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得了
將原創進行到底
五舅奶是我們大家族裏的財主，更是一位喜劇人。
論輩分，老太太其實不是我奶奶輩的，但她個性突出，既有無可救藥的現實和實用精神，又主觀並樂觀到令人無可奈何，所以我稱她為五舅奶。
我特別佩服她到哪裏都能迅速融入環境，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比如說語言，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走哪就學哪的方言，乃至一輩子走過經過吃過看過的痕跡，都留在了口音裏。嘮叨起來，既有津味的“哏”，京味的“兒”，也有閩腔的“嗲”，江南的“糯”，看場合和情緒隨意組合發揮。漂泊半生後，落葉歸根，我本以為鄉音也會回歸，沒想到，這位鄧麗君的鐵粉跟著電視學了趙麗蓉的唐山話，從此說話不僅充滿大地氣息，還帶拐彎，整得一個人說話也是熱熱鬧鬧的。
她多年前去過一次歐洲，可瞧不上人家了，撇著嘴就漏出了天津和唐山混合的轉音轉調，“歐洲有嘛好地，旅館房間哎，又小又貴。我才一個人嘿，加幾個大箱子，電梯奏滿了，根本轉不開身。” 跟旅遊團行程比較辛苦，“還不如家門口的‘世界之窗’嘞，想去哪國去哪國，不用排隊，早點去還能趕回家吃午飯。”
五舅奶八十多歲，炒股、買房、網購、各種社交軟件，就沒有她玩不轉的。
她的老家是個“時間就是金錢”的高效新興城市。多年來，當地民眾的步伐很統一，就是搞錢，搞錢，搞錢。沒有用於“搞錢”的時間就是浪費生命。老太太緊跟形勢，生活一直以股票為重心，看著大盤紅了，“哎，每天都有零花錢進賬，多美。”又綠了，“最近老花眼有點嚴重，剛好歇歇。” 能跟著股市跌宕起伏幾十年，翻車數次，站起來還是個全乎人，就靠著這種樂觀了。
老太太認真炒股的目的是為了買房。按照她兒子的說法，“自己樂嗬樂嗬得了，賺嘛賺，頂多算是蒼蠅腿上的肉。”但在五舅奶的認知裏，以房子多寡論人生成敗。生命有限，房子更有限。一定要在有限的生命裏，盡力搶到更多的房子。雖然實力和國家政策都不允許炒房，畢竟一個兩個有點少，三個四個不嫌多。
十幾年前，剛畢業的大學生找工作有困難，她鼓勵這位清貧的鄉下親戚：“工資才幾個錢，去炒房啊。拿出三十萬，盤個店鋪，沒幾年就能回本。”
五舅奶第一崇拜對象是南巡老人，老人曾經說過很多話，其中一句是“凡是和美國搞好關係的國家，都富起來了。”反過來說，要富就要搞好關係。
幾年前，舅奶的大孫子要赴美留學，全家敲鑼打鼓，喜氣洋洋：“美國名校，前途無量。”按照三段論的邏輯，去留學，當然表示關係不錯，那“富起來”也就指日可待。富起來以後就要買房子。老太太自己曾來美國旅遊過，雖然當時的印象是“黃石不如黃山，白宮不如故宮，國家公園沒有個公園樣”，但不耽誤買房子，還專門打電話給我，“美國房子貴不貴？”
另一個孫子不打算出國，當然也棒，“先把房子買了，當地戶口十八歲就能買房。”
兩年過去，來留學的尚未畢業，疫情來了。當時為了保證能趕上斷航前趕上回國飛機，買了三張機票，輾轉四十個小時才落地。隔離後到家，五舅奶照樣敲鑼打鼓，喜氣洋洋。“回來好，在家上課就能拿名校畢業證，多美。”好像揀了個大便宜。更重要的是，“早回來早結婚，早生孩子早買房。”
進入疫情年之後，迅速有了新的偶像：藥神南山姥爺。家裏除了囤積口罩，就是各種被推薦的神藥。搞不好老太太還搭上了藥神自家股票竄天的火箭呢。
兩個月前，當疫情集中在北方各省，而有些地方又管理混亂時，五舅奶隔岸觀火，“俗話說啊，‘投資不過山海關’，現在看來嘿，黃河也不能過了。”
沒想到，幾個星期後西北風就轉成了東南風。新一輪精準防控（封城隔離），愈燒愈近。先是嚴防死守大橋對麵反向偷渡的，然後全民核酸檢測從七十二小時縮短到四十八。
舅奶偏趕上牙疼，打了幾個牙醫電話，都因為疫情停診。平時隔著兩條街的兒子時不常過來看看，剛好那個街區被封，變成紅碼，母子兩家的距離變成了紅海。這點事算嘛，老太太自己下樓上街，直奔藥店，用健康綠碼，36.2體溫，人臉驗證，核對住址，等一係列確認，微信付款，買了藥。雖有牙疼，沒有耽誤稱讚，“有這一係列措施。想作假都難。”當天晚上，社區電話就跟來了，詢問家中有無發燒病人，接著又誇，“可見防疫工作做得如此細致。”
又過了幾天，全市封城，二十四小時綠碼者每兩天可有一人出區買菜。有班上的在家上班，做生意的打工的自生自滅。五舅奶的樂觀一如既往，“但是我們可以在小區門口自取外賣，耶！”“生活很閑逸，都在小區內工作哩。”
如果有人稍微質疑是不是過度防疫，舅奶的東北戰鬥精神就拿出來了：“隻有這樣才不會死人！”“封”也成了一個忌諱的詞，要叫“慢生活”。總而言之，你覺得風聲鶴唳，秋風肅殺，我覺得春光一片大好就行了。
五舅奶是位高知，理論水平不低，尤其善於活學活用，斷章取義，為我所用。自從她大孫子歸了國，在老太太的心中，美國就開始疫情失控，金融危機，窮人食不果腹，街頭巷尾槍戰不斷，華人地位更是從二等公民變為地上塵埃……麵對最近大麵積疫情反彈，老太太參考來自各大媒體的統一說辭，自我分析認為與俄烏有關，與境外快遞有關，一切的根源都來自美帝下的一盤大棋。
家裏另外有個親戚，住單位集體宿舍，平時吃食堂。城突然說封就封，毫無預警，超市關門，外賣停擺。小夥子毫無準備，隻有幾包方便麵，連外賣都不能訂。家裏人隻能心疼他，啥忙也幫不上。後來他還算機靈，申請當誌願者，總算能出門透氣，吃點東西。
我本來想鼓勵幾句，還沒喊“加油”呢，五舅奶就替他說啦：“再怎麽樣也比你們美國強。”原來支撐度過難關的信念底線在這裏。
希望疫情早些結束，我能盡早回國看望親人，更希望五舅奶能盡早重新啟動在美國買房的計劃，畢竟美國買房不限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