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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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王國中的殺戮(16)

(2020-09-06 08:21:30) 下一個


1975:雲南沙甸事件

      輯錄者言:1975年冬,筆者到貴州水城出差,在招待所的火爐旁聽一位旅客講,雲南個舊附近回民鬧事,解放軍動用了軍隊和大炮鎮壓,結果雙方都死傷不少人……當時文革初期那種到處都有的紅衛兵小報已經消失,道聽途說的小道消息,引起心中不少血腥的聯想,但事實真相難以獲得,這個流血事件,隻能深埋在記憶深處。  
幾十年後來到多倫多,從網上逐漸了解到雲南這個屠殺回民血案的始末。下麵先用維基百科整理的沙甸事件概述作為開頭,然後全文輯錄網上一篇題為《父親往事:沙甸事件》的文章。據該文作者馬黑所述,他是根據父親的講述,以及他掌握的一些文字資料,對沙甸事件發生的來龍去脈做了介紹。文章敘述真實親切,很有說服力。後一部分則輯錄《沙甸回族史料》一文最後四節,該文作者沒有署名,聲稱史料來源一是周康先生在2007年《炎黃春秋》第11期上發表的《駭人聽聞的雲南沙甸慘案》一文,二是根據同名的《沙甸回族史料》整理。由於該文作者是沙甸事件的親曆者,文章對鎮壓過程敘述較為具體詳實,結尾還向讀者介紹了沙甸回民立碑紀念的內容,很有價值。據筆者所知,這是文革中被害群體唯一被允許立碑紀念的一個特例,說明沙甸回族人民用鮮血和生命換回他們一些應有的權力和尊嚴。
            一、沙甸事件簡介。
     維基百科稱,沙甸事件是文化大革命時期,發生在中國雲南省的回民大規模起義事件,最終以解放軍的屠殺鎮壓結束。大屠殺於1975年7月29日至8月4日發生在雲南省的7個縣區,其中以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個舊市的沙甸鎮為主,共造成了約1600名平民的死亡(866人來自沙甸)、包括300名兒童,傷殘近1000人,損毀房屋4400餘間。改革開放後,沙甸事件獲得平反,不再被定義為“武裝叛亂”,當地政府對錯誤進行了檢討。
二、馬黑《父親往事:沙甸事件》
沙甸事件,是父親工作生涯中,驚心動魄刻骨銘心的一頁。
1973年父親從四川三線工廠調回雲南工作。1974年底中央來電,指名父親帶領沙甸回民代表赴京辦學習班,並參加當時以王洪文為首的中央政治局委員們的三次見麵會。1975年沙甸事件武力鎮壓前,他被省革委會指派,到沙甸做調查,和沙甸回民代表對話,協商。武力鎮壓之後,又參加了對回民的安撫善後工作,父親親身經曆見證了沙甸事件的發展過程。
     1976年春天,我從青海回昆明探親期間,聽父親講述過他經曆的沙甸事件。以後和父親相處的日子裏,又多次聽他講述有關事件的一些回憶。現在覺得有必要把父親的講述寫下來,發表在自己的博客裏,算是個曆史記錄。
曆史背景。沙甸是位於滇南個舊地區的一個有7、8千人左右的回民聚居村莊。沙甸事件,是由文革中派性鬥爭發展最後導致嚴重的民族衝突。
文革初期,雲南的造反派分成兩派,“八派”和“炮派”。1968年革命委員會成立後,“八派”上台“炮派”受壓。沙甸回民大部分屬於“炮派”,因為人多勢重,比較頑固強悍,不買“八派”控製的當地革委會的帳,當時滇南地區同屬“炮派”,受到打擊迫害的500多人,跑到沙甸來避難,當地“八派”主導的革委會隨即派出以軍人為主,一個加強營編製的龐大“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進駐沙甸,號稱“捅馬蜂窩”,搞所謂”劃線站隊“,批判”反軍亂軍黑幹將“。
軍宣隊進村後,就直接住在清真寺內。 這本來隻是文革中常見的派性鬥爭,但因為沙甸“炮派”都是回民,這種鬥爭發展到極端時,“八派”開始以侮辱民族侮辱宗教的方式進行,比如強迫被批鬥者學豬叫,學豬拱,甚至把工作隊吃過的豬骨頭丟到水井裏等等,派性鬥爭開始朝民族衝突轉變。
沙甸事件中,革委會和沙甸回民衝突焦點是清真寺是否開放的問題。從文革初期破四舊開始,沙甸的清真寺就被關閉了。1971年“913”事件後,沙甸回民開始上訪,要求落實民族宗教政策,開放清真寺,讓回民進入清真寺做禮拜,但沒有得到解決。
    1973年10月,沙甸回民自行打開被封閉的清真寺做禮拜。消息傳出,紅河州和蒙自縣的革委會,立即派出有部隊和地方幹部組成的近百人工作隊進駐沙甸搞“反複辟”,封鎖道路,不準回民到清真寺做禮拜。回民繞道進去,工作隊即用高音喇叭進行幹擾,並說“打開清真寺就是否定文化大革命”
     1974年,全國開始“批林批孔”運動。“批林批孔”運動聯係當地實際,沙甸這樣的回民地區就變成了批判《可蘭經》,關閉清真寺。
父親回憶:“當時省革委負責人派大批工作隊到沙甸搞‘批林批孔’,實際上是批宗教,粗暴幹涉回民宗教活動,強行關閉清真寺。省革委主任周興講:‘他們(回民)打開一萬次,你們(指工作隊)要關閉一萬零一次。’ 由於強行阻止回民進清真寺,引起了衝突。有人上京告狀。王洪文批示:‘雲南此類事件不少,希望周興同誌親自抓一抓。’”
北京來電。為了鎮壓遏製沙甸回民的反抗,當地革委會在臨近沙甸的雞街建立了專門對付沙甸的“民兵指揮部”,沙甸也以原有的民兵武裝為基礎,並搶奪附近武裝部的槍支,相應建立了“民兵團”以對抗。兩邊衝突不斷,互有死傷。
      1974年底,中央來電,點名由父親帶領沙甸回民代表上北京解決問題。這封電報被省革委印成傳單,在昆明市及全省到處張貼散發。我記得母親當年這樣講過:“你爸爸在雲南工作這麽多年,從來沒這樣出名,他的名字隨著中央來電被到處張貼散發。”
     1975年元旦之夜,父親和另外一個漢族幹部帶領沙甸回民10個代表,登上中央派來接人的三叉戟專機,當夜飛到北京,住進國務院招待所。中央來電上麵,父親的名字排在同去的那個漢族幹部前麵。到北京後,帶隊幹部的名字做調整,父親的名字被排在那個漢族幹部後麵。大家都知道,在共產黨的體製裏,排名順序非常重要。父親說:“我知道,他們對我犯疑心了。” 父親還說,時任省革委會主任的周興問過父親多次:“你是哪裏的回民啊?” 父親回答是滇東北昭通的(沙甸是滇南)。從周的多次問話中,父親感覺到一種不信任,好像是在探尋父親和滇南那邊的回民有無什麽關聯
雲南回民分為滇東北,滇西,滇南3塊,曆史上大多是作為軍人從北方而來。 第一次,元朝時期隨蒙古軍隊進入雲南。第二次,明朝初年隨藍玉沐英征戰雲南,剿滅元末殘餘小梁王。根據家鄉石碑記載,我的祖先就是第二次時,征戰雲南明王朝軍隊中的一員。回民一般比較彪悍,而雲南回民因為先祖的軍人曆史傳統,更加彪悍,最有名的就是清朝鹹豐年間的杜文秀造反。那次造反主力是滇西回民。有意思的是,沙甸所在的滇南回民在那次造反中,被清王朝招安,是鎮壓杜文秀為首的滇西造反回民的急先鋒。滇東北回民也參加造反,老家那個村子因為造反被屠村,死了上千人,不過並沒有和杜文秀的造反回民連成一片。
      因為名字排序調整和周興多次問話,父親開始很小心了,所有和回民代表的交涉開會,父親一定等到那位漢族幹部在場才做,自己絕不敢單獨和回民代表接觸。
父親雖是抗戰初期參加共黨的幹部,一直也自認為對黨忠心, 但在這種民族關係高度敏感緊張時刻,中國傳統文化中那種“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觀念,在共產黨內還是起作用。雖然同為共產黨人,少數民族的共產黨人在黨內的政治鬥爭中,要比漢族共產黨人多一個小心:要時刻提防被戴上“地方民族主義”的帽子。
父親回憶:“1974年12月,接到中央通知,要我和XX帶領10個回民代表上京,在飛機上看到省州有關負責人和兩派頭頭都來了。到北京後一起開會學習,中央領導人三次接見,參加的人有王洪文、吳桂賢、蘇振華、陳錫聯、紀登奎。中央宣布派紅河州委書記馮治國和回民代表馬紹美回紅河收繳槍支。王洪文在會上講:“如果不聽,就要打土圍子”。到第三次傳達26號文件精神,就說要“實行軍事包圍,如不歡迎解放軍進村,就采取軍事解決。”
     父親回憶:“中央工作組組長袁木(注:就是64後那個國務院發言人)找我談話,我給他講了回族全民信仰伊斯蘭教的特點,還講了伊斯蘭教的五功等,希望他正確理解回族和伊斯蘭教,他問我對宗教的態度,我用馬克思和毛主席對宗教的論述來回答他,意在說明信教或不信教是人民群眾自己的事,應由人民群眾自已去決定,別人不能代皰”。他說:“那麽你是反對他們的做法(指關閉清真寺,不讓回民做禮拜)?”即然他已挑明,我就不作解釋了。
武裝鎮壓。回民代表回到雲南後,他們提出的大部分要求省裏都同意了,最後最大的一個爭議集中在清真寺的關閉問題。沙甸回民要求政府答應,解放軍進駐沙甸後不要關閉清真寺,但政府對此事不表態。父親說,周興很多問題都讓步了,但就是對此事不表態,而此事也正是沙甸回民最在乎的問題。因為政府不答應,沙甸回民就不讓軍隊進村,最後就是武力解決了。
     1975年7月29日淩晨突然開打。那是從中央軍委,總參,到軍區,再到14軍的軍事行動命令,鄧小平時任總參謀長。
鎮壓過程非常慘烈。解放軍開始采用穿插分割傳統戰法,淩晨先派一支精幹部隊(當時聽說是個偵察連,最近聽有人說是一個偵察排。)在一個副團長親自帶領下,偷偷潛入村子,想把沙甸分割成幾塊,再一塊一塊吃掉。但是沙甸回民武裝警惕性非常高,發現部隊進村偷襲,立即全民動員,打起人民戰爭。部隊因為在文革中搞政治學習太多,戰鬥素質不強,加上地形不熟,穿插分割失敗,副團長被打死,偷襲部隊幾乎被全殲。這一下子震動了沙甸前線指揮部。最後為了最大限度保護部隊避免犧牲,盡快結束軍事行動,采取了最極端最容易的方法:調集炮兵部隊(據說是個炮兵師),用炮地毯式轟平整個沙甸村。沙甸回民武裝賴以抵抗的工事,隻是普通農村民房建築,勉強擋得住子彈,在炮火攻擊麵前,完全不堪一擊,整個村子被炮火夷為平地,戰死的沙甸回民絕大部分喪生於炮火之中。
      周興在沙甸前線目睹部隊和回民都死了很多人,心中著急,自認為責任重大,當場病倒不起,當年10月病逝於北京。
炮火轟平村子後,回民武裝完全喪失抵抗力,剩下沒死的也都身受重傷。部隊進村後,開始施行優待俘虜政策。有個戰士看見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腿被炮火打斷躺在地上,就把孩子背起來,想把他送到戰地醫院去救治。這個孩子在戰士背上一聲不吭,拉響了戰士屁股後麵掛著的手榴彈,兩個人同歸於盡。其二是,軍事行動結束後,逃到村外避難的一些老弱婦幼,被允許回來收拾處理親人遺體和成為廢墟的家園,據說她們沒有哭泣,臉上毫無表情。在場觀望者說:“這些人太可怕了,她們要是哭泣,倒還不害怕,居然麵無表情,冷漠以對,讓人不寒而栗。”
       父親說過多次,當時如果采取圍而不打的辦法,結局可能會比較好。滇南有好幾個回民村落,就是采用圍而不打的辦法,耐心做工作,最後讓解放軍進了村,避免了雙方的流血。對沙甸進行軍事鎮壓的決策者們可能這樣想:堂堂中國人民解放軍在中國的地界上,沒有進不去的地方,小小沙甸居然膽敢不讓解放軍進村,反了!再等下去就是示弱,不狠狠鎮壓,軍威何在?
    可是從沙甸回民的角度看,他們捍衛的是憲法保障的宗教信仰權。即使是中國1975年年初通過的最左的憲法也有這樣的規定:“第二十八條公民有言論、通信、出版、集會、結社、遊行、示威、罷工的自由,有信仰宗教的自由和不信仰宗教、宣傳無神論的自由。”打開清真寺做禮拜,是最基本的信仰宗教的自由。當然在中國,黨從來都高於憲法,軍隊是黨的軍隊,以憲法來對抗解放軍,是反黨反軍,必遭鎮壓。
沙甸鎮壓後政府進行的宣傳中,沙甸回民有條罪狀是企圖建立伊斯蘭共和國。我當時問過父親,他說那不是事實。父親說他們就是拿了沙甸村裏發現的一麵有可蘭經文在上麵的旗子作為證據,其實那隻是個宗教含義的旗子,根本沒有什麽獨立建國的意思。想想也是不可能,那麽一個小村子,周圍都是漢族村莊,想獨立建國?簡直是笑話。如果想獨立建國,那他們為什麽還一直不斷地上訪,最後到北京去參加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回過頭去看看10個沙甸回民代表在北京的合照,那是在天安門廣場上,在毛澤東像前照的。說明什麽?說明他們自認為是這個國家的一部分,信賴並寄希望中央政府幫助解決問題。為什麽當時政府要如此宣傳,原因很簡單,死了這麽多人,必須最大限度使軍事鎮壓合理化正義化。隻要被戴上叛國分裂祖國的帽子,就罪該萬死,沒有任何人會同情。
關於軍隊這方的死亡人數,維基百科說,軍方死亡人數為130多人,這正好是一個連的兵力人數。猛烈炮火攻擊後,沙甸回民武裝基本沒有抵抗,軍隊自此以後應該沒有更多傷亡,所以軍隊戰死的人員,應該是淩晨潛入村子,被回民武裝殲滅的那支打穿插分割的小分隊。這麽看來,我當時聽到小分隊是一個連的可能性很大。
安撫平反和後續影響。文革結束後的1979年,沙甸事件被平反。關於沙甸事件的責任,中央下發平反文件中歸咎於四人幫,其實鄧小平也牽涉其中負有責任。他當時是總參謀長,沙甸軍事鎮壓的命令一定是他下達。他當時大力提倡“整頓”, “打土圍子”,這種鎮壓符合他的主張。父親說過多次,“鄧小平怎麽不知道?他當然知道,他還講了‘不打不足以平民憤’的話,我都記在筆記本上裏。” 
沙甸事件平反後,政府給與很多特殊優惠政策和巨大的資金扶持,幫助重建家園,沙甸經濟發展很快,在當地成為一個相當富裕的村子。每屆省政協副主席中,必定有一個來自沙甸。因為那是一個曾公然武裝對抗政府和解放軍,並為此付出上千人生命的村子,沙甸這個名字在雲南有點讓人生畏。
(來源:2014.3.8.萬維讀者網博客,2014年8月9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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