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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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後 的清查運動(9)

(2013-11-06 07:04:46) 下一個

三位左派骨幹的小組發言

       

         開學後,學院清查運動的部署已經通知到各部門(見《六四後的清查運動》第2節)。大會動員,中層幹部座談,看錄像,聽錄音,然後是分小組討論。顯然,小組討論怕大家沉默不發言,就布置由清查領導小組成員帶頭發言。下麵就是三位清查運動領導小組成員在政工組的發言介紹

在前麵《偷盜和搶劫何以頻頻發生》一文裏,提到組織部又高又瘦的賈部長是個寡言少語的人,每逢政治學習,他總是坐在邊邊,歪著腦袋傾聽別人的發言。而當他發言時,則總像農村幹部那樣,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本或是一塊小紙,照著準備好的提綱,用平緩的語調,羅列甲乙丙丁幾條,內容多是報刊雜誌上的陳辭濫調。所以,他的發言往往是最枯燥,最乏味,最讓人感到不耐煩的。小組裏的人,幾乎很少有人注意他的發言。

這個星期五的政治學習,他的發言照例是已經準備好的。這次他沒掏小本本,而是拿出巴掌大小的一塊白紙,隻見了上麵有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還有阿拉伯數字。可以看出,這是他煞費苦心的勞作。

這次他講的內容是,我院在動亂時期共有幾次上街示威遊行,每次有多少人參加,其中黨員有多少,然後遊行的師生占總人數的比例,以及黨員占的比例等等。這說明,學院清查小組已經進行了認真和細致的調查工作。講完這些統計數字以後,賈部長開始做分析。他的分析是:通過統計,可以看出多數黨員和支部是好的和比較好的。其次,為什麽有少黨員在動亂中上街遊行和參加六四以後的追悼會之類的活動呢?他認為第一是大氣候和小氣候的影響;第二是新黨員受教育不夠;第三是拜金主義思潮的泛起等等。總之,他一板正經,麵無表情,極為嚴肅認真,他的樣子令人發笑。因為他的統計數字還有點新意,其餘所講的一切,無非是人雲亦雲,是眾所周知的幾句教條。其講話水平,實在和一個農村生產隊長不相上下。坐在那裏聽他講話,你有時候不免感到悲哀——在一個高等學府裏,就這樣一個水平低下的人,竟然可以當副教授,當組織部長,站在那些有真才實學的教師頭上指手劃腳,去整那些有正義感的師生的黑材料……這究竟是個什麽樣的社會呢?

與賈部長的平庸、呆板和淺薄相比,宣傳部鄧部長就水平高多了。他接著賈部長做發言。他說,從八十年代初批白樺的電影《苦戀》和葉文福的《將軍你不能這樣做》開始,每次反資產階級自由化都是雨過地皮濕。過不了好久,就有人出來阻撓和反對。1986年底到1987年初的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和清除精神汙染,據說隻搞了28天,就搞不下去了。有人就說搞過頭了。實際上這次隻牽涉到少數人,開除黨藉的也隻不過才三個人;方勵之、劉賓雁和王若望。中央裏麵也隻是胡耀邦下台。結果是每次都雷聲大雨點稀,每次都不徹底。相反,資產階級自由化卻愈演愈烈,直到今年春天胡耀邦去逝、學潮演變成動亂和暴亂,弄得不可收拾!現在看來,問題出在下邊,根子卻在上邊。要總結經驗和教訓,首先要從黨的領導總結起。

不過,我們應該堅信,盡管我們的工作遇到很大的困難和挫折,盡管資產階級自由化相當有市場,但是在中國,任何人也動搖不了黨的領導,誰也阻擋不了中國人民走社會主義道路的決心!

鄧部長個子不高,皮膚黑黑的,看樣子像是農家子弟通過讀書走上仕途的。聽他這翻講話,就知道他是經曆過毛澤東時代,而且十分讚賞那些年代的運動搞得深入和徹底,整人整得麵廣,整得厲害。不然他是講不出上麵這番話的。另外,鄧部長也並非總是唱高調,有時他也能逢場作戲,跟大家閑聊鬼扯。比如在談到農村的文化落後和農民的愚昧時,他說,農村老百姓都喜歡喝酒,喝的是自己做的糯米酒和包穀酒,而且喝起來,不是用茶杯酒杯,都是大碗大碗地喝。有個青年農民,從小就喜歡喝酒,結婚後生了五個子女,結果五個都是弱智憨包……

鄧部長的發言結束後,小組討論陷入沉默之中。為了應付這種沉默,有的隨手翻閱報紙,有的假裝看上級發的學習材料。這時,政治處一位平日很少發言的女同誌說,現在的大學生自殺成風,師大有三個人最近自殺了……武漢大學也有。她的女兒在武漢大學讀書。

鄧部長馬上接過話茬,說師大的那個女生自殺,是因為和男朋友扯皮。實際上也算不上自殺,她是從五樓用繩子往四樓吊,結果繩子斷了,打到地上,腦槳迸裂。另外,有些大學生是受西文資產階級文化影響,比如尼采哲學,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哲學等等,因而個別人莫明其妙地輕生。他說,有個學生,自殺四五次,弄得學校沒辦法,隻好把他的家裏人請來,每天形影不離地跟著他,最後他哥哥都不耐煩了,說長江沒蓋蓋子,你願意死就去死,沒人攔你。對學校來說,他死了活該,與學校無關!

他這一番話,說明什麽呢?說明他在隻講黨性而不講人性的共產黨內,已經完全修煉成為一個合格的共產黨員。因為共產黨所塑造的就是這樣心腸如鐵,完全失去同情心與惻隱心的人,或者說,共產黨要求它的黨員是一個不講人性隻講黨的人。而鄧部長就是這樣一個人。

兩位部長講完,時間尚早,一直埋頭沉思的黨委辦公室主任小孔覺得應該講幾句,因為按常規,領導小組的成員應該帶頭發言,以便啟發大家,教育大家,澄清一般人的“糊塗認識”,使更多的人思想轉過彎子來。小孔是清查領導小組最年輕的成員,他深知在目前扮演的角色對自己前途命運意味什麽。平日,作為黨委辦公室主任,他待人謙和有禮,對書記和院長無不畢恭畢敬。每逢書記在台上做報告時,他總是不離主席台前後,隨時按書記的指示,要麽請教職工安靜些,不要講話;要麽是提著溫瓶給講台上的書記和台下的各位院領導的茶杯裏加水……說明他深知在中國官場,要往上爬,就必須先當奴才,然後才能當主子。    

但小孔與賈部長和鄧部長不同,這兩位部長都是毛澤東時代培養出來的共產黨員,他們經曆過鎮壓反革命,反胡風,反丁陳,反右派,反右傾,文化大革命,深知緊跟黨中央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為了向上爬可以不擇手段,可以你死我活,正所謂是喝狼奶長大的。而小孔則是在文革中長大,所經曆的是平反冤假錯案,閱讀的是“控訴文學”和“改革文學”之類的文學作品,接觸的報刊雜誌內容也完全和毛澤東時代截然不同。盡管黨內“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和“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文件一再下發,但小孔的思想精神狀態與賈、鄧二位部長是有所不同的。特別是想到七六年清明前後在天安門發生的抗議運動很快平反,他對六四鎮壓便持謹慎態度:鎮壓之前,他就曾經向好朋友表示,這次學潮之所以有這麽多人參加,看來問題不是那麽簡單。鎮壓之後,他曾經被派去北京參加過一個政治思想工作會議。回來之後,他曾經向一位院領導私下講,在北京學習期間,會下有人曾經說,如果我們有橡皮子彈就好了,像南非那樣,隻把人打倒,不會打死。說明他對機槍坦克的血腥鎮壓是有想法和看法的。另外,我估計他在北京期間,曾經去拜訪過調到北大的陳宏濤,因為他們是同齡人,又都是共產黨員。他們見麵後,陳宏濤630日對我談的那些內容,是不可能不涉及的。

不過,小孔畢竟是個相當有頭腦的政工幹部,他深知審時度勢,在一些問題上必須隱藏自己的觀點,因此,他在小組會上講了下麵這樣一番話,表了這樣一個態。

他說,六四前,自己對學潮引起的動亂,認識相當模糊;六四以後,通過學習鄧小平和江澤民同誌的講話,通過閱讀上級下發的文件及有關動亂的材料,才漸漸弄清楚這場政治事件的形成,發展及演變過程,以及這次事件的本質。自己年紀輕,不像老同誌經曆那麽多風風雨雨,思想覺悟高,黨性強。所以,通過這次事件,自己受到了教育,得到了鍛煉。同時也認識到,應該隨時把自己的思想統一到黨中央的方針政策和精神上來……

                                                (1989116)

 

 

附記:

清查運動結束,鄧部長如願以償,調省高校工委任副書記,由正處級升到副廳級,成為高幹。居住麵積由五十多平米的二居室,換為一百多平米的四居室,工資也提了一大截。他內心的興奮和喜悅常常掛在臉上,幾乎無法掩飾。賈部長也官升一級,又得了一套住房。小孔後來則提為教育廳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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