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五大罪狀
恰如鍾淑華所說,我很快接到省五七幹校四連領導的通知,要求我立即回幹校四連參加運動。當時省革委五七幹校一大隊有上千幹部,都集中在市內貴陽醫學院搞“一打三反”和“清隊”運動。由於文革期間大學都停止招生,整個醫學院的教學大樓都空空蕩蕩,恰好幹校學員可以在學生教室集中開會,若幹領導班子則把學生宿舍當作辦公室。
省革委一大隊由原省委和省政府黨政機關各部門組成,如省委組織部、宣傳部、省委辦公廳、省文聯、省文化局等等。省革委五七幹校早在1968年就已經組成,最初是把這些省級幹部放到農村去邊勞動便搞“鬥批改”。不知為什麽,在農村呆了不到一年,又把幹校全體學員調回貴陽市搞運動。
我由水電隊回到幹校四連,鍾淑華看周圍沒有人,就悄悄告訴我,前一階段我們四連通過大字報和大小會議,揭發出四個人有問題,一是你潘文鳴,其次是“117戰鬥隊”的寒星、張素萱和我鍾淑華。我問,你鍾淑華又有什麽問題?她說,他們對立派的有人懷疑我是美蔣特務。她接著說,軍代表進駐各單位以後,陸續解放了一批原來的“走資派”,現在是軍代表和原來的“走資派”聯手整造反派。說著,她從經常背在身上的背包裏拿出一個小本,翻到一頁說,揭發出你的問題有這樣幾條:
一、在1969年4月12日的小組會上你公開講,可以喊“打倒共產黨”。有這樣事情沒有?她注視我幾秒鍾。
二、五七幹校在湄江“憶比查”中,你在發言中為自己的富農家庭翻案;
三、在運動初期的造反派小報上發表文章中,你說夏貴新又“扯起出身好的破旗”,攻擊毛主席的階級路線;
四、在毛主席發表支持美國黑人抗暴鬥爭的聲明以後,單位於1968年4月17日組織了上街示威遊行,你說是“向老百姓示威”。
五、在與劉培華爭論中,你說“中國是真正的超級大國”。
鍾淑華合上小本說,你的五大罪狀裏,最致命的是第一條,你必須認真對待。她說,運動期間,空氣緊張,其它不便多說,你自己有個思想準備為好……
3、關鍵“罪狀”的真相
看來,我要大難臨頭了。
文革前,人們的命運都掌握在黨組織手裏,一切都聽從黨組織的安排處理,個人是無能為力的;但經過造反初期對各級領導權威的顛覆,以及麵對麵對“走資派”的批判,人們從建國以後逐漸形成的崇拜各級領導的奴隸心態已經逐漸瓦解,老百姓認識到,那些掌權人往往水平往往並不高,自己不能再像過去那樣任人宰割,在關係自己的前途命運這樣的大事上,應該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這大概就是專製社會裏人們主觀意識的覺醒。所以,我決定把揭發我的問題弄清楚,特別是關鍵的第一條。
在這裏還需要介紹一下的是, 原省文化局機關的造反派組織把三個局長都打成“走資派”,最初是局機關全體革命群眾集中批局長周曉山,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對三個局長需要分別進行批鬥,並對他們所謂“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罪行”進行調查核實。於是,局機關造反派領導小組就把局內革命群眾分成三個小組,把三個“走資派”分別放到三個小組裏,其中一個組任命我為小組長,負責副局長田兵的專案審查。
我們小組一共十多個人,其中就包括揭發我第一條罪狀的婁廣華。婁廣華是省文化局機關政工部的一名普通幹部,文革初期屬“保皇派”。他40多歲,戴副眼鏡,在大小會的發言中,給人留下的印象是:此人口才很好,能言善辯,發言條理清楚,用詞準確,顯得比三個局長還有水平。當時,他是共產黨員,我是一個普通群眾。在毛澤東時代,任何一個共產黨員在非黨員群眾麵前,都有一種優越感;就像任何當官的在老百姓麵前一樣,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在這種社會等級觀念普遍存在的環境裏,局機關領導班子讓我當組長,讓他婁廣華在我的領導之下,他心中自然不服氣。這從他眼色神情和言談話語中不時流露出的傲慢中,我已經很明顯地感覺到。
我找到婁廣華,問他:老婁,你揭發我說,在一次小組會上,我曾經說“打倒共產黨”的口號也可以喊,有這樣的事情嗎?
婁廣華很不友好地看著我:誰告訴你的?我說,這個事情李部長在幹校學員動員大會上已經當作一個嚴重問題提到了,在幹校已經眾所周知。
婁廣華用淩厲的目光注視著我,態度非常強硬地說,我問的是——誰告訴你這個問題是我揭發的?
我仍然平心靜氣地說,老婁,你也清楚,經過幾年文化大革命運動,大家都不像以前了。你在會上公開揭發我的問題,四連的人都知道,是沒必要保密的。所以,我從水電隊回來以後,不止一個人告訴我這件事。
婁廣華似乎認識到這一點,但仍然理直氣壯地說,不錯,這個問題是我揭發的。你今天找我的意思是什麽?
婁廣華的眼神中似乎說,我是工人出身的共產黨員,你是出身成分不好的地富子女,你連黨員都不是,一造反你竟然成了我的領導,這豈不是笑話?看你現在你還神氣嗎?
我說,我今天不是找你興師問罪,而是想請你幫助我具體回憶一下,我是在什麽情況下說出這種話的,我好檢查認識,改造自己。
婁廣華聽了,知道我的來意以後,他的態度有所緩和,說這件事情發生在1969年4月12日的上午,你那天領導大家進行早讀學習毛選,談到應該不應該喊“紅色政權萬歲”,你的意見是可以不喊。我說,新生的紅色政權是在黨中央和偉大領袖毛主席支持下產生的,為什麽不喊萬歲?你不同意喊萬歲,顯然你的思想立場有問題。所以,我才質問你:莫非喊“打倒共產黨”也可以?你竟然回答說“也可以”。當時我就和你發生了爭論,覺得你的思想是非常成問題的。晚上想到當時正是“九大”開會期間,聯係到你的出身成分,覺得這絕不是一個偶然的問題!所以,我在日記中記下了你的發言。
應該告訴大家的是,在頭兩年批鬥局長周曉山時,我發現省文化局裏的一些幹部有寫日記的習慣,當時局機關辦公室主任高守慶在揭發周曉山的所謂“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時,常常根據日記中的記載,時間、地點、說的什麽內容,都一清二楚。顯然,婁廣華也是一個有心人。不過,我現在認識到,這些日記記載的內容常常是不一定很客觀和很準確的。
為了弄清當時的具體情況,我又個別詢問了那天參加小組會的其他一些同誌。他們有的說,隻記得當時爭論應不應該喊“紅色政權萬歲”,其它沒什麽印象了;有的說,是婁廣華提出可不可以喊“打倒共產黨”的口號,你說可以,反革命分子暴露以後是好事;還有的說,開了那麽多會,誰會記得這些爭論?……
與會同誌這些記憶說明,婁廣華揭發我的罪狀是無法成立的。因為如果我在十幾個人同時在場的情況下,明目張膽地提出可以喊“打倒共產黨”,那麽小組其他同誌肯定會印象深刻,並且會當場把我揪出來,打成“現行反革命分子”。所以,經過調查核實,我的心也踏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