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二天早上7點鍾,小弋床前的手機就響了。她掙紮著坐起來,扶著頭微笑著接了電話。“喂,許斌嗎?”
“是我,你感覺怎麽樣?“
“還好。你呢?” 小弋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非要人這麽早叫醒你,你看,不行吧?今天還是在家休息吧,別去上班了。”
“不行,我今天必須去上班。” 小弋又打了個哈欠。“今天新老板就到了。”
“好吧!”許斌歎了口氣。“你這樣拚命,記著要多吃早飯啊!你現在可是一人吃兩人飽。”
“知道了!你自己也是。會做飯嗎?”
“我飯做得還不錯。不過現在住在我叔叔家,跟他們一起吃。”
小弋有些心酸,她可從沒吃過許斌燒的飯菜,許斌也從未嚐過她做的美食。這十年裏兩人失去的東西太多了。想到這裏她就說:“可惜,我做的飯不能從電話裏傳給你。”
他就笑道:“好了,快去吃飯吧。晚上再打給你。”
“好!” 小弋也笑著放下了電話。昨天的一切就像個夢。開始的時候是書平緊擁著另一個女人,惡狠狠把她拋向無底的深淵;結束的時候卻是許斌劃著一隻救生艇,溫情地將她拉上去。雖說昨晚許斌和她一樣不顧一切地表明了心跡,可是世事弄人,他們還能怎樣呢?
小弋覺得太陽穴暗暗發痛。好像自己的頭痛病又發作了。她心裏非常明白,雖說現在她有了許斌作精神依靠,可是凡事她都必須靠自己,也隻有自己。畢竟,她現在沒了丈夫,又快生孩子了。而許斌呢,他畢竟是別人的丈夫。想到這裏,她就一股作氣下了床。
和往常一樣,小弋還是研發部第一個到達公司的人。她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卻發現辦公室完全變了樣:新添了兩張桌子,原先自己的桌子卻不見了。她愣了一下,馬上重新走出去看門牌,見門牌是對的,就當場傻了眼。
她的心撲撲直跳,Andy 被趕走的那一幕馬上浮現在眼前。——-難道,自己已經被開除了?
“弋!你早。”人事部經理Marry 從樓道向她走來。“真沒有想到你今天就會來上班。Jerry 通知我們說給你三天假。怎麽?不想和你丈夫一起休個小假嗎?”
小弋心裏一酸,不過立刻就恢複了平靜。她不想和任何人討論書平的事。“我想早點上班,把手上的報告寫完交給新老板看。對了,Marry,誰是我的新老板?”
“Judy。”Marry 不動神色地說。
“哪個Judy ?新來的研發部經理嗎?”
“不是,就是動物中心的主管 Judy。” Marry 笑著說。
小弋驚得睜大了眼:“動物中心?你是說我今後要去動物房?”
“是啊,” Marry 還是笑咪咪地說,“現在公司轉變方向。基因組人太多了而動物中心卻又人手不夠。所以,隻好在公司內部作調整。”
小弋的胸脯起伏不定,一下子急得喘不過氣。她強製自己鎮靜下來,因為她沒有別的選擇,隻能服從。“好,我去。我一組人都去嗎?”
“不是,” Marry 扶著眼鏡說,一雙灰色的眼睛在鏡片後麵閃著冷光。“隻有你一個。別的人會轉到新的激酶組。”
保安何塞抱起了小弋的紙箱子走出樓去,小弋扶著肚子慢慢跟在後麵。兩人默默地走向2號樓,那裏的第一層,是公司的動物中心實驗室。
CSO Jerry 和Marry站在三樓的一間大辦公室裏透過落地窗看著這一幕。Marry 輕鬆地說:“希望她很快就會自己辭職。”
Jerry 點點頭,“最好是這樣,這樣對公司最好。不然我們要辭退一個懷孕的女職工,會遇到很多麻煩。”
Marry 問:“要不要現在就登廣告招人?”
“不要。這樣會惹麻煩。” Jerry 轉向她,“等她辭職後再登兩個廣告,她的工資足夠招兩個剛畢業的博士。而且新人一般都會沒日沒夜地幹活。就算經驗不足,幹的活也會補足差距。”
Marry 又問:“還要她把過去的報告寫完嗎?新來的Larry等著要呢。”
“不要。” Jerry 語氣堅定地說:“她那晚溜進 Andy 的辦公室,雖然不確定她幹了什麽,最好還是讓她遠離所有的資料。”
“好吧!” Marry 笑盈盈地說,“希望我們不要等得太久。不然等到孩子出生她又要休產假,公司還得讓她白拿一個月工資。”
小弋默默地跟隨何塞走進了動物中心的大門,立刻被樓裏的氣味悶得喘不過氣來。為了保持清潔防止老鼠瘟疫發生,實驗中心常用特殊的揮發性很強的化學清潔劑,再加上做麻醉用的乙醚,和老鼠的飼料,所有的氣味都混合在一起往人身上鑽。要在平時還好,小弋現在懷著孩子,雖然已經過了嘔吐期,可還是異常敏感。她覺得兩眼發黑透不過氣來,隻好盡量深呼吸穩定自己。
動物中心的主管Judy是位五十多歲的老太太,一頭金發,非常幹練。她一看到小弋就皺皺眉頭:“怎麽?弋,你不習慣這裏?”
“你好,Judy。我沒事。” 小弋勉強笑著說。
Judy正色說:“要扛不住現在就回人事部去,讓他們給你重新分配工作。要是開始工作了就一定要做好。雖然你現在懷孕了,我可不會降低要求。工作一定要完成好,不能拖累大家。”
“好的。” 小弋大聲答道,強忍住快要掉下的淚水。
卻見Judy 又換了個臉色說:“你不要怕,我是個公正的老板。你是博士,不會讓你去養老鼠,再說你可能也養不好。”接著她又拍拍小弋的肩膀,“好吧!你來負責心肌細胞的動物活體實驗。我已經把資料給你準備好了。看你學習的進度如何,可能下個月就會讓你做藥物測試。”
小弋驚得說不出話來。她這些年都隻和核酸分子打交道,現在一下子要作動物活體實驗,可能嗎?可是她不能退縮,隻能硬著頭皮上。想到這裏她就點點頭:“好,我會盡最大努力。”
接著Judy 就帶她到整個動物中心走一圈。動物中心裏有幾種普通實驗鼠也有渾身全黑的剔除了一半基因的“雜合子”老鼠。小弋一下子見到上百隻的老鼠,在恒溫箱內不停地跳上去吃一點飼料喂養區的飼料,又跳下來,無數隻小眼睛閃著紅光對準了她,不由得心裏發毛。
Judy 又把她帶到無菌動物測試室門口,看到裏麵的科學家們穿著厚厚的防護服,戴上口罩和手套在用雜合子老鼠作藥物測試。看到那厚厚的裝備,小弋知道自己大著肚子絕難勝任。如果Judy把自己分在無菌動物測試室隻好辭職了。好在Judy 對她說:“你現在的水平還不能進這個實驗室,隻能在外圍做點實驗。”
小弋是悲喜參半。喜的是自己不用穿那麽多的裝備,悲的是5年苦讀得到的博士學位竟然這麽快就失去了用處。
按照兩人的約定,當晚8點她往許斌實驗室打了個電話,把這天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他。她拍拍桌上堆得山一樣高的資料苦笑著說:“真沒想到,一上班就這樣被人整,這不是逼我辭職嗎?”
許斌問:“如果辭職了你有後路嗎?”
“沒有。我現在挺著大肚子,沒有哪個雇主會要我。等到孩子生了,雇主又會擔心我不安心工作。總之,現在可能很難找到位子。也許回國還行。”她黯然地說:“我父母可以照顧我生孩子,我也可以在國內找個位子。”
“這樣不妥。孩子還是得有個美國國籍。你不知道,現在國內處處要講關係,風氣很不好。你怎麽會習慣?你要回國了根本就呆不下去。”
小弋泄氣道:“可是,我這十年都沒做過動物試驗,我不可能行的。”
“別著急,我會幫你。”許斌安慰她說,”我在日本的時候成天作老鼠實驗,知道所有的竅門。其實,做老鼠活體試驗是很有趣的。你是學遺傳的,一定比我懂得多。老鼠和人幾乎對所有的藥物都有同樣反應。我們應該感謝這種動物,可以讓我們作新藥測試。”
小弋心裏非常難過。她搖著頭說:“想不到,辛辛苦苦拿了個博士,十年以後還是要靠你。”
許斌笑了。“你這是在笑話我,沒有拿到博士嗎?”
“誰都知道,你從來都把學位看作等閑,對出國更是抗拒。對了,我還沒問你呢,為什麽你最後還是出來讀博士了?”
許斌歎口氣,就把和老蔣爭地位搶房子的事說了。他沒有提到文群,隻說是自己威脅要用榔頭砸地。
小弋眼前又漂過那個徐老師的電爐,很受刺激。前後六年,無論自己怎樣努力都不能說服許斌出國,而最後一個三室一廳的房子卻讓他改變了想法。難道說,愛情的力量永遠抵不過物質的壓力?一時被激得說不出話來。想到十年來和許斌天涯分離,現在又都是身不由己,不由委屈地哭出聲來。
許斌誤以為她還在擔心老鼠實驗,就笑話道:“你的博士學位就是哭來的嗎?當年都能闖過來,現在有了我,就更容易了。你不要怕,我一定助你過關。”
小弋不知道該不該向他表露心跡。她看看計算機上的時間,已經是九點了,就說:“好了,我要回家了。就聽你的,硬著頭皮試試吧。反正是走頭無路了。”和許斌互道了晚安,關掉了計算機。
她站起身脫掉身上的白大褂,又去盥洗間裏洗手。水嘩嘩地流著, 小弋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她忽然發現眼睛周圍冒出來很多黑褐色的蝴蝶斑,吃了一驚,立刻用手抹上洗潔精去仔細地擦。可是那群斑點越擦愈似一隻褐色的蝴蝶,馬上要飛出來無情地嘲笑她。小弋萎頓在水池上。她明白,她的一生已經被刻上了囚徒般的烙印。她將永遠作為書平的前妻和他孩子的母親生活在這個世上。和許斌的那段感情,無論是怎樣的像大海一般的深瀚,已經不可能再重新走下去。她警告自己,不能再像十四年前那般依靠許斌。她應該用憂傷將自己的激情塵封起來,隻是默默地感受許斌的親情。然後靜靜地眼看著那朵思念的雪花從天空中飄下,潔淨化水,落入這塵垢飛揚的俗世。
因為擔心小弋的情緒不穩,弟弟擅作主張修改了母親的機票日期,讓母親提早來到美國照顧姐姐。
九月的最後那個周末,小弋終於在十年之後再見到了母親。機場的到達大廳裏人群熙熙攘攘,小弋卻一眼就認出母親那個瘦弱的身影。她遠遠看著母親推著一輛行李車,頭從層層堆著的大箱子上用力抬起,在人群中一邊走一邊四處尋望。小弋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她不敢流淚,隻是艱難地挺著巨大的肚子向母親使勁揮著手。母親看到她,一步一步慢慢地推車走過來,在她身邊站住了。母親用一雙悲哀的眼睛呆呆地盯著小弋,動了動嘴,卻什麽都沒說出來。
小弋看到母親花白頭發下一雙深深凹陷的眼睛,兩個眼袋子烏黑地浮腫起來把原來的一雙大眼擠成了兩條細縫,立刻自責地掉下了眼淚。她知道,母親頭上的白頭發,一大半都由自己引起。她的腿一軟立刻就想對母親跪下,卻被母親一把扶住了。母親輕輕對她喝道:“你幹什麽?不要在外麵丟人現眼。走吧!天還沒塌下來。”說完就架起小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默默地走到停車場。小弋幫母親把幾個箱子都放進行李箱,再扶她坐上駕駛座旁邊的位子,然後自己艱難地坐到駕駛座上,啟動了車。一路上母女兩人都沉默著,車裏無言的冷靜讓人窒息。
一到家兩人放下行李,梅立刻跑出來圍在他們身旁開心地叫著。母親終於開口吃驚地問小弋:“怎麽?你還有閑心養貓?”
小弋拍拍梅的頭說:“媽,這是我相依為命的女兒,叫梅。”
母親歎了口氣,也伸出手來拍拍梅的頭說:“好了,以後就讓外婆來帶你。”梅用鼻子碰碰她的手,開心地搖著尾巴。
母親攙住小弋細瘦的膀子,扶她往廚房中引去。她心痛地說:“怎麽搞的?人瘦成這樣,所有的肉都跑到肚子上去了嗎?” 小弋不敢說話,怕自己一開口就要哭出來,隻是呆呆地跟著母親走。
母親把她安置在吧台前的一張轉椅上,打開冰箱拿出一瓶牛奶遞給她。小弋一骨碌全喝了。母親不言語,又去把冷凍室打開,看到裏麵有幾隻凍雞,就拿了一隻出來,歎口氣說:“哎,這裏沒有老母雞賣,也隻好用這個燉點湯了。”
“媽!” 小弋淒楚地叫了一聲,“女兒不孝,讓您這個年紀還要為我操心。”說著就忍不住哭了起來。
“不要哭,”母親一把抓住她的手,拍拍她的肩膀,“生兒育女本來就是要操心的。操一輩子的心。隻是看到你個樣子——-”她說不下去了。轉身走到碗櫃前,從裏麵找出一個大盆,把凍雞放進去然後走到水槽旁,仔細地清洗。小弋看見,母親的兩雙細弱的手臂在發抖。
“媽!” 小弋站起身,走到母親身邊,把頭靠在她肩膀上。眼淚嘩嘩地留下。“謝謝你——-老了還要來照顧我。”
母親輕輕把她推開,將洗好的雞拿出來,放在案板上,又從刀架上選了一把鋒利的刀,慢慢地把雞上的肥油去掉。邊幹邊說;“你生完孩子還是跟我回國去吧!孩子隻要拿到一個美國國籍就可以了。我們回中國,一家人在一起,好好把她培養成人。”
小弋兩眼發呆地說:“媽,我現在真的沒有主張。隻能走一步算一步,等孩子生下來再說。”
“聽著,小弋,”母親的聲音突然變得堅定起來,“不管有什麽事,就是天塌下來了,我們一家人在一起,也能頂著。那個沒良心的人,”母親一臉淒楚的神情,“你就把他給徹底忘了。就當這十年你掉到深坑裏失去了記憶。”
小弋把麵前的奶瓶推開,兩隻手都放在肚子上,淒楚地說:“媽,孩子生下來沒爸爸怎麽行?他是女兒的爸爸,一輩子都骨血相連,你讓我怎麽忘記他?如果回中國去讓女兒見不到她爸爸,女兒一輩子都不會開心。”
“那就等她長大以後自己回來找父親!”母親拿起明晃晃的刀,在砧板上狠命地砍了幾下哼道:“我天天都在詛咒,咒那兩個狗男女,天打雷劈沒有好下場。”她又傷心地說:“當年你父親和我都反對你為了出國嫁給一個年紀比你大很多又不了解的人,可是你就是不聽!這十年來你給他做了多少飯,掙了多少錢,還給他懷了孩子,他那顆天殺的心,到底是什麽做的?”
小弋閉著眼,緊緊地閉著嘴,深怕自己放聲大哭出來。
“鈴……鈴……”電話聲響了,恰到好處地讓小弋能夠從這緊繃的痛苦中解脫出來。她走過去拿起了電話。
“小弋嗎?你母親有沒有到?”書平的聲音從遠處傳了過來。小弋隻得苦笑了一下,簡短地答道;“我母親到了。你最好少打電話,她不想聽到你的聲音。”
書平歎口氣,“好吧!你自己當心。很快就要生了,一有動靜一定要告訴我,我送你去醫院。”
“不用了,” 小弋冷冷地說,“我有母親照顧,叫個出租車就行了。你是多餘的,不受歡迎的人。”
“小弋!”書平在那邊大叫,“我是女兒的親生父親,你不能不讓我看到她出生的第一眼。我求你了!” 小弋一直忍住氣聽他說,最後實在忍不住,就把電話掛了。站在那裏,不停地喘著氣。
“造孽啊。”母親又十分淒楚地說了一句。
“媽,” 小弋見母親這樣隻好收拾了自己的心情強笑著說,“別這樣。女兒還是要見到爸爸的好。這是美國,我和他還沒有離婚,他作父親的權利是受到保障的。再說,我們應該一切為女兒著想。”
這時候電話鈴又響起來。母親一把拿起電話,對著書平吼道:“你個狼心狗肺的,就不能讓我們消停一刻嗎?現在就我一個人照顧我女兒,你要再打電話來,這副擔子,我可就不扛了!”
那邊頓了一頓,一個誠懇的聲音飄過來說:“伯母,我是許斌,是小弋的大學同學。可以和小弋說話嗎?”
“許斌?” 小弋母親狐疑地轉身看著小弋,“你的電話,接嗎?”
小弋一下子笑了起來,接過電話,換用溫柔的聲音說道:“許斌嗎,你在哪裏?”
“在超市買東西。剛搬完家,冰箱裏都是空的,什麽都要買。”
小弋微笑著說:“好啊,以後你就真的開始窮學生的生活了。”心中一下子閃過當年自己讀博士的光景,書平也就自然地跑了進來。不禁心裏一酸。
許斌溫柔地問她:“你的實驗準備好了嗎?我傳給你的圖片都看了嗎?”
“看了。一看到那赤裸的心髒在跳動,還是有點心慌,沒有把握。”
“別擔心。做這種高壓氧衝擊實驗一定要膽大心細,不能猶豫,手腳一定要快。一慢了大部分心肌細胞就會死亡,實驗就會失敗,而老鼠就白白地犧牲了。”
小弋點點頭,“知道了。你放心吧。那個Atlanda(亞特蘭大)實驗室的老板很有名氣,我相信能學到不少東西,一定會盡最大努力完成。就是路太遠了,要開五個小時的車,兩天之中還要跑來回。”
“你能行嗎?要不要向公司抱怨一下,讓他們換人?把你一個孕婦派到這麽遠的地方去作實驗,也太……”
“這倒不是故意整我。我們公司和這個實驗室已經合作了兩年。隻是我現在正好被派去做這個課題。你知道,公司一直在等著我辭職,我不能讓他們抓到我的把柄。 如果我去抱怨的話,他們就會說我沒法完成正常的工作,正好找借口把我解雇了。”她無奈地笑了一下,“你不是一直說我很凶狠的嗎?你放心,我可以完成任務。”
“那,你要把手機帶在身邊,隨時和我聯係。我們一起努力,把這道關給闖過去。還有一個月孩子就要生了,生完孩子你就可以放心大膽地休產假,不用怕公司。對了,你們那裏的法定產假是幾個月?”
“六個月。可是隻有一個月會發全部的工資。多餘的產假都是沒有薪水的。所以,我可能休息一個月就會去上班。”
許斌難過地說:“還是錢的事。哎,真恨自己現在還沒有能力幫助你。”他停了一會兒,連連歎氣。
小弋聽見他如此難過,就急著說:“你不要這樣。其實我有錢。以前公司上市的時候賺了不少錢。可是又買房子又買車,都用完了。現在要養一個孩子,所以不敢鬆懈。你一定不要為我擔心,”她笑了一下,“我肯定比你有錢。”
許斌見她這樣說就放下心來,接著又叮囑道:“你媽媽現在來了,你可要把月子坐好。坐月子對女人很重要,一輩子的事呢,你一定要把身子養好,不要急著去上班。”
小弋心裏一下子熱起來,許斌遠在千裏之外,可是自己一直在依靠著他,這一個月的艱苦曆程,如果沒有許斌的陪伴,她可能早就堅持不下去了。想到這裏她就含著熱淚說:“許斌,謝謝你。”
許斌在那邊深深地歎了口氣,幽幽地說:“謝什麽?小弋,你知道我一直想每分每秒都在你身邊照顧你,保護你。可是我現在遠在千裏之外,不能立刻飛到你身邊,護送你去做實驗。”
小弋的心翻江倒海一般,十三年前許斌的話又一下子湧了上來。她覺得自己又像十三年前那樣把頭埋在他的胸口,聽見他幽幽地在她耳邊說著:“好想每分每秒都在你身邊照顧你,保護你。可是我們現在還不能,我還要等你長大,我們還要一起長大。”一時間時光飛躍,被自己強按下去的感情一下子又呼喚出來。
她母親一直在旁審視著她。這時見她目光含淚深情楚楚地握著電話站著,馬上明白了一切。她從小弋手上抓過電話,對著那頭平靜地說:“謝謝您對小弋的關心。小弋在這裏孤苦伶仃,多虧您照顧她。”
“伯母,您千萬別這樣說。我和小弋是……十幾年的好朋友。為她做什麽都是應該的。”許斌著急地表白道。
小弋母親很喜歡許斌的真誠。她嘴角上揚微笑了一下,說:“可惜從前小弋沒把你帶回家裏來讓我們認識認識。好了,多餘的感謝話就不說了。許斌,希望你以後常打電話來。小弋很感激有你這樣的老朋友。”
許斌趕緊應了。小弋母親滿意地放下電話,看著小弋紅了臉不作聲,她就笑笑,突然問道:“當年那件藍色的套頭毛衣,就是給許斌織的吧?”
小弋睜大眼不敢相信。母親真的是福爾摩斯啊,十三年前的那件毛衣,原來從沒瞞過母親。沒有想到,母親到現在還記著這件事。
母親歎了口氣,就問許斌的情況。小弋隻好把一切都說了。最後她伸出那雙細弱的手,顫抖地抓住母親的手,囁噓地問:“媽,我和他,當年生生分離,現在,又要這樣錯過一輩子嗎?”
母親安定地瞅著她半餉,才點著頭說:“女兒啊,你們已經錯過了,這輩子,不可能再走到一起了。”
“媽!” 小弋低低地叫了一聲。母親也沒有搭理,她竟自擺脫了小弋的手,把身上的大衣脫下來,將掉下的頭發攏了一攏,然後走過去,把化凍了的雞放在燉鍋裏加上水,擱到煤氣爐上,才轉過身來對小弋說道:
“你有過這樣深的感情,不管結果如何,一輩子就已經很幸運了。大部分的人,都象我和你爸爸一樣,隻是偶然相遇,有一些好感,然後就匆匆忙忙結了婚,生活在一起。幾十年的柴米油鹽,磕磕碰碰,感情一天天加進來,最終成了愛情。而你和許斌,”她寬慰地拍著小弋的肩膀,“是少年時候的純情,就象梁山伯與祝英台,生生死死,一輩子都忘不掉。”
小弋從沒料到,母親原是這樣的善解人意。想到從前對父母教導的抗拒,就紅了臉說:“媽,我要早聽你和爸爸的話就好了。”
母親歎了口氣說:“好了,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一切向前看吧。不過,許斌他現在有老婆孩子,你隻能把感情噎在心裏,可不能跑去毀壞他的家庭。”
“知道。” 小弋低低地應了一聲。她抿著嘴,愣愣地望著母親,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第二天一大早,小弋又接到了許斌的電話,她一邊吃早飯一邊和許斌說著話。母親就坐在她對麵,不停地給她夾吃的東西。雞蛋、四川帶來的榨菜、菜包、肉餃、還有稀飯,擺了一桌。小弋對她擺擺手示意自己已經吃不下了,喝了一口牛奶,一邊對著電話說:
“你不要擔心。昨晚我把實驗一遍一遍又在心裏放了好幾次。我一定沒問題的,會膽大心細,一次把藥物注射成功。”
“我不擔心這個。我昨晚把Atlanda 的地圖和資料找來看了一遍。你那個實驗室出來不遠就是黑人和南美人聚居的窮人區,可能比較亂。你自己一定要小心,早點做完實驗開車出來。”
小弋感動地笑了一下。許斌這樣無微不至地關懷她的一切,讓她很高興。她說:“你放心,公司給我定的旅館在好區。開車二十分鍾就到了。不用擔心,”說著她又拍拍自己的大肚子,“我還有女兒呢!一定會照顧好自己。”
許斌還是憂心忡忡地說:“你一個人要做這樣繁重的實驗,肚裏還懷著個八個月的孩子,你真的要千萬小心啊!要不然把你媽一起帶上。你一個人,我真的不放心。”
小弋見母親也正關切地看著她,就對媽媽點點頭,對許斌說;“好吧!這個倒可以。反正公司把旅館都定好了,我正好帶媽媽一起去亞特蘭大玩兩天,明天再回來。”
(11)
小弋的鄰居Rita是一位非常熱心的美國老太太。她滿頭銀發,無論什麽時候身板都挺得筆直。Rita 愛管閑事,喜歡拉住人囉嗦。不過自從梅來了以後,小弋的日常生活常常得到Rita的照顧。Rita 的老伴已經死了十多年,兒子女兒都在外州,又總不肯來看她。她經常向小弋嘮叨往事,一談到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就哭個不停。起初小弋還禮貌地聽著,後來她聽得太多,便常常借故溜掉。
這天清晨吃完飯,小弋帶著母親去和Rita 見個麵,順便把梅給她抱過去托她照顧兩天。Rita 一見小弋母親就拉住她的手,也不管她能不能聽懂,開始絮絮叨叨地訴說著自己的傷心家史。小弋母親隻是和藹地點著頭。小弋怕時間耽誤太久,就把懷裏的梅遞給Rita 說:“好了Rita,我們得走了。謝謝你幫我照看梅。等我們回來一定聽你講故事,聽你講一夜的故事。我保證。”
Rita 把梅接過,慈愛地親著它的頭。她帶著哭音哀求道:“弋,你們可要早點回來。我這幾天感覺很不舒服,你們要早點回來陪我。”
“好的!”說完小弋使勁擁抱了她一下和她告別。然後和母親走回到自己的車庫。當她把車子開出來的時候,看見Rita 抱著梅靠在門口的玫瑰花架上,向他們不停地揮著手。那一頭花白的短發被風吹亂了,亂七八糟地披在臉上額上。
母親低下頭,用手扶住額頭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許久沒有抬起來。小弋扭頭看了她一眼,看見母親胸前的毛衣上閃著兩顆大大的淚珠。
小弋歎了口氣,說:“媽,你不要傷心了。在美國像Rita 這樣的孤寡老人很多。如果你不學會看得平淡一點,你會被Rita 說得天天寢食難安,不堪負荷。”
母親的嘴皮動了幾下,想說什麽話又吞了下去,過了半晌終於答道:“沒什麽,我就是想起了你爸爸。現在你和你弟弟長年都在外麵,我又來這裏照顧你,就剩下你爸爸一個人。就算和他天天通電話,他也是孤寂的。”
小弋含淚道:“媽,還是把爸爸接到這裏來吧!美國的醫療技術這麽先進,說不定會治好爸爸的心髒病。”
母親抬起頭看著遠方,搖搖頭:“再說吧。你現在的首要任務是生孩子,照顧孩子。”
一路上母親不停地和小弋談著關於小弋父親的一切,時而含淚,時而微笑。小弋突然意識到,原來母親是深愛著父親的。即使他們吵了一輩子的架,到老年的時候也都全部化成了愛情。她沒有說話,因為她感到母親那份思戀是無法用言語來慰籍的,此刻母親需要的是尊重和孤獨。於是她轉過頭專心看著前方,將車子加足了馬力,在85號公路上狂駛起來。
當車子開到靠近亞特蘭大城區的時候,遇上了交通堵塞。隻見前方的繞城285號環行公路上密密麻麻擠滿了車,所有的車都停在原地不動。
小弋覺得胸口有一陣按捺不住的煩躁,就打開了車窗,讓一股涼風吹了進來。怎麽辦?按照公司和亞特蘭大實驗室的約定,上午十一點的時候實驗室方麵就會準備好三組試驗大鼠,小弋要在實驗室人員的協助下打開胸腔,將高壓純氧灌進大鼠的心髒,然後注射實驗藥物。如果不能按時到達注射藥物,實驗就必須重做。
時間越來越靠近十一點,小弋緊張得出了汗。當她終於把車子開進城區的時候,已經是十點五十分。 亞特蘭大城內有一批極具現代感的高高聳立的建築群。可是她無心欣賞眼前的美景,隻是急匆匆地把車開到城中心的6號汽車旅館。那裏,公司已經給她預訂了過夜的房間。她疾步走到前台登記。拿到鑰匙,把母親送到房間裏,叮囑她在此等候自己回來。然後又匆忙給前台打了個電話,為母親定了一份午餐。
當她忙完一切飛車趕到實驗室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五分鍾。實驗室的老板見到她臉色慘白,嘴唇發紫,就安慰她說:“沒關係,我們知道你會遇到塞車,所以一直在等你。”
小弋鬆了口氣,感到渾身虛脫。腳一軟,差點就坐下來。她定了定神,慢慢走到盥洗間裏用水洗了臉,又深呼吸幾分鍾給自己打氣。最後她換上了白大褂,鎮定地回到實驗室。那裏,三組實驗大鼠已經在等著她了。
小弋全神貫注地麻醉了一隻大鼠,然後在實驗室科研人員的幫助下迅速固定大鼠,打開了胸腔,又馬上插管。旁邊的高壓氧氣罐一下子把純氧氣源源不斷地送進了大鼠的心髒。她的頭上冒出粒粒汗珠,卻不能用手去擦,因為手上帶著消毒的乳膠手套。她緊張得雙手微微顫抖。旁邊的助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讚許地說:“很好。你不要緊張,到現在為止一切順利。”
小弋的心“嘭嘭”直跳。她深吸了一口氣,鎮定地將藥物注射到大鼠心髒的準確位置。見一切順利,就舒心地笑了。一旁的工作人員為她擦了汗。等候了一會兒,在固定的時間點大家又一起動手將心髒做成了切片和冷凍組織標本。
等到時鍾指向7點的時候,小弋終於在實驗室人員的幫助下完成了所有實驗。她把最後一隻冷凍管貼上計算機條形識別密碼,然後放進液氮罐裏。兩位助手走過來笑著說:“弋,祝賀你!所有實驗一次通過。明天我們都可以休息一天了。你還沒來過亞特蘭大吧?要不要明天我們帶你出去遊覽一下?”
小弋艱難地笑著說了聲“謝謝”,就覺得兩眼發黑,站不住腳。一位助手及時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她。“弋,你還好嗎?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小弋擺擺手示意不用。她用手扶住牆站立了一會兒,對兩位助手說:“謝謝你們,我沒事。我馬上就回旅館休息,睡一覺就會恢複了。明天就不麻煩你們了。我母親在這裏,明天我會帶她去水族館看看。”
“你確定嗎?我們能幫你,你不要勉強。”
“謝謝!你們快回家吧。幫了我一天,大家都累了。”
於是大家用消毒液洗了手,換掉實驗服,再一起走出門去。天色已經暗了,街上華燈四起。亞特蘭大城內的高樓大廈在星空的點綴下金碧輝煌,呈獻出一幅美輪美奐的夜景。
小弋覺得自己一下子開車來到了一個異常喧鬧的大都市。周圍人潮洶湧,一束束強光從對麵車道直射過來,刺得她睜不開眼。各色各樣的霓虹燈,從街頭照到街尾。一家家的酒吧,劇院,餐廳,夜總會,一個挨一個,從兩旁排列下去。許多奇裝異服的行人來往不絕,在街上大聲喧叫。小弋從一條街轉到另一條,街道如同棋盤,縱橫相連。她覺得好像陷入了迷宮,愈轉愈深。再過兩條街,突然又換了場景。穿著大紅大綠的一群人,橫七豎八地靠在街口的欄杆上,一個接一個的流浪漢推著各式小車,橫亙在街上。小弋不由心中一凜,知道自己開到了不安全的區域。她立刻按下開關把所有的門窗都鎖上。兩眼警惕地四處觀望。
車流越來越慢,最後完全停了下來。一陣刺耳的口哨聲傳來,小弋看見幾個穿黑皮衣的人飛快地穿過紅燈跑過街對麵,而另一群人在後麵緊緊地追趕,他們衣服上的金屬鉚釘被街上強烈的燈光照得發出刺眼的銀光。小弋感到有些害怕,口中開始喃喃禱告,祈望神能保佑自己盡快離開這個地方。她哆嗦著把手機從包裏拿出來,急急地撥電話給許斌。
“鈴……”手機鈴聲一響,許斌就接了電話。“喂,小弋,你怎麽樣?現在哪裏?”
小弋剛要回答,突然間“嘭”的一聲,一個黑人一下子撲到她的擋風玻璃上,把她嚇得尖叫起來。“小弋!小弋!”許斌聽到她尖叫,也嚇得大叫她的名字。
那個黑人帶著一頂舊氈帽,稻草似的白發從帽簷下跑出來。他穿著一件破了洞的皮夾克,手裏拿著個酒瓶,一雙充血的眼睛在燈光下瞪著小弋,小弋又嚇得連連尖叫。“小弋,小弋,你在哪裏?”許斌著急地大聲喚她。
小弋一下子覺得腹痛如絞,她用手緊緊按著自己的肚子,對許斌叫道:“許斌,有人要殺我!有人要殺我!”
“你在哪裏?快告訴我!!”
小弋腹中的胎兒開始劇烈地動作,她隻覺得疼痛越來越強烈,一股熱流從她身體裏流出。她一下子急得對著許斌大喊:“許斌,我要生了,我馬上就要生了!”
“你不要慌!你在哪裏?快看一下,在哪條街?”
小弋往外望去。看到了紅綠燈旁的街名,就大喊:“LEE街!LEE STREET!”她腹部越來越痛,痛得她開始呻吟起來。
這時,那個黑人仰起脖子,骨碌碌把酒灌進嘴裏。又轉過頭直愣愣地盯著她。
“你母親和你在一起嗎?”許斌著急地問。
小弋痛得眼淚掉下來。她趕緊深呼吸,憋著痛答道:“我媽在城中心的MOTEL6, 房間106號。”
“好,你趕緊打911 報警。我也會打過去報警,叫一輛救護車。”說著許斌就掛了電話。
小弋已經痛得渾身虛脫,感覺整個後背都從身上剝離了,直不起腰來。她看到外麵那個黑人舉起酒瓶子對她揮了揮,然後轉身走掉了。
小弋掙紮著撥了911, 告訴警察自己的方位,還告訴他們自己馬上要生產。警察讓她打開緊急燈,把車移到街邊停好,等待警車和救護車前去救援。放下電話又是一陣宮縮傳來,小弋幾乎痛得暈了過去。
“鈴……鈴……” 手機響了。小弋知是許斌,就接了電話。隻聽許斌著急地說:“小弋,救護車馬上就到。你一定要堅持,再堅持一會兒。”
小弋隻弱弱地叫了聲“許斌——-”就痛得再也說不出話來。宮縮開始加劇,她明白,自己可能馬上就要生了。
“小弋,你要盡量放鬆,救護車馬上就來了。”
“我等不到——” 小弋拚著最後一口氣說。
“你聽著,我唱歌給你聽,你要放鬆——”接著電話裏就傳來了許斌的歌聲: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飛過到這裏。
我問燕子你為啥來?
燕子說,這裏的春天最美麗,
這裏的春天最美麗。”
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給她聽。神奇的事發生了。她緊繃的神經開始緩解,連疼痛也漸漸地不那麽明顯了。
小弋含著淚笑著聽他唱。十幾年前他們兩個一起唱過很多歌曲,可從沒唱過這首。這是他第一次為她唱兒歌,也是她女兒聽到的第一首中文兒歌,是他唱的。
小弋覺得四周的一切喧囂都在許斌的兒歌聲中往後遁去,她看到天空中降下了天使,懷裏抱著一個美麗的小女孩向自己飛來。於是她微笑著伸出了手,臉上的熱淚,一滴滴落下來。在這聖潔的片刻,時間突然凝滯,美麗變成了永恒。
不知過了多久,許斌還在不停地唱著,小弋把耳朵緊緊貼在手機上傾聽。她亂蓬蓬的頭發被汗水浸濕了,一束一束地絞纏在一起。她已經聽不到外麵的聲音, 隻有許斌的歌聲在耳邊回響。警察到達後拚命敲車窗,敲了好一會兒她才看見。她對許斌輕輕說了一句:“警察到了!”然後,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拉起車門上的開關。
警察把門打開。小弋看見救護車上的警燈在不停地閃爍著。當急救人員把她抬到擔架上的時候,她閉著眼舒心地微笑著,兩隻手緊緊地握住自己的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