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開春,我在媽媽家已經住了有半年多,互相都熟悉了。有天晚上有人打電話給她。我聽她一直在叫“兒子”,問長問短的,還問紐約天氣怎樣。通話結束後我幫她洗澡時就八卦了一下,問是誰來的電話。媽媽說是她兒子保羅。我有點奇怪,說除了泰德你還有個兒子啊?怎麽從來沒聽你說起過?媽媽說保羅住在紐約,又不在這裏,我怎麽會提起?我問那保羅家的孫子孫女你不惦記?老太太遲疑了一下才說,保羅單身,沒有家庭。本來還想問保羅為什麽不結婚,看媽媽猶疑的樣子,又記起美國人對隱私的重視,隻好立馬打住了。
過不多久,聽說她兒子泰德開的一家紡織品店要關門打烊,需要一些臨時工幫忙(一些長工要找新工作,或者已經找到了新工作,陸續離開),那家店又離我們住處很近,我就問媽媽能不能和她兒子說一下,讓我去。泰德同意了,我就成了那家店的臨時工。每天從店裏回家,媽媽都要詢問店裏清倉促銷的進展如何,倉庫裏的東西整理得怎樣,那些要運到泰德擁有的其他店的設備之類運走了沒有……,我發現媽媽對這家店的熟悉程度實在驚人,好像她才是那家店的經理!在這家店關門前的最後一天,媽媽一定要跟我到店裏去,經電話征得泰德的同意後,我就讓她去了。那天是我們最後清理該店的辦公室,把不要的文件之類處理掉。媽媽就坐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默默地看我們搬東西,清理辦公桌抽屜和公文櫃。我無意中看到她落寞的神色,眼睛裏似乎還有一點淚光。因為忙,我也沒來得及細想媽媽為何會有這樣的表情,她和這家店又有怎樣的淵源。這時,一起幹活的利薩在一個櫥櫃的底下發現一個鏡框,裏麵鑲著一張一美元的紙幣。她隨口問了句“幹嘛把一美元鑲在鏡框裏?”我們都忙得沒加理會,誰知媽媽霍地站了起來,問“鏡框在哪裏?”利薩把鏡框遞給她後,她翻來覆去看著,嘴裏喃喃地說“就是這,我們店的吉祥物啊!”夜幕降臨,累得要死的我扶著媽媽離開已經變得空蕩蕩的紡織品店回家,她懷裏緊緊抱著那個鏡框。匆匆吃完晚飯,我想幫媽媽洗個澡,早點睡覺。走到她的房間,卻看到她仍然在看那個鏡框。我就問了句:“為什麽您說這是那家店的吉祥物?”媽媽的回答讓我很吃驚。媽媽說,當這家店在七十年代初開張時,她是這家店的第一批營業員之一。開門那天上午,她在店裏地上撿到這張一美元的紙幣,覺得這是個好兆頭,就讓泰德把它鑲在一個鏡框裏,掛在了辦公室的牆上作吉祥物。我算了一下,七十年代初,媽媽都已經七十多歲了,兒子是店老板,又那麽有錢,她幹嘛還要去當營業員呢?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也許還有那天的感慨,媽媽第一次在我這個外人麵前打開了話匣子。
原來媽媽是俄羅斯猶太人。蘇聯十月革命後的排猶運動使得她在二十歲那年背井離鄉來到美國。身無分文的她先是落腳在紐約,二十一歲嫁了人,生下兩個兒子,二十四歲丈夫就死了。不知是猶太人的傳統還是因為帶著兩個小孩的緣故,媽媽沒有再嫁人,而是自己含辛茹苦養大了兩個兒子。媽媽說,那時她在工廠當女工,周薪兩美元,還不夠買食品的。為了喂飽兩個嗷嗷待哺的幼兒,她自己隻能經常忍饑挨餓。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她的兩個兒子剛剛成人就被征入伍。大兒子保羅在巴頓將軍麾下,一直打到北非,受傷成了殘疾人,一輩子沒有成家,靠政府救濟金生活。小兒子泰德因為年齡偏小,沒有直接上戰場,而是留在後方作支援工作。戰後泰德複員,但因為所受教育有限(高中肄業),也沒法找到什麽好的工作。所以媽媽自己一直是個勞動婦女, 靠辛勤工作養活自己。這樣的日子一直到小白球開始了中美之間的破冰。也許是猶太人天生的生意本能,泰德成為首批和中國做紡織品生意的商人。那時中國急需外匯,對美國的生意人十分優惠。泰德就在這樣的大環境下開始了他的致富之路。我們家附近的那家紡織品店是他開的第一家店。開始時他還沒多少錢,所以七十多歲的老母親也上陣做了他店裏的營業員。過去我總以為自己下鄉八年,吃過的苦夠多的了。可是和媽媽一比,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吃過苦實在不算是什麽稀奇的事。於是,媽媽的節省,媽媽的小摳,媽媽對那家店非同尋常的感情,都變得可以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