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弋打開家門,一陣昏眩,覺得房頂好像要向她頭頂壓下來。她淒涼地叫了一聲“女兒!”就踉踉蹌蹌地走進客廳,一下子撲到愛雲的搖籃旁,跪在地上一直顫抖。母親和Rita 大吃一驚,跑過去問她:“你怎麽了?法院到底怎麽判的?”
小弋緊緊抱著女兒的搖籃,忍住淚,用顫抖的聲音道:“我輸了,我全輸了。女兒,房子,都歸他了!”
母親被驚得呆了。小弋又對Rita用英文說了一遍。Rita立刻瞪大了眼睛問:“你確定嗎?”
“是的,我確定!他馬上就會來把孩子帶走,我們周末之前,還必須從這所房子裏搬出去!”小弋忍不住,眼淚流了下來。
母親和Rita 緩過神,頓時呼天搶地地哭起來。Rita雙手合十望向天,流淚道:“上帝,我的主啊!為什麽會這樣?”小弋母親一下子跌坐在愛雲身邊,不住地說:“天那!這是個什麽國家呀,把孩子從母親身邊搶走?”愛雲被驚醒,一下子“哇——哇——”大聲哭嚷。
小弋見此,心中更是悲戚。她提起搖籃想要走出去,卻被兩個老人一把搶過。兩個老人緊緊地抓住搖籃,好像生怕被人搶走似的,不停地哭著。小弋隻好搖搖頭,轉身走出客廳,一出門就把背緊緊抵住冰冷的牆。突然,她一眼看到樓道裏的那幅美國地圖,就衝過去憤怒地取下,發瘋似地扔到牆腳邊。“嘭——”地一下,木頭框子裂開了,帆布製的地圖卻還是完好無損。地圖上的美國,就像一隻拱著嘴巴的小豬,躺在地上嘲笑著她。
“我要走 ——-我必須離開——-”她突然悶聲叫道。然後就一下子跑上樓去,把一件白色的毛衣裙從衣櫥裏一把取下,又披上了那件開滿了黑色素心蘭的白色風衣,草草收拾了一個旅行袋,疾步跑下來,抓起自己的小包就要出門。
“小弋!”母親搶上來一把拉住她。“你這是幹什麽去?”
“我要走,我要去找他!”
“他?”母親略一思忖,不由悚然而驚,“小弋,你要去找他拚命?”
“不是他!”小弋哭著喊道,“是許斌!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隻有他!我要去找他!”
一聽這話,母親老淚縱橫。Rita 雖然聽不懂他們說什麽,也急急地抱著愛雲跑過來,勸小弋說:“待會兒那個人來的時候,我來對付他!你可以躲在房裏,不要出來。神會安慰你,我的孩子!”
小弋接過女兒,把臉埋在她身上,一下子淚如泉湧。她怕嚇著女兒,就控製著自己沒有哭出聲,所有的淚都滴在女兒的繈褓上。愛雲不知道她在哭,隻是舞著兩隻小手,“呀——呀——”地笑,像是在對媽媽說話。兩位老人在旁不停地抹眼淚。
過了一會兒,小弋倏地抬頭,用手一邊為女兒整理身上的衣物,一邊對母親決然說道:“媽!我不能留下。我控製不了自己,眼睜睜地看著他和情婦帶走孩子,我做不到!”
“那你就躲在房裏別出來!不管怎樣,你不能去找許斌。”
“我要去! 如果見不到他,我就會死了。”她把女兒遞給母親,“現在隻有他能讓我活下去。不然,我真的會死。”
“不是的!”母親緊緊抓住她不放,“你還有媽媽爸爸和弟弟!我們回中國去,過幾年再回來看愛雲。無論如何,你就是不能去找許斌啊!他有老婆和孩子!你這樣跑去,就像飛蛾撲火,看來光明,恰好是自焚啊!”
小弋咬緊牙根對母親說:“媽,我已經下定決心了。我這輩子所有的苦難,都是因為當初離開了許斌。我要去見他,否則我沒法重新開始生活。就算是撞上他的老婆孩子,我也顧不得了。這是我和他的前緣孽債,我現在還了。他也必須還,必須要見我一麵。”
母親被她的言語嚇住,張大嘴說不出話來。小弋轉身問Rita :“ Rita,我要出去幾天,周末就回來。我可以求您一件事嗎?”
“任何事都可以。我親愛的,你說吧!”
小弋含淚懇求道:“我現在沒了工作,也失去了這所房子。我可以和母親在你那裏住一段時間嗎?”
“當然可以,那真是太好了!” Rita 開心地抱住她。“親愛的,我的房子就是你們的房子。讓我們住在一起吧!”
小弋心中湧上一股暖流,上帝還是待她不薄的!給她降下一位老天使作鄰居。她緊緊地抱住Rita, 說:“謝謝你,我的天使。我走的這幾天,請你幫我照看我媽媽。”
Rita一諾無辭,握住她的手說:“親愛的,你放心去幹正事。待會兒那個人來了,我會把孫女交給他。過後這幾天,就幫你媽搬家。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們會給你布置一個最漂亮的新家。別擔心,神會保佑我們。”
小弋說不出話,隻是不停地點著頭。她的眼睛漸漸模糊,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幻影,朝她身後飛去。
朦朧間,小弋以為她還睡在三角地的房子裏,蜷臥在她那張軟綿綿的床上,旁邊睡著甜甜的小女兒。淡茶色的被單,雪白的墊褥,舒軟的茶葉枕透出縷縷清香。倏地,她忽然就翻了個身,在機場冰涼的長凳上躺了整整一夜。全身的骨骼酸痛,就好像被人一根根拆散開來。而現在,這又是在哪兒?
“女士們,先生們:本架飛機預定在15分鍾後到達多倫多。地麵溫度是華式54 度,謝謝!”
廣播員的柔和女聲讓她漸漸回過神來。她伸出手去把關閉著的窗戶拉開,一下子,中午的陽光照在她身上的白色毛衣裙上,發出溫暖的彩光。她眯著眼,看到天藍得那麽好看,到處都是白盈盈的河水,直冒蒸汽。她明白,自己已經飛到了尼亞加拉瀑布上。前麵,陽光照在水幕上,升起一片彩色的霧,又漸漸地,圈成了一個圓。彩虹!她看見了彩虹!
她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遠遠望著那五彩的光環,感覺自己象是在做夢:難道,這彩虹是上帝特意為她準備,讓她穿過去跑進愛人的懷抱?
她幸福地笑了,喃喃地說:“許斌,我來了,我來了。”
彩虹的後麵,一座鋼架橋橫亙了整個瀑布,矗立在她麵前。“彩虹橋!”她低低地喚了一聲。那橋上飄揚的加拿大楓葉旗,就象一團熊熊的火焰,立刻燃起了她心中的希望。一陣強烈的情愫在她心中蕩漾,她激動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仿仿佛佛,小弋一直聽到斷斷續續的人聲和車聲。當她從自己的萬千思緒中清醒的時候,這種聲音突然象巨大的水浪,一下子從窗下卷進來。她覺得自己好像一下子夢醒了,聽見窗外不斷傳來廣東話的叫喊聲。她知道,出租車已經開到了中國城。隻見寬闊的街道上很有品味的店鋪鱗次櫛比,有的出售日用品,有的擺滿了蔬菜水果,有的掛著各種精美的工藝品,還有的正在現做現賣各種香噴噴的小吃。到處是寫著中國字的各色小旗在飄動,給人一種仿佛置身於中國大城市的感覺。
小弋突然覺得很餓,眼睛酸澀如同潑了蠟,口裏幹幹的。她叫司機停了車,看一下表。時間是下午一點,許斌應該還在實驗室裏,自己有的是時間。她付錢下了車,看到一家“正宗川菜”的牌子,就走了進去。隻見廳裏坐著不少食客,眼睛都直勾勾地盯著牆上的大屏幕。電視裏正播放著電視連續劇《還珠格格》,吵吵鬧鬧的叫聲,有一搭沒一搭地滾跌著。她笑了一下,坐下來點菜。
下午四點半,小弋終於到了許斌實驗室所在的那幢五層大樓。許多學生模樣的人抱著書本進進出出,一下子又把她帶回到十年前在 Andy 實驗室裏作博士生的時光。仿佛又看到自己一臉稚氣地穿著白大褂,在大大小小的電泳儀裏穿梭,沒日沒夜地苦幹,期望能解開遺傳學上的一個個密碼。才過了十年,自己當初的雄心壯誌就被生活磨平了棱角。
她苦笑了一下。現在的她已經不再是那個令人尊敬的科學家,而是一個失了業的無家可歸者。可是,這一切的失敗她都不在乎 。隻要她能找回她的愛情,找回她生命裏的那個愛人,她就能重生,把失去的一切全部奪回來。想到這,她就一陣疾跑,眼看就要衝進大樓裏。
路邊的樹和花草都在後退,隻有那幢大樓直立在眼前。一陣冷氣,由她領子縫裏灌了進去。忽然間,她感到心裏傳來一陣痛楚:她和他已經整整十年沒見麵,而他又已經決定了從她生活裏消失。這樣冒冒失失地跑進去,不知道當著眾人的麵,他會怎樣處置自己?
當下收了腳步,喘息不定。心裏躊躇著,裹足不前。
思前想後,她還是決定在外麵等著許斌出來。於是她走到對麵的一幢大樓前,躲在一根大理石柱子的後麵,坐在石凳上,心裏狂跳不已。她隻好不停地給自己打氣:“不要著急。他馬上就出來了。然後,你就可以撲進他懷裏,好好大哭一場。”一時間,這十幾年來和他的所有故事,一幕一幕,全浮現在眼前。她呆呆地望著對麵的那扇大門,心中湧上來台灣作家張小嫻書中女主角淒苦的一段話:
“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我就站在你麵前,你卻不知道。”
小弋不知不覺掉下了淚。一陣強烈的顫抖,激得她的胸口都發痛了。她發泄似地喊道:“世上最遙遠的距離,是彼此相愛,卻不能在一起。”
“小姐,您還好吧?”突然聽見身後有人用中文問話,她一愣,立刻把眼淚擦了,扶著頭轉過身去。看見一個抱著孩子的中國女人正關切地望著她,那兩道清澈明亮的目光在她臉上滾了一圈,讓她覺得異常的熟悉和親切。她一下子脫口而出:“沒事,我隻是在這裏坐會兒。”
那個女人穿著一件淡色的毛衣,個子很高腰很細,非常漂亮。她聽見小弋用中文回答很高興,笑著問:“你是這裏的學生,還是老師?”
“都不是。我隻是到這裏來隨便玩玩。”
那女人見小弋的眼神迷迷惘惘的,好像夢遊一般,就笑著對她揮揮手中抱著的孩子說:“這是我兒子,我們到這裏來看他爸爸。”
小弋見那個小男孩胖乎乎的非常可愛,眼裏一下子就看到了女兒那張粉紅色的笑臉,被自己強壓下去的思念和悲痛立刻翻湧上來。想著女兒昨天已經被書平接走,而自己作母親的撫養權就這樣被無情地剝奪,她的雙眼一下子炯炯發光,射出兩股奇特的冷焰來。
那女人看見小弋的眼色,說不清一股什麽味兒就從心底裏沁出來,那股味道有點涼,有點冷,直往骨頭裏浸進去,浸得她打了一個寒噤。她抱緊孩子,急急地說了句“再見!”就慌慌忙忙走掉了。
小弋低下頭,繼續倚著大理石柱子呆呆地坐著。已是深秋,太陽從身邊那棵鬆樹頂上隱隱約約地冒了出來,樹枝上的鬆葉茂盛,偶爾還有幾下斑鳩的叫聲。空氣裏飄滿了霜菊的冷香,隨著風,輕輕地往她的脖子裏鑽。她覺得有些冷,就從包裏取出那件開滿了黑色素心蘭的白色風衣,慢慢穿在身上,又把領子豎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覺得腿已經麻木了,渾身開始簌簌發抖。天色暗下來,四周過道的燈一下子全亮了,對麵的樓房燈火通明,一個個窗戶中出現不少穿著白大褂的身影,哪一個會是許斌呢?她慢慢扶著柱子站起來,想要活動一下自己僵直的身子。突然,她呆住了。
許斌和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一起從樓裏走了出來,女人走在前麵,許斌摟著她的肩膀走在後麵,女人歪過頭去跟他說話。許斌把身子伏向前去,兩個人的臉都緊緊貼在孩子的臉上,三個人一起哈哈大笑。那個女人穿著一件淡色的毛衣,個子很高腰很細,走起路來輕輕盈盈的, 許斌又在女人臉上親了一下,兩個人好親熱的樣子。
小弋覺得一陣天暈地旋,一隻手從柱子上滑下,一下子癱坐下,躲在柱子的陰影裏。她埋下頭,周身抖得更厲害。她看見自己蒼白的手背不停地在打戰,跳動得嚇人。她咬咬牙站起身子,想一下子衝出去,站到許斌和那個女人中間。腳剛邁出一步,手狠狠地碰到大理石柱子上,陡然間全身都抽緊,耳中突然聽見母親在叫喊:“小弋!他是別人的丈夫和父親,你不能出去!”她一連打了好幾個寒噤,急忙掙紮著轉過身去,發了狂似地沿著牆角跑到遠處花園的草地上,趴著顫抖不已。
她想大哭,可是喉嚨裏幹得要命,眼睛也是幹的。她叫不出聲音,她的舌頭也在發抖。原來,剛才那個女人就是他的妻子!那個孩子就是他的兒子!她用雙手緊緊抱住自己顫抖的身子,癱在草地上。又想到自己這十幾年來的苦苦思念,不知今後還能不能再相見,突然就叫出一聲“許斌!”,又搖搖晃晃站起來飛跑回原地,扶著那根大理石柱子站著,眼淚一下子噴湧而出。而前麵,已經沒有人了。
許斌和老婆兒子走向停車場,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叫“許斌”,就回頭望了一下,卻沒有看見有人和自己打招呼。他搖了搖頭,又笑著轉回身。
文群見他回頭也跟著往回望了一下,看到那個大理石柱子下好像有個白色的人影一閃,想起下午遇到的那個女人,就對許斌說:“你知道嗎?今天我遇見一個好特別的女人。”
許斌笑道:“這世上最特別的女人就在我身邊。”說著就摟緊了她的肩膀。
文群也笑了,又接著說:“我是說真的。今天下午我碰見一個中國女人,在校園裏大喊‘世上最遙遠的距離,是彼此相愛,卻不能在一起’。”
許斌的心一下子被火烙了一下,噗咚,噗咚地跳起來。“喔,在校園裏?”他淡淡地問。
“是啊!她穿條白色的裙子,看起來很悲傷。就坐在你們對麵那幢樓前麵。我上去問了她兩句。不知怎的,她一看見剛剛,就眼露凶光,好怕人!”
許斌的兩條腿一下子好像中了風,邁不出去。他掩飾地停下步,笑著把兒子披風上的帽子拉起來,給他戴好,臉上的肌肉控製不住地抽了一下。
“起風了,我們快回去吧!”文群溫柔地說。
許斌一言不發,摟著妻子繼續走向自己的車。他的心猛跳著,把他的胸口捶得更急,捶得他一陣陣發痛。
“轟隆,轟轟轟轟——”他啟動了車子。兩個太陽穴上的青筋突了起來,手開始抖動,竟握不穩方向盤,眼望著那幢樓,車子就慢慢地滑了過去,他一驚,忙把車停住。遠遠地,朦朧中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噗咚,噗咚,噗咚——”
他的心已經快跳出來了,眼睛也越來越模糊。他一生中什麽事都沒有使他這樣悲痛過。“是她!是她!”他對自己這樣喊著,想一下子就衝過去。可是他那隻握著方向盤的手抖得太厲害,不能伸出去抓住調控杆。
“怎麽了?那裏不舒服?”背後傳來文群關切的詢問。
“沒有”,許斌輕輕答道。緩緩地,他把車子轉了個圈。後座上的文群看見,他那隻抓住調控杆的手象骨頭脫了節似的,軟軟地垂了下來。
“開快一點,叔叔和嬸嬸還在等著我們吃飯呢!”文群柔聲叮囑道。
許斌慢慢地,慢慢地把車駛出了校園。每駛遠一步,他的心就用力緊縮一下,疼得他快喊了出來。“哦,不要——小弋——你不要難過——”他在心裏痛苦地呻吟著,覺得整個身體都在往下沉。終於,車開到了大街上。對麵車道上的強光,一下子驚醒了他。他含淚使勁踩下油門,刹時,車子就象流彈一樣飛走了。
小弋在大理石柱子旁坐了好一會兒。終於, 她幽幽地站起身,一步一步顫巍巍地扶著牆走出去。
她看見眼前的燈光變得愈來愈密,東一團,西一團,燈光中模模糊糊全是晃動著的人影和車影。路上的人和車都好熱鬧,車上的燈光,閃亮地直朝著她射過來,刺得她眼睛都睜不開了。這時,一輛車上麵的黃色標牌驚醒了她。
“出租車,出租車!!”她一麵擺手,一麵向那團燈光迎上去。
夜漸漸深了,多倫多機場的候機大廳裏還是有不少人。大家橫七豎八地坐著,盡量使自己舒服一下。小弋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把頭緊緊抵在玻璃上,望著外麵出神。
天上有一彎極細極細的月亮,貼在厚黑的雲層上,顯得很暗。跑道上一架架飛機靜靜地站列著,不時有一架飛機起飛,轟隆隆的聲音一直到天上還聽得到。
小弋一動不動地坐著,頭重得抬不起來,手腳都失去了知覺,一點也不聽使喚了。她好想躺下來歇一歇,胸中窩著的悲痛,一直在翻騰,散也散不去。她想,不如就讓我這樣死去,再也不要動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外麵的天漸漸由黑轉灰,那彎細細的月亮變得更細更淡,終於消失了。
隱隱約約她聽到了一
陣悠
揚的小
提琴聲,
漸漸地移近了,愈來愈清楚,是一首
旋律溫柔而甜蜜的曲子,有點類似於她喜歡的《愛之喜悅》,卻有著更加細膩的情感。
她慢慢坐直,豎起耳朵仔細地聽著,壓在胸口的悲痛讓這顫抖的琴聲慢慢擠掉,瀉了出來。她的心柔得融化了,淚水一直流,流得好暢快,一滴滴掉進脖子裏去。
“對不起,您需要幫助嗎?”一個溫柔的聲音問道。那悠揚的小提琴聲突然停止。
她轉過身,看見身邊一雙灰綠色的眼睛在閃閃的金發下關切地望著她。兩隻耳機掛在那個男人的胸前,很顯然,剛才的音樂是從那裏發出來的。
那個男人見她呆呆不語,突然改用生硬的中國話問道:“你是中國人嗎?需要幫助嗎?”
小弋驚疑地望著他,搖了搖頭。她埋下頭,用沙啞的聲音說了一句中文:“請問,這是什麽曲子?”
那個金發男人移過自己的計算機,敲了下鍵盤,遞到小弋眼前。小弋看了一眼。隻見屏幕上顯示著:Felix Mendelssohn "Auf Flugeln des Gesanges" Op.34 No.2 by Jascha Heifetz。
“是乘著歌聲的翅膀。由海菲茨演奏。”那個男人繼續用生硬的中文回答。
“謝謝!很好聽。”小弋淡淡地說了一句。就站起身,直直地走開了。
那個男人望著她的背影聳聳肩,又重新坐下,打開計算機,那首悠揚的小提琴曲又響了起來。他滿意地笑了,重新戴上兩隻耳機。
不久,他聽見廣播裏大聲廣播:“女士們,先生們,請注意,DELTA 航空公司前往紐約的 7136 次航班,現已在15 號門登機。請頭等艙的旅客現在到檢票口,優先登機。”
他站起身,將計算機和耳機收好放進手提包裏,走向檢票口。航空公司的一位工作人員仔細核對了他的機票和身份證,笑著和他打了聲招呼。他也笑著致了謝,然後走進登機艙。
小弋癱坐在遠處一個靠窗的坐椅上,兩隻手交叉著抓緊肩膀,愣愣地瞪著外麵停著的飛機。她一臉雪白,兩個眼袋黑青黑青的,憔悴得很。聽見廣播裏講“現在,請經濟艙的旅客排好隊,按順序登機——-”,就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排在隊伍的最後麵。
旅客們一個個魚貫登機,小弋兩隻腿就象灌了鉛,每移一步都要費盡全身的力氣。終於,機艙門就在前麵幾步的地方了,她掙紮著邁了進去,看見乘務員在對她笑,就支撐著笑了一下,轉身走進機艙。她眼中的東西變得模糊,漸漸地發了黑。她站住了,手一下子抓住一張座位的靠背,直直地站著,竭力不讓自己倒下去 。
“您好嗎?”模模糊糊地,她看到乘務員向她跑過來。
“她好像不舒服。”旁邊一個男聲答道。接著,那個候機廳裏遇到的男人站起了身,對乘務員說:“這樣吧,讓她坐在我的位子,我去她的位子坐。”
小弋腦中“嗡嗡”作響,眼睛看不清東西,也不能說話。乘務員問她了一句話,她也隻能搖頭。
“她隻會說中文。”那人對乘務員說。乘務員歎了口氣,看見小弋手上握著的機票,就拿起來,看了一眼,對那個男人說:“謝謝您的好意,愛德華先生。這位女士坐在31D。”
愛德華先生從頭上的機艙中取下自己的行李,在小弋身後說了句:“祝您身體健康。”就頭也不回地走過去。小弋還沒來得及看清他,就被乘務員按下坐在頭等艙的位子上,又幫她扣好了安全帶。
一路上小弋都在昏睡,乘務員又是遞水又是送酒,來回走了好幾趟。見她沉睡不醒,也就沒驚動她。
飛機在紐約降落的時候,小弋終於被驚醒。她感到頭已經不那麽痛,隻是喉嚨還幹幹的。她使勁吞下幾口唾沫,清了清自己的嗓子。
作為頭等艙的旅客,她第三個走出了機艙。在門口,她對那個幫助她的乘務員笑了一下,然後說:“非常謝謝您。請您也向那位好心的先生轉達我的真誠謝意。”
乘務員愣了一下,接著就笑著點點頭,說:“好的。祝您旅行愉快!再見!”
“再見!”
愛德華先生走在最後。當他走到艙門口,那個乘務員對他說:“我們再次感謝您,愛德華先生。同時,我也要向您轉達那位女士的謝意。還有,她說一口流利的英語。”
愛德華先生笑了,說:“謝謝。您可以幫我一個忙嗎?您知道這位女士的終點站嗎?”
乘務員笑著搖搖頭。“這不是我們的職責,愛德華先生。我沒有注意。”
“喔!謝謝!” 愛德華說完大踏步地走出了機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