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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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五七幹校生活(中)

(2019-03-01 03:34:25) 下一個

三、學習“老三篇”

         所謂“老三篇”是指毛選中的《紀念白求恩》(1939/12/21)、《為人民服務》(1944/9/8)和《愚公移山》(1945/6/11)三篇文章。這三篇文章究竟是毛親筆所寫,還是他的秘書寫好之後,經毛本人審定,還需要考證。因為網上曾有人對毛選中的文章做過介紹,指出其中許多篇章是他人執筆寫作,而以毛的名義發表。

      話說學習“老三篇”,如同“早請示”和“晚匯報”一樣,也是上級領導給五七幹校學員規定的必修課。

        每天早飯後,文革初期揪出來的所謂“走資派”和“牛鬼蛇神”都去茶園勞動,我們這些所謂“五七戰士”的任務不是勞動,而是集中學習“老三篇”。

      幹校沒有教室和課堂,學習地點就是大家睡覺的大工棚門前,每個人都坐在自己的馬紮小凳上。如果遇到雨天,大家就坐在工棚裏的木板床上。當時幾乎人人都有一部毛選的精裝袖珍合訂本,這種袖珍合訂本比一般書要小,但所用的紙張非常薄,能夠把毛選四卷的內容全部收進去,印刷和裝訂質量也非常高。這種合訂本用的是紅色塑料封皮,十分精美,而且可以放在上衣口袋裏攜帶。當時為了搞個人崇拜,在國家經濟狀況非常緊張的情況下,印製毛澤東著作方麵卻不惜血本,動用了大量的人力和財力!

       學習方法是先集體閱讀 ,大家打開毛選翻到老三篇,齊聲朗讀。集體朗讀結束以後,主持大家學習的京劇團副團長劉瑞亭就詢問,誰來背誦?按領導要求,老三篇不僅天天讀,而且要求每個人都會背。能把老三篇背下來,就算完成任務。四連的五七戰士都是文化人,多數人背功都沒問題,經過一段時間,陸陸續續有將近一半人能夠當眾把老三篇背下來。

         我想,學習老三篇的目的,是讓我們學習白求恩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精神,學習張思德為人民服務及為人民利益而死的人生觀,學習愚公那種堅忍不拔實幹精神。但在學習方法上應該理論聯係實際,針對文章中一些感到不太清楚的地方,進行討論,這樣才會印象深刻。現在這種和尚念經式的集體朗讀和死記硬背,莫非不是一種形式主義和走過場嗎?

        具體來說,在學習《紀念白求恩》一文時,我就遇到這樣一些問題:如“白求恩同誌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精神,表現在他對工作的極端的負責任,對同誌對人民的極端的熱忱。”我想,“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這種人在現實生活中是否存在?其次,“對工作的極端的負責任,對同誌對人民的極端的熱忱”和“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是一回事嗎?第三,文章中要求我們要學習白求恩毫無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從這點出發,就可以變為大有利於人民的人。一個人能力有大小,但隻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什麽是“一個純粹的人”?什麽是“ 低級趣味”?

       還有,在《為人民服務》中說:“因為我們是為人民服務的,所以,我們如果有缺點,就不怕別人批評指出。不管是什麽人,誰向我們指出都行。隻要你說得對,我們就改正。你說的辦法對人民有好處,我們就照你的辦。”現實生活中,是這樣嗎?五七年一些高校右派的發言材料曾經印成書,我看其中很多高校師生不是為個人得失而是為人民的利益仗義執言的。另外,59年彭德懷給毛主席寫信提意見,他也不是為個人說話,而是為了改進工作,為什麽把彭德懷和支持他意見的人都打成“反黨集團”?

     還有,在《愚公移山》裏,愚公為什麽不采用繞山修路的辦法?而非要挖山不止?並且用子子孫孫若幹代人的精力來幹這件事?智叟的意見難道沒有可取之處?……

       麵對這些問題,我當時很想找人進行交流。但心裏也清楚,在當時的環境和氣氛中,如果提出這些問題來,弄不好就會說你懷疑毛澤東思想,是為右派和彭德懷反黨集團翻案,甚至打成“現行反革命”……所以,這些問題一直埋在心裏。

      一天,晚飯後魏然和我一起散步,我們兩個人沿著鄉間小路邊走邊聊。魏然雖然也是從部隊下來的轉業幹部,共產黨員,他曾經在省黔劇團當過團長,現在是省文化局創作室的負責人,但他和省文化局的那些中層幹部截然不同,他屬於另類。在和他接觸中,他既不板麵孔,也不打官腔,而且沒有一點縣團級領導的架子。相反,他說話隨和,性格活潑,還喜歡開玩笑。他妻子是舞蹈演員,已經離異,單身一人。

      在人們都投入到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運動時,他則選擇當逍遙派——開會他隻用耳朵聽,從不發言;會後他喜歡找些樹根搞雕塑或者到城外找些石頭,雕成假山……另外,他也喜歡和我們這批新分到來的大學畢業生一起聊天談心。

      最使我對魏然有一種親近感的是,他知道我年近三十還沒有女朋友,曾經帶我到黔劇團去玩,把一個沒有男朋友的女演員介紹給我。雖然,我和那位女演員緣分不夠,沒有好成,但我的內心深處還是非常感激他,覺得在窮鄉僻壤的貴州,他是省文化局裏唯一可以講心裏話的人。

      我鼓了鼓勇氣,對魏然說,最近在學習老三篇中,我有些問題,想向你請教。於是我就把上麵那些問題講出來……

     老魏見我正兒八經地要向他提了問題,就停住腳步,雙眼注視著我,準備傾聽。我便把學習老三篇中產生的上麵那幾個問題講出來,老魏聽我講完,目光由專注變成奇怪,好像在瞅一個陌生人。

     他說,沒想到你讀書讀得會呆成這樣子!現在大家學習老三篇,你就跟著學,要求背誦,你就背誦;你咬文嚼字,鑽牛角尖,胡思亂想,你這些想法如果讓那些投機分子聽到,你不是要犯大錯誤,倒大黴嗎?

      我說,將來要搞文藝創作,要塑造先進人物,學習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應該認真。

     魏然聽了,歎了一口氣說,你還沒有看清形勢。俗話講,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未來是什麽狀況,你我能知道嗎?又說,你現在不是有女朋友了嗎?目前你要考慮的實際問題是,結婚住在什麽地方?怎麽安家等等……至於我們將來幹什麽工作,搞不搞文藝創作,暫時就沒必要去考慮那麽多了……

      魏然說完,就不再講話。

 

三、開展“憶比查”

      什麽是“憶比查”?人們可能都不太清楚。實際上,它是回憶、比照和檢查的縮寫。回憶,就是每個人要交代自己的人生經曆,從自己的家庭出身開始,直到目前;比照,就是和白求恩、張思德、雷鋒等先進人物比,看自己身上有什麽問題,有哪些不足之處;檢查,就是對自己存在問題的產生查找根源,再找出克服自己缺點和改正錯誤的辦法,明確自己的努力方向。

       這個“憶比查”活動,究竟是中央的指示,還是外地的經驗,或者是貴州自己發明的土辦法,我不清楚;但我後來知道,在延安整風運動時,要求每個人都要寫自傳,黨組織從每個人寫的自傳中可以發現問題線索,然後要求進一步交代某一段經曆,或某個問題。有時通過反複交代的材料加以對照,也容易發現問題。

       現在搞“憶比查”,估計是汲取延安整風審查幹部的經驗,要求每個人要當眾向全連講或念自己的“憶比查”發言稿,並有專人記錄。看來,“憶比查”是在新形勢下,對五七幹校所有學員進行群眾性審查和思想改造的一種新思路和新方法。

      在“憶比查”中,印象中比較深的是省京劇團劉瑞亭的發言。他說,他是窮孩子出身,從小被人歧視瞧不起,他說了一句很不雅的髒話,意思是別人說他不是好種,參軍入伍以後,自己努力學文化,爭取進步,入了黨,提了幹,來到貴州,轉業到省京劇團,當了副團長,思想慢慢發生了變化,和別人比待遇,比權利的大小,比享受,直到64年開展四清運動,才發現自己受了資產階級思想影響,忘了本。文化大革命開始,被造反派揪出來進行批鬥,開始想不通,有抵觸,現在漸漸清醒過來,是黨和毛主席及時挽救了自己。今後一定努力學習毛澤東思想,像張思德那樣為人民服務,像雷鋒那樣立場堅定不忘本;像白求恩那樣對工作極端負責,努力做到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對革命事業像愚公那樣堅持不懈……

      劉瑞亭的“憶比查”發言,大家聽了,沉默了一會,因為對他在省京劇團的表現,大家都不太了解。大家知道的是,省京劇團的造反派在運動初期鬧得很凶,在北京來的南下串聯隊紅衛兵的唆使下,批鬥走資派和所謂牛鬼蛇神時,拳打腳踢,非常野蠻,而且把女團長周鈞剃了陰陽頭,拉著遊街示眾。總之,當時省京劇團的造反派在整個省文化係統被說成“革命小將造反精神強”,有些名氣。劉瑞亭作為副團長究竟受到怎樣的衝擊,他沒講。他似乎對能夠逃過這一劫,很快被解放,成為“五七戰士”,感到很幸運。

      由於大家對劉瑞亭不夠了解,所以對他的“憶比查”發言,也隻能表個態,說他學習毛澤東思想認真,檢查認識深刻,努力方向明確。

     第二個做“憶比查”發言的,是省歌舞團副團長吳保安。他身材適中,在部隊文工團是個舞蹈演員,轉業到省歌舞團以後,具體負責舞蹈隊的工作。和劉瑞亭一樣,省歌舞團也是團長打成“走資派”,由於他不是主要負責人,加上曆史清白,沒什麽問題,很快得到解放。他的“憶比查”發言 ,也順利通過。

       在我的“憶比查”發言後,就遇到了麻煩:有人說,你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積極起來造反,應該肯定,但從你的發言裏,感到你對富農家庭的反動本質認識還是不夠,說明你仍然需要繼續和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夏桂馨(化名)見有人開始向我發難,馬上跟著憤怒地質問我——你在造反派辦的小報上寫文章,說我運動初期打起“出身好的破旗”,莫非你出身不好就是紅旗?!你這是不是利用造反的機會,進行反攻倒算和階級報複?你這是不是攻擊毛主席的階級路線?夏桂馨是貴州大學音樂係手風琴專業畢業,與我同年分到省文化局烏蘭牧騎工作隊。大家對他的印象是,這個人天生是紅衛兵性格,敢衝、敢闖,什麽都敢幹。

       對夏桂馨的發言,我的辯解是,文章是經過“117戰鬥隊”討論,內容和材料都是戰鬥隊裏的同誌提供的,發表時用的筆名是“諤未殘”,我僅僅是執筆者,因此,有問題或有錯誤,不能由我一個人負責。其次,文章原文寫的是“打起所謂‘出身好’的破旗”,其中包含有對‘出身好’的質疑。但下麵的情況,我沒有透露,即熟悉他情況的人說,他父親是反動道會一貫道的信徒,所以,也算不上是真正出身好。

        在場的其他人沒有再說什麽,“憶比查”我算勉強過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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