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遭遇北京的暴徒
文博: 到了北京,上訪告狀,已經沒有門路——監察院、中央文革接待站、海澱區革委會……我都跑了,誰都不管,怎麽辦呢?
大哥的信中囑咐我,無論在任何情況下,犯罪犯法的事一律不幹。到了這種地步,究竟幹什麽才不致於犯罪犯法呢?我苦思瞑想,覺得很難找到什麽出路。因為當時不像現在,那時是計劃經濟,賣勞力都找不到地方。
“賣報賣報,請看十六中的慘案……”我看不少人掏錢去買報。
我靈機一動——我是不是也可以去賣報?於是我買了一張,還遞了一隻煙給賣報的小販。我有意和他東拉西扯,這個小青年他也沒保密,就把報紙從哪裏買,價錢是多少,賣一份報紙的利潤是多少,都一五一十告訴我了。當時北京城裏有各種各樣的造反派辦的小報,什麽“湘江風雷”、“二七公社”、“八一五兵團戰報”等等,我決定賣幾天試試。
我朝二姐借了五塊錢,說是吃飯用,瞞著二姐,去印刷出報紙的地方,買了一些報紙,開始走街串巷當報販……
開始,我一個人在北京火車站、永定門火車站賣。當時全國搞文化大革命,毛主席號召中國人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所以,全國各地來北京串聯,或是到北京來出差的,都喜歡買點小報,從小報上了解全國各地文化大革命的進展情況。小報上經常登的是:這個省打倒了一個什麽走資派,那個省又出了什麽鎮壓造反派的慘案,還有兩派武鬥的消息……
總之,小報的內容也挺吸引人的,就像現在那些地攤上花裏忽哨的報刊雜誌一樣。南來北往的旅客差不多都喜歡買這種小報看。所以,賣了幾天,發現收入還算可以,除了吃喝,還有一定剩餘。我想,四妹風琴十幾歲,在北京呆著也是呆著,幹脆也讓她跟著我賣報,兩個人賺的總比一個人多。如果這樣賣下去,每月給家裏寄三十五十,家裏的困境也可以緩解不少……
但是,我沒想到,當時社會上不僅有造反派和保皇派,以及走資派,各派鬥來鬥去,而且還有一批地痞流氓和社會渣滓,在社會上為非作歹。這些人十七八二十來歲,他們成群結夥,專門在社會上幹些傷天害理的勾當。
那天,我正在賣報,忽然一個年輕人走到我身邊,他叼著煙瞅著我,斜著眼,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哥們,借兩錢花……”
我記得,那是在王府井大街路口。
“我憑什麽借錢給你?!”我瞪了他一眼。
“丫挺的,你敢跟老子瞪眼?!”說著就捋胳膊挽袖子,這時從身後又圍過三四個,都帶著黃軍帽,穿黃軍裝,隻是沒帶紅衛兵袖章,肯定他們都是一夥的。從他們的目光裏可以看得出,他們想動手……
“各位兄弟,”我心想,俗語講,好漢不吃眼前虧,我雖然個子不矮,身上也有力氣,一個對一個,我也不怕;可是他們四五個,看樣子都不是善茬,我終究寡不敵眾,隻好向他們講好話,我說:“我是個教師,受資反路線迫害來京上訪,接待站都撤了,為了求生活……”
“少羅嗦,借不借?!”有一個捏緊了拳頭,瞪著我。
“你恐怕是個黑五類?”另一個也眼冒凶光。
“打丫挺的!”上來一個揪住我的衣服。
“好,好,我拿錢給你們……”我掏出五塊錢交給他們:“各位兄弟湊合買包煙。”
“他媽的,真摳!……”
“抽丫挺的——”說著皮帶就掄過來。
我隻好又數五塊錢給他們。這幫地痞流氓搶走我10塊錢,罵罵咧咧地走了。這就是在首都北京,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們竟敢公開搶人……我當時就想,文化大革命,為什麽把我們這些奉公守法的人哄出北京,而把這些地痞流氓留在北京?這些人才真正應該讓他們去窮鄉僻壤改造思想,讓他們去自食其力幹活。這個社會說是不唯成分,可現實生活中,處處都是唯成分……總之,越想越想不通。
沒過幾天,這幫家夥又來找我。我記得是在北京火車站附近,他們圍上來,又朝我要錢。我賣一份報紙也就是賺兩分錢,一天從早到晚馬不停蹄,累得口幹舌燥,腰酸腿軟,最多也就是掙四五塊錢。我除了自己吃飯,還有父母弟弟妹妹在老家等著我寄錢買口糧,我一氣,就豁出去了:“你們要錢,到派出所去要!”
“好小子,你投機倒把,還敢跟老子來硬的,揍丫挺的!”
這幫家夥忽的圍上來,一個把我手中的報刊搶過去扔在地上,其他人這個一拳,那個一腳,我捂著肚子,護著胸,他們打得我頭暈眼花,在地上團團轉。當時我唯一的念頭是求生。在我彎腰轉身想找個人縫往外鑽時,一個流氓一腳踹到我的屁股上,這冷不防一腳,使我失去了重心,一下子爬在地上。這幫流氓就用腳踢我,踢得我滿地打滾……就在我滾來滾去時,我看見有條人縫,就爬起來往外鑽,就在這時,我突然覺得頭一熱,我一摸,粘乎乎的,由於我被他們打懵了,也不知道是流的血。他們用刀紮了我,一看到血,也怕了,就給我閃出一條縫來。我拔腿就往東長安街方向跑。在跑的時候,我覺得臉上也是熱乎乎的;往後看,他們還在後邊追。這時,我覺得眼前發花,腿一軟,一下子就栽倒了……
是誰把我送到醫院,我也不知道。
我蘇醒過來一看,是在醫院裏。我覺得頭不對勁,一摸,裹的是紗布,再一照鏡子,發現自己的頭發都剪掉了,衣領上也是血……我的鼻子一酸,忍不住哭起來了……
醫生和護士走過來,問我哭什麽,我就把自己的受傷過程講了講,他們很同情我,就給派出所打了個電話。過了一會兒,來了兩個警察,把我叫到東交民巷派出所。問我受傷的經過,打我的那夥人是幾個,年齡、外貌特征等等,邊上一個女警察把我講的一一記錄在案。然後又問我個人的情況,我一一如實對他們講了。
過去我認為,公安局派出所是抓人整人的機關,個個心狠手辣。實際上,他們聽了我的訴說,也很同情。辦公室裏好像是一個負責人,他對我說,你先回去吧,現在問題不好解決。等局勢稍微穩定點,你再回來找政府的有關部門……
我從派出所出來,肚子感到餓,那幫流氓打得我渾身傷痛,身上的錢也被那夥流氓搶光,沒辦法,我隻好去麻煩二姐。我就沿著前門大街往二姐家住的方向慢慢走,沿路人們都用好奇的眼光看我。我知道,自己頭上裹著紗布,臉上也是傷痕累累,走路也是步伐不穩,已經淪落到很悲慘的境地。可是,我沒想到死,我覺得自己還年青,我應該掙紮著活下去。……
走了個把小時,離二姐家還有二十多公尺的時候,我見二姐正從家中走出來,我就喊:“二姐!”
隻見二姐站在那裏,兩眼瞅著我,一下子愣了,好像不認識我了。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十分可怕。
“二姐,我是潘文博……”
“你這是咋搞的?”她瞪大了雙眼,滿臉驚恐地問。
“是一夥流氓……”說著我自己也落下眼淚。
二姐聽了,撲到我身上,把我抱住,哭起來了:
“你哪也別去了,二姐養你,我養得起你……”
那天二姐是去上夜班,她看我這樣,就找地方給廠裏打了個電話,回來趕緊給我弄飯吃。她看我吃飯時呲牙咧嘴,知道是我頭上的傷口疼,忍不住又掉淚:“文博,隻要我有口飯吃,就有你吃的……”
我被二姐這種手足情深深感動。可是,我知道自己已經長大成人,二姐和二姐夫都是工人,他們起早貪黑上班,每個月那點工資也僅僅夠養家活口,沒什麽富裕,我怎麽能給他們添麻煩呢?所以,吃了飯,我讓二姐去上班,我說去大姐家看看,就從二姐家出來了。在大姐家找到四妹鳳琴,我才放下心來……
不久,根據中央文革的指示精神,北京市各種派別小報一律停辦,賣報不成,我隻好另找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