉,突然間無比內疚:還沒出世父母就分開;一生下來就被抱去法院,經曆父母雙方對簿法庭的苦痛;然後父母都忙於工作而疏於照顧,兩個月就被送往托兒所,現在又受了重傷。難道,自己把女兒帶到這個世上,隻是為了讓她受苦嗎?一時之間,如萬箭穿心,痛悔不已。她忽然覺得,這世上的一切,都不如女兒的健康和快樂在自己心中重要。那,為什麽之前自己會癡迷於感情的得失和工作的成就呢?
隱隱約約地,聽見哭聲。她抬起頭,見書平在低聲抽泣。起初,還極力掩飾著,後來就控製不住了,越來越大聲。小弋就不耐煩地說:“病房裏不能哭。你沒聽見嗎?”
書平沒有回答。他把頭埋在手上,繼續低聲抽泣著。
小弋歎口氣,轉身麵對他說:“愛雲已經脫險了!你不要哭了。”
書平抬起頭,一麵抓自己頭發一麵說:“都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啊!我該死!要是女兒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死了算了!”
小弋覺得有點刺心,就安慰他說:“什麽死啊死的?女兒沒事!休息段時間就會好。倒是你,一副生不如死的樣子,讓人擔心。”
書平一下子低下頭,半天沒作聲。小弋就轉過身去,靜靜地看著女兒。
過了一會兒,隻聽書平幽幽地問:“小弋,你恨我嗎?”
小弋心裏一跳。她忍住痛,輕輕說:“過去的事都過去了。”
“我不信!你恨我,你說實話。”
“我是想恨你。可是,每當我看到愛雲和你在一起有多開心,我就恨不起來。”小弋苦笑者說:“你信不信?要是這床上躺的是你,女兒哭也會哭死。你說,我還怎麽恨你?”
“小弋——”書平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對不起你。我真的不知道,當年怎麽會這麽狠心,對你作出那些事來。我不是人!不配得到你的原諒!也不配得到女兒的原諒!”書平盡力壓抑自己的哭聲,渾身都在顫抖。
兩行清淚從小弋眼中滾下。她沒有想到,這些遲到的道歉話,居然是要在女兒的病床邊才得到的。
“媽媽——爸爸——”愛雲突然輕輕叫著。小弋和書平立刻撲過去。“愛雲,我是媽媽。”“愛雲!爸爸在這兒!”
愛雲的頭一歪,一下子吐起來。小弋推了書平一下:“快去,叫醫生!”自己忙抓了一些毛巾來接著。
書平把醫生找來了。醫生給他們拿來了一個塑料容器。“病人腦震蕩,會吐一陣子,等腦內的積水消了壓力減少了,才會恢複。”
“會一直吐嗎?要吐多久?”小弋見女兒已經把胃裏所有的東西都吐完,就扶她躺下。愛雲很快,又睡過去。
醫生一邊量愛雲的體溫,血壓和脈搏,一邊對他們慢慢說:“因人而異。象這麽小的孩子,少則吐幾天,多則吐幾個月。不過不要緊,看樣子,她除了腦震蕩,一切正常。你們明早就可以出院了。她需要的,是回家臥床休息,慢慢恢複。”她站起身說完,就離開了病房。
於是,兩個人又重新坐回原位。小弋突然說:“我決定了!明天就辭職,在家裏專心照顧孩子。”
書平驚愕地張大嘴。半晌,他才說:“你確定嗎?這麽多年的奮鬥,眼看你就要轉成教授了。”
小弋堅定地說:“是的,我心意已決。從今以後,我隻要作個最好的媽媽。什麽教授?我隻要我的孩子開開心心,健健康康。”
書平不放心地說:“你還是應該先和彼得商量一下。”
“他不會反對的。”想起彼得,小弋總是心裏充滿了溫暖。彼得會支持她的!他們兩個人,一直是心心相印。
“那就好!”書平由衷地說:“說真的,彼得真是這個世界上最高質量的男人。輸給他,我心服口服。”
“輸給他?”小弋轉身看著書平:“是你自己放棄在先。”她又轉回身,“算了,以前的事不要再說了。”
“小弋,我還是想告訴你,其實,”他用心思索著用詞,“我當初——”他又變了話,“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你那時已經和許斌舊情複燃,每天幾個小時電話。為什麽?最後——”
“因為,我們都尊重家庭。對家庭,對婚姻和對愛人的責任,你懂嗎?”小弋靜靜地說。
書平愣住了,一下子羞慚滿麵。他痛悔地說:“我一直嫉妒他,瘋狂地嫉妒他。我知道,你和我結婚隻是為了出國,心裏愛的是他,連和我的第一次,叫的也是他的名字。你知不知道,我這十幾年沒有一天是完全舒心的!如果我早知道——“
“書平,對不起——“小弋突然輕輕地說,打斷了他的話。
書平不敢相信,又問了一句:“你說什麽?”
小弋轉向他,也是痛悔地說:“對不起,我當年,不應該為了出國就嫁給你。我們的婚姻失敗,我也有責任。”
書平緩緩站起身,淚流滿麵地說:“你不要苛刻你自己。當年你隻是一個小姑娘,懂得什麽?要說責任,應該都是我的責任。”他又自嘲地笑了,“你看,我現在多麽慘,被懲罰得體無完膚,連心也被掏空了。”
小弋真誠地說:“你能一切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書平笑笑,“我老了,對女人沒有魅力了。”
“誰說的?”小弋看著他,淚光閃爍地說:“你知道,我永遠都記得見到你的第一眼。”
書平渾身一震,“真的嗎?”
“是的!”小弋含淚說:“你一撩開布簾,我就看到一個非常儒雅的,有風度的,成熟的男人。我馬上就被你吸引了。”她鼓勵他說:“你隻要振作起來,就還會是當年的那個博士。”
書平愣在那裏,呆呆說不出話來。
小弋說:“你一定要振作起來,好姑娘有的是。下一次,要找個愛你的,也對女兒好的老婆。隻有你生活好了,女兒才會好。”
書平感激地說:“謝謝!我也祝你和彼得幸福,相伴到老。”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把愛雲抬到小弋和彼得的家中。愛雲還是邊睡邊吐,吐的全是水。小弋拿了幾瓶維他命水,一口一口地喂她。她和彼得說了辭職的想法,彼得很支持。他說:“其實,這也一直是我的想法。隻是以前我太尊重你這個大博士了,總覺得讓你待在家裏有點屈才。現在連你自己也想做個soccer mom,太好了!有你親身照顧,我們的孩子會很幸運。要是我們能再生幾個孩子就更美滿了。”
小弋緊緊地抱住他,說:“會有的,親愛的,我們一定會有更多的孩子。”
小弋先給Andy 打了電話,提出辭職。他大吃一驚,竭力勸阻她,讓她多想幾天再作決定。小弋在愛雲床邊守了一個星期,女兒終於能起身了,也開始吃點東西,吐的次數越來越少。於是,小弋就趁帶愛雲回醫院複查的機會,去了趟實驗室。
Andy 見她帶著女兒一起走進來,頓時明白,她的決心已下不容更改。想著自己當年的高徒和十幾年的工作夥伴將要永遠離開科研領域,心中就非常沉痛。小弋見他難受,就笑著說:“Andy,你別難過。你反正也要去NIH(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當領導了,我本來也不可能跟著你走。所以,現在我辭職和半年後離開隻是個早晚的問題。”
Andy 還是難過地說:“象你這雙金手,應該留在科學實驗室裏,不應該隻是帶小孩子,洗衣服。”
小弋安慰他說:“Andy!就算我不在實驗室工作,您也還是我一輩子的導師。我希望,二十年後我的孩子會成為您的學生。”
Andy 站了起來,把愛雲抱到手上,說:“好吧!有你這個小公主,科學隻好被打敗了。”他又給了小弋一個擁抱,“祝福你,弋!我知道,你作媽媽會和你作科研一樣的棒。”
小弋把家庭婦女做得有聲有色。每天帶帶孩子喂喂貓做做飯,還有多餘的時間打點花草,沒有空閑的時候,有時也會雇工人來幫忙。白天女兒都由她帶,晚上還是一半對一半。這一個星期書平會在下班後每晚來接女兒回家跟他過夜,下一個星期女兒就完全歸小弋。彼得的新公司越來越忙,經常出差。可是他常常會改機票提前回來,給他們一個驚喜。每次他一打開門,女兒和她都飛奔去迎接,他就抱緊她們說:“太好了!無論在世界的哪個地方,隻要我一想到你們,想到我的這個家,就恨不能快點做完工作,馬上飛回來。”
2003 年的暑假,無論他們怎樣勸,Rita都不願回中國了。她說,她不能再花他們的錢,讓他們照顧。她寧肯留下來和梅一起等兒子女兒。小弋沒辦法,隻好答應了。
Rita 是在他們走後的第十天去世的。教會的人一整天都聯絡不上她,就報了警。一開門,見 Rita安詳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手上還捧著那本聖經。旁邊,忠心的梅陪著她。梅在Rita 死後就決定絕食,無論教會的人怎麽喂它,它都不吃不喝,獸醫給它打了點滴,也阻止不了它求死的心。一直到小弋他們回來的前一天,它才終於如願去陪Rita了。
小弋悲痛欲絕。如果他們能早回來一天見到梅,梅可能就不會尋死;如果他們把Rita 一起帶走回中國,Rita 也不會死。這兩個在她最苦難的時候陪伴她的天使,一下子全都離開她了。開始她和彼得還對愛雲竭力隱瞞,到後來實在瞞不住,隻好告訴女兒,Rita 和梅都被上帝接到天上去了。
Rita早就立下遺囑,威廉牧師是她的委托人。原來她的遺產竟有75萬美元之多,全都捐獻給了教會。威廉牧師到處找她的兒子女兒。多虧了高科技聯網,動用了全美教會的資料,過了一個月才找到。她的兒子是羅德島的一個律師,她的女兒是家庭婦女,在夏威夷。在聽說母親把所有財產都捐給教會後,他們都沒露麵,也就失去了音信。
Rita 和她的丈夫Bill 埋在一起。小弋把梅火化後,一半骨灰和Rita 埋在一起,另一半,她埋在了自己花園的一顆鬆柏樹下。最初她曾想,應該找個機會去趟江強的墓地,把梅和他埋在一起,畢竟,梅代表著他對前妻所有的愛。可是彼得勸她,這幾年除Rita外,愛雲是梅的最好的夥伴,應該留梅在這裏陪愛雲。她幫愛雲在埋著梅的那棵樹上掛了一個牌子,上麵寫著:“我最愛的夥伴 梅 愛你的 愛雲”
每過一陣子,小弋就會從花園裏摘幾朵玫瑰花,和愛雲一起去看Rita和梅。風輕輕吹過,玫瑰香飄縷縷,Rita 和梅想必一定能收到。
九月裏,愛雲上幼兒園了,成為正式的小學生。而小弋,也發現自己懷了孕。當彼得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高興得在花園裏連跑三圈。愛雲也非常開心,每天都要趴在母親肚子上聽聽,小弟弟或者小妹妹有沒有和她說話。整個孕期,他們一家都處於期待和興奮之中。
04年兒子降生的時候,彼得一直在產房裏陪著小弋,並且親手剪下了臍帶。他對小弋說,兒子一出生就盯著他,一副深思的模樣。小弋接過兒子,看到兒子頭上光禿禿的,隻有小絨毛沒有頭發,就嚇了一跳。彼得說,“兒子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親愛的,你知道嗎?我一歲以前都沒有頭發!”
小弋放下心來,仔細打量兒子,見他一雙黑眼珠滴溜溜到處看,就驚喜地說:“他的眼睛像我,是中國人。”
給她接生的是一位日本裔產科醫生。他笑著對他們說:“祝賀你們。生了個健康的美國孩子。”
兒子見每個人都盯著他看,突然,“哇-哇-”地大哭起來。
彼得慈愛地抱著兒子,眼裏湧出熱淚。他說:“別著急,寶貝。外麵的世界是很精彩,可是你要慢慢長大,爸爸媽媽,還有姐姐會陪著你慢慢長大。”
Once you have a parent sick in the hospital, you'll know.
You need to hire your own nurses and bribe everyone.
There is no comparison between US and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