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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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中的掙紮——一個富農家庭在文革中的遭遇(11)

(2017-04-15 17:55:45) 下一個

 

10  風琴的婚事

 

     風琴:我三姐嫁到黑龍江以後,她知道咱們家裏困難,爸媽和我們吃飯成問題;另外,她一個人在那裏舉目無親,感到有些孤單,就來信說那兒可以到地裏撿點糧,也能掙點錢,希望我到她那兒去。當時家裏也的確窮得夠嗆,爸媽我們商量一下,決定讓我去一趟。

     家裏沒錢,就給我拿十塊錢坐車。我買了兩塊錢的車票,挎著一籃子雞蛋,就從寧城上了火車,車到哈爾濱,要轉車,在車站出口處,把我查出來了,問我到哪兒去,我說去通北。

    “去通北為舍隻打兩塊錢的車票?”我說家裏窮,沒錢。車站上一個女的檢票員就翻我,從我內衣口袋裏把剩的八塊錢翻出來,凶了我一頓,錢沒收了,然後才放我走。

    我心想,人到這個地步,想要臉麵也沒臉麵了!對我來說,現在身上一分錢沒有,回家也回不去,到通北又沒錢買票,我到底該怎麽辦?坐在候車室裏,又冷又餓,心裏一犯愁,眼淚就掉下來了。

這時,旁邊有個婦女看我掉眼淚,樣子挺可憐,就問我:“咋的了?小姑娘?”

    我說車票丟了,身上一分錢也沒有。

     她說:“我給你五分錢,你去打個月台票,進站時你就說是送我上車……”說著,給了我五分錢,我說謝謝您,就按她說的,買了一張站台票,混上了火車。

     火車剛開,就開始查票。我一看,都是紅衛兵幫助查,心想,紅衛兵都是隨便打人,要是讓他們查出來,我可能要受罪。想到這,我就主動找列車員問:“請問您,車長在那兒?”

“你找車長幹啥?”我說我有點事。她指了指車廂那邊。

我找到車長,說我的車票丟了,身上也沒錢補票。他問我去什麽地方,我說去通北。他說你回去坐著吧。

我不放心,問他:“他們要查我的票咋辦?”

“他們不會找你要票了。”

果然,他們沒有查我的票。火車開到綏化,就不往前走了。這次我沒出站,問了問人,又上了去通北的火車。

     火車過了海倫,又開始查票,這次是解放軍查票。一個戴紅袖章的解放軍問我:“票呢?”

     我說:“丟了。上車時候人擠,我怕雞蛋打了,用手一護雞蛋,車票一下子掉火車道上去了,來不及撿,就上車了……”我編了一套瞎話。

  “我看見了。”我對麵一個男的說,“這個小姑娘的票確實是掉到車道上了……”

那個男的這麽一講,帶紅袖章的解放軍也就沒再讓我補票。

      火車到了通北,那個男的和我一起下車。他說:“還不能走檢票口,我領你繞出去算了……”

     我跟著他走出車站,一看天已經黑了,就不敢再跟他走,就往候車室走。他問我為啥不走了,我說:“我要在候車室等我姐姐來接我。謝謝您了!”

     到了候車室,坐在凳子上,隻覺得肚子餓得不行。可是現在身無分文,怎麽辦?外麵天又黑了,隻好再餓一宿,明天再說。

      一個人坐在候車室,又冷又餓又困,心想,為什麽別人都能過有吃有穿的日子,偏偏我們要受這個罪?隻覺得是自己的命不好,也找不到別的原因。那晚上在候車室,困了剛睡著,肚子餓,又醒了,再想睡,也睡不著了,心想要點東西吃,深更半夜到哪兒去要呢?……受那罪,真是一輩子忘不了!

     第二天一早,我有氣無力,邁著兩條發軟的腿去打電話,沒想到縣廣播站正在廣播新聞,打不通。到十點多,才打通電話,我說,請他們轉告三姐夫周萬福,找人來接我。當時餓得說話都沒力氣了,心想自己會不會昏過去?突然昏過去把一筐雞蛋打了可咋辦?

    打完電話,路過飯店,扭頭往裏瞅瞅,正想拿幾個雞蛋換碗麵吃,一看我三姐恰巧坐在那兒,正在桌子旁邊吃飯,這下我可得救了!

     三姐看見我,知道我餓了一天一宿,趕緊給我要了兩碗麵條,我連話都顧不上講,悶著頭,不到十分鍾就吃下去了。三姐看我餓成這樣,問我還要不要一碗,我說怕吃壞了胃,肚子打個底,就行了。

     原來三姐和他小叔子要去海北辦事,吃完,她和她小叔子就走了。我一個又回到候車室等,因為肚子有了底,坐在候車室的椅子上,困勁又上來了,就迷迷糊糊坐在那兒睡著了。等醒過來,已經是下午。大概三點多,三姐夫周萬福才騎著車子來,把我接到生產隊。

     在三姐家休息一天,第二天就開始下地幹活。可能是不服水土,在那兒總是犯困。在地裏幹活總攆不上人家,自己心裏也著急。

     有一次,在地裏幹活,中間休息,我困得實在不行,就在地上睡了一會兒,沒想到就著涼了,渾身起疙瘩……

     回到家裏,三姐看我無精打彩,提不起神來,以為我累的,就讓我在家招呼小雞,她上地去幹活。等她從地裏回來,我就覺得心裏難受,惡心想吐,又吐不出來,眼前一陣一陣發黑,簡直有點支持不住了……

   “是不是得了外病了?”三姐問我,我哪兒知道什麽叫“外病”。三姐說,趕緊找劉老太太去挑挑吧……

    說著,她扶著我,我強挺著,走到半路,感到特別難過,蹲了一會兒,才一步一步挪到劉老太家。劉老太讓我脫了褲子,看了看,說是“外病”。這種病咱們老家叫“翻氣”,就是在肛門附近起一些腫包。劉老太用針挑了,過了一會兒,才覺得鬆快點。從此,我三天兩頭得這種病,經常去麻煩劉老太……

     在三姐那兒呆了一段時間,一看到哪兒去掙錢呀?回家吧?家裏也沒辦法,隻好在三姐那裏混……

     沒過多久,他們那兒就轟轟亂嚷,說我到他們那兒去找對象去了……

     潘曉娟:這麽一來,四姐夫就到跟前守上了,是不是?那時候,那個地方,男的多,女的少,隻要去個外地的姑娘,一些小夥子就托媒人說親。有些臉皮厚的,天天就到你跟前走來走去,造成影響,不成也得成。我四姐夫雖說是生產隊長,也是一個窮光蛋。他和我四姐訂婚時,家裏隻有8塊錢!

    潘文博:你咋知道的?

    潘曉娟:他們自己說出來的唄!

風琴:他們當時一哄二嚷,說我要嫁給老吳家。其實當時我哪認識什麽老吳家?再說,我當時還不到20歲,結婚也有點早。

    風珍:我們老婆婆與吳軍家媽是幹姐妹,從中搭橋撮合,說把風琴給她家吳軍……

    風琴:我當時歲數小,剛滿十九歲,也沒主見。心裏想:凡正家裏父母吃不上穿不上,自己也老大不小了,書也沒讀多少,一輩子還有什麽希望?嫁個人,能給父母兄弟找點財禮錢,自己有個地方吃飯,也就湊合了……

     潘文博:給多少財禮錢?

     風 琴:訂婚時說給六百元。老吳家東借西借,才湊了450元,我拿著回家。到家裏,給家裏買了點糧食和一個小櫃子,算是幫家裏度過了幾個月的難關。快到冬天,我才離開家,到通北去結婚。結婚時,老吳家又借了一百塊錢,說是給我做衣服的錢。想到家裏困難,我也沒做衣服,就都給爸媽寄去了……

     第二年春天,我跟我老婆婆講,我爸爸和我媽那兒挺困難,財禮錢也沒給夠,我們家還等著這點錢買米下鍋呢……

     老婆婆心思,我講得也有道理,賣了一個豬羔子,才把財禮錢給足,給家裏寄去……

     老吳家是借錢娶媳婦,進到他們家,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是租人家對麵炕住。那時候蓋房子,是想都不敢想。生活困難到什麽程度?平日裏有菜,連鹽都買不起,更談不上淹鹹菜。……   

      潘文博:聽說結婚後,你經常和吳軍幹仗?

       風琴:可不是咋的。買賣婚姻,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了解誰。他花了財禮錢,想怎麽對待你就怎麽對待你。在他眼裏,根本就沒有把我當個人。

      有一次他說:“隔山買老牛,還能買到什麽好玩意?……”

      有時他還說,他入不了黨,就是因為和我結婚。還說我是埋在他身邊的定時炸彈,說不定什麽時候就給他家帶來災難。

     我說,是你們家先提得親,不是我要嫁給你的……人要出身成分不好,真是走到哪兒都受歧視。

      吳軍有時候又說,我娶一個出身成分差的當老婆,也算是上了“雙保險”。

      潘文博:怎麽個“雙保險”?

      風琴:意思就是共產黨在,他出身好,可以保險家裏沒事;國民黨回來,我出身不好,他家也保險。不過,從他內心來說,還是覺得劃不來,覺得委屈。委屈啥?說是和成分不好的姑娘結婚,沒能入黨納新。當時想入黨,可是又舍不得離婚。不是舍不得人,是舍不得那幾百塊錢。因為他要離,我是退不出錢來的。所以,結婚以後,三天兩頭吵架生氣,一直沒斷過……

       直到毛主席去世以後,直到落實政策來到北京,他那種吃虧上當的思想才慢慢有些變化。

     潘文博:農村人差不多都是這樣,小算盤打得非常精,喜歡占便宜,占了便宜就眉開眼笑;要是吃點虧,心裏老是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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