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進入十月,死亡穀那天的氣溫仍然達到華氏106度。
回想行程,如果我們那天沒去的話,在路上碰到的那幾個人,會不會在數天後上了媒體社會新聞版:死亡穀公園再出悲劇,單身徒步人幹渴而死;或者,兩情侶因爆胎被困山穀,未能生還。A hiker was found dead after suffering from dehydration and exposure while hiking in Death Valley Nation Park. 或者,A couple found dead after having a flat tire. This is the park's second fatality in the same day.
死亡穀(Death Valley National Park)國家公園,麵積相當於羅德島和特拉華州(Rhode Island & Delaware)的總和。這裏的年平均降雨量低於著名的撒哈拉沙漠;氣溫最高記錄是 130 華氏度,夏季平均溫度經常達到 115 華氏度.。地獄的溫度據說是 444.6'F,死穀可以說是人間地獄。去趟公園,好像要經曆生死,我可沒那個冒險精神。
沒想到,拉斯維加斯城裏的至愛親朋聽說我跟同行西部繼續去死穀的朋友們分手了,來不及表達遺憾,就嘁哩喀喳安排好了死穀的行程。於是,我們各退讓一步,當天往返,停留五、六個點,選其中三段徒步。沒想到,本想點個卯,最後卻救了命。
第一個停靠點叫Zabriskie Point,死穀標誌性景點之一。走出停車場沒有幾步,就看到大片山穀,岩石顏色由淡咖啡、棕黃、磚紅、和奶白色相間,層層疊疊,連綿起伏,蔚為壯觀。
將近兩百年前,從鹽湖城出發去往加州的西進淘金隊,為了搶時間,少走五百英裏,結果在沙漠裏迷路。他們派兩個年輕人去最近的城鎮尋找補給,其餘人原地等待。一個月後,這兩位步行了三百英裏的年輕人終於帶回了補給,以及三匹馬和一頭瞎了一隻眼的騾子組成的一支“增援部隊”。後來,一匹馬死了,另兩匹被遺棄,最後由那隻半瞎的騾子領著這群衣衫襤褸,精疲力竭的散兵遊勇走出了這片山穀。這段所謂“近路”,花費了整整四個月才走完,但四、五十人的隊伍當中隻有一個人沒有走出來。據說其中一人離開時高喊:“再見,死亡穀”( “Goodbye, Death Valley”。)這個名字就流傳了下來。
死亡穀在十九世紀末曾是硼砂開采的繁榮城鎮。太平洋海岸硼砂公司(Pacific Coast Borax)開采了四十年後,主動提出將他們的搖錢樹變成保護區。這種企業主動放棄的慈善行為慷慨到令人難以想象。於是,該地區先被指定為國家紀念碑地,然後一九九四年升級為國家公園,取代黃石,成為美國內陸最大國家公園。
我們打算從這裏進入金色峽穀(Golden Canyon)步道。彼時已經過了公園建議的最佳徒步時間,至愛親朋們雖然遊死穀數次,但也從來沒有在近百度高溫的情況下來這裏冒傻氣。我們這次自覺準備充分,防曬衣帽、墨鏡、礦泉水、冰水和電解水,樣樣齊全,有隻是三、四英裏短途,走慢點,應該沒什麽問題。
“很久以前,在一個遙遠的銀河係……” 記得《星球大戰》(Star Wars)天行者家族的故鄉行星, 塔圖因 (Tatooine)嗎?這顆覆蓋著沙漠和岩石的星球,圍繞兩個太陽轉動,幹旱而炎熱。電影的第四集A New Hope和第五集Return of the Jedi就是這這個步道周圍拍攝的。電影裏有一句很有名的話, “如果這個宇宙有一個光明的中心,那麽你就在離它最遠的那顆行星上。”( If there's a bright center to the universe, you're on the planet that it's farthest from.)可見死穀的荒涼和空曠多麽符合人們對史前星球的想象。
我才走了一哩多,就被曬得哩溜歪斜。拿出一瓶運動飲料,小心喝兩口,放回背包側邊的口袋時,一不小心,嘰裏咕嚕滾下了山坡。要撿的話,走下去的路倒不難,(這個地方不像其他管理嚴格的國家公園必須走步道),但回來有不小的坡度。我眼睜睜看著這瓶寶貴的橙色飲料躺在灰色的穀底,心裏正在盤算,那瓶飲料可能補不回為了撿它而多耗費的體力,那邊至愛親朋已經開始往下走去幫我撿水了。她說,一年多前,2021年8月,有兩個徒步人就是在這附近高溫中暑,命赴黃泉。所以現在累一點撿回來,也許不知什麽時候就能救命呢。
等她從坡下半俯著身爬回來,不僅有我的飲料,還帶回了一頂不錯帽子和半新擦汗圍巾,肯定之前有人像我這樣不小心掉下去的,而徒步老手最看不慣的就是步道上有垃圾。大家輪著背這個新產生的垃圾袋,感謝失主沒有把三腳架、保溫杯等這類沉東西丟下,這些都曾經在別的步道撿到過。我們本來以為這是偶一為之的善事,沒想到這才是一天的開始。
下一站是惡水盆(Badwater Basin)。雖然叫“水盆”,但除了步道入口的一小窪水,放眼望去,就是一片白茫茫的鹽堿地。在北美最後一個冰河時代時,這個山穀還是個湖。因為地勢低於海平麵282英尺,沒有河流能把水引出。隨著氣候變暖,湖泊水汽蒸發,礦物質濃縮,直至一萬 年前消失,留下大片鹽田。
我們往鹽灘裏走了一哩左右,因為天氣酷熱,遊人稀少。一般來說,海拔每增加一千英尺,溫度下降 三、四華氏度。來死穀前半個月,我們在位於海拔8,000-9,000 英尺 的布萊斯峽穀國家公園時,已經穿薄羽絨服了。這裏北美海拔最低點,意味著氣溫最高,環境類似中東死海,太陽直射下來,曬出的不是汗,而是油。那天照出來的照片,每個人都是棕色的,好像是塗了橄欖油的健美運動員。
正猶豫要不要繼續,看見前麵最遠處的一個小人影掉頭往回,等他走近,原來是留著大胡子的一個年輕人。他把相機裏的照片給我們看,說如果往前走一定要慎重,他雖然走到了頭,但感覺頭暈中暑,有點惡心。既然他都這樣說,我們幾個肯定也回頭了。
頂著烈日,開到下一個景點。停車場隻有一輛車,等往山坡上走走,竟然是剛才那個大胡子。我們打了招呼,他看上去很疲乏,一邊說覺得不舒服,一邊堅持拖著腳步往裏走,說來一趟不容易,什麽都不想錯過。我們問他,水夠嗎?他說還剩半瓶,如果有多餘的給他一瓶,那就太感謝了。我們從車裏拿了一瓶礦泉水,一瓶運動飲料,放在他的車頭,等他一回來就可以看見。
離開這個不肯放棄的人,我們惦記著喝冰水、吃帶來的西瓜,接下來一站沒停,直接開往沙漠綠洲,——遊客中心。今年八月,死穀地區曾有一場被拉斯維加斯氣象局描述為“千年一遇”的暴雨,當時上千人被困於園區內,數十輛車被淹,所幸無人傷亡。禍不單行,一個月以後,又受颶風Kay的影響,竟然出現了沙漠洪流和瀑布的奇觀。現在積水雖退,但留下大量淤泥和碎石,很多步道關閉,有些需要一兩年修複,有些則因為河道改變,永遠不可能恢複原樣了。
我們的車剛進入停車位,就過來一位白人小夥,問會不會說英文。原來他租的車爆胎了,想借換胎工具。本來最好的求助地是遊客中心旁邊的自助加油站,不巧今天沒有人值班。遊客中心的工作人員曾經試圖幫助他,但車裏原配的扳手和千斤頂都不好用,螺絲鏽了擰不下來。
車死在死穀,誰都知道意味著什麽。也許這位來自芝加哥的小夥曾經行善積德,如今人品大爆發:至愛親朋家這次開了一輛新車進死穀,不僅車型一模一樣,——四輪驅動吉普,而且他剛剛自行配置了最好的換胎工具,還沒有開封呢。工具雖新,絕不是擺設,時候未到而已,工具主人的修車經驗老到得很。更妙的是,這位主人也曾經車
死路邊,被熱心人幫助過多次,一直懷揣一顆感恩的心,苦練修車本領,就等著被上帝派遣當天使。今天,終於等到了。
說話間,那位大胡子開車路過,降低車窗,大聲跟我們打招呼,感謝剛才留水給他,說特別是那瓶運動飲料,真救了命。看他的樣子,頭應該不疼了。
天使卸掉翅膀,鑽進車底,幾個人一陣鼓搗,半小時後,解決了難題;剩下的部分,小夥說他可以自行完成了。看著他衷心感謝的樣子,想必日後回憶起死穀之旅,必不會是“那是多麽倒黴的一天”吧。
駛離遊客中心,我們前往最後一個景點,Mesquite,去徒步真正的沙漠。廣袤的沙漠裏沒有所謂的步道,至愛親朋們體力尚可,沿著沙丘山脊線,越走越遠。極目遠眺,沒有其他人煙。我找了一片荊棘叢陰影,躲在裏麵,脫了鞋襪,一邊用腳玩沙子,一邊豎著耳朵,捕捉周圍的動靜。聽說這片沙漠裏生活著劇毒響尾蛇,不知道它們會不會和我同時看中這塊陰涼地。
日近黃昏,太陽不再火辣辣的,幹爽的空氣倒有點舒服了。我看著呈現一派金色的沙丘,一片片絲滑起伏,想起來前幾天在大峽穀附近徒步,我也是這樣獨自找了路邊陰涼地,歇著。那裏遊人略多,好幾個人從身邊過,都問我,沒事吧?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再坐下去。
遇到來自他人,尤其是陌生人的善意,就如同沙漠見綠洲。我的綠洲是至愛親朋從穀底撿回的飲料代替了在遊客中心吹空調;大胡子小夥的綠洲是那兩瓶水;爆胎小夥的綠洲是幾位來自拉斯維加斯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