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作的公司在城郊一條小街的盡頭,沿一條繁忙的城市幹道拐進小街,猶如從喧囂的激流中駛入一個平靜的港灣,一切都變得慢了下來。
小街兩邊的“風景“截然不同。一邊是灰,藍為主要色調的辦公建築,巨大的玻璃外裝飾,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另一邊,散布著數棟三層的單元住宅樓,樓之間的草坪上,孤零零地長著幾棵老樹。
這個德國北方的城市,二戰中受損嚴重,重建後形成了今天混雜的建築風格。看上去,這幾棟住宅樓,應該是戰後五, 六十年代所建: 簡陋, 單薄,外牆很久沒有粉刷了,非灰非白,煙熏火燎般的顏色。
小區裏進進出出的,以老年人居多。後來聽說,這裏曾經是鐵路工人宿舍。時光的列車早已匆匆駛過,這幾棟樓,和裏麵的遲暮老人,像在敘述著一個久遠的故事。
我喜歡騎車上下班,每天從小區邊上駛過,時間長了,竟然還有了幾個“見麵熟“,碰上了,會打一聲招呼,一笑而過。
偶爾,你會看到一輛車駛出小區,打開的車窗裏,高高地伸著一個手臂,可以想象,這時某棟樓的某個窗口裏,一定有一雙蒼老,關注的眼睛,目送著親人漸漸遠去。
扶還是不扶?
這是個在國內炒得很熱的話題。也是我在這條街上親身經曆的一件小事。
傍晚的一天,我騎車下班回家,還未走出小街,左前方的人行道上,迎麵走著一個瘦弱的老太,她步履緩慢,身後拖著一個帶輪子的購物袋,似乎很沉的樣子。
接下來的這個瞬間,像電影的一個慢鏡頭:老人走著走著,突然像一個口袋一樣倒了下來,隻聽“嗵”的一聲,她重重地摔在了路邊的泊車位上。
我跳下自行車,把車停在右側路邊,向前跑了幾步,來到老人身邊。事後回想,這個把車停在較遠路邊的動作,跟聽多了“碰瓷“故事不無關係。
老人意識清醒,但非常虛弱,自己掙紮著想站起來,我扶她坐起,注意到她淩亂,花白的頭發裏,滲出殷紅的血。
這時又過來一位中年女士,趁她照管老人,我撥通了112急救電話,對方讓我在街口等待。十來分鍾後,救護車呼嘯而至,我帶他們開進小街,發現老人已回到了自己的樓門。
這位顯然是獨居的老人,非常執拗,說自己沒事,拒絕急救人員送醫院的建議,直到醫生說,您頭部在流血,她才勉強同意。
醫生轉向我們兩個在場的人,問事情是怎樣發生的。我暗想,這大概是類似場景中敏感的一刻吧。那位中年女士作了簡單的敘述,最後說,“我們都是路過,幫一下忙“。
我找到路邊的自行車,看著急救車鳴叫著開出了小街。
勞什科先生
他矮小單薄,須發銀白,手上推著一個助步車,笑吟吟地向我走過來。
這是某個下午,我剛走出公司大門見到的一幕。我後來知道了他的名字:勞什科。他告訴我,家裏的互聯網上不去了,問我能不能幫下忙。大概知道公司的業務,老先生是有備而來。
我很驚奇,這種“高科技”的街頭求助,還是頭一次遇到。我說試試看吧,跟隨著來到街對麵他的家裏。
這是一套三間的單元房,室內淩亂擁擠,胖胖的勞什科夫人,年齡當在50-60歲之間,打過簡短的招呼,就開始嘮叨。抱怨丈夫,也抱怨沒有互聯網的不便,“我都不能求職了!”,聽得出來,她在家裏很強勢。
無論妻子說什麽,丈夫既不回應,也不生氣,總是笑眯眯的。老先生告訴我他曾經是廚師,因為有心髒病,二十多年不能工作了,“搭了兩個橋”, 他指著心髒說,“我除了做飯,什麽都不會”。我指了指他的電腦,笑說,”做飯可比這個複雜多了。“
原來他們剛剛換了互聯網接入商,我檢查了一下接線,做了簡單的配置,敲入點什麽,google很快就給出了搜索結果。
二人千恩萬謝,我”雷鋒“了幾句,卻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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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很長時間,偶然在上班的電車上,我又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助步車,互相打過招呼,我問老先生這個時間去幹什麽,他說,“我每天陪我妻子上班“,我內心倏然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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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某天,公司秘書過來說:“有人找你”,我很奇怪,今天沒有什麽日程安排呀,我問是誰,她支吾說:“他說找一個外國人,我想應該是你吧”,雖然公司外國人不止我一個,但從外貌上,我是最難”抵賴“的吧。
我來到接待室,出我意料,勞什科推著助步車,站在那裏。他說家裏的打印機壞了,問我能不能幫他查一下。我答應說,下班後過去看看。
打印機沒什麽大問題,我重新下載安裝了一下驅動程序,測試頁很快就打出來了。勞什科夫人欣喜地說:“我又可以發求職信了”。
之後跟他們多聊了幾句,勞什科夫人原來也是長期失業者,近些年,政府為了讓這些人重新進入就業市場,啟動了所謂的“一歐元“工作計劃,失業人求職,提供職位的公司,並不需要付工資,政府在失業金的基礎上給予少量補貼,大概是每小時一歐元,該計劃由此得名。
勞什科先生說:“每月多得80歐元,公交月票還得花40歐元!”,他看了一眼窗外,“大樓今年要加保溫層,完工後,房產公司要增加100歐元的月租”。他頓了頓,無奈地說,“我們恐怕得搬家了”。
盡管如此,還是能從勞什科夫人的口氣上,能聽出她對重新工作的渴望,和對自己求職的自豪。
我問老先生最近身體如何,他說還是那樣,定期去醫院檢查,“我的心髒隻有一半在工作!”。他妻子插話說,“他呀,說不定哪天,就嗵得一聲倒在廚房裏死了!”
老先生依舊是笑眯眯的,說,”我還要活到一百歲呢!”
勞什科把我送到門口,一隻手跟我揮手告別,另一隻手,扶著他的助步車。
- 完 -
補記:德國是世界上老齡化最嚴重的國家之一,65歲以上老年人的比例高達20% (作為對比,中國的這一數字僅為9.5%)。老年貧困,已是德國社會不容忽視的社會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