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教堂
早餐後,弗麗太太站在大門邊,目視著我把行包掛上自行車。她身材瘦小,臉上表情不多,但不知為何,我內心一動,竟然喚起我久遠的、在村頭和父母告別的記憶!我衝她揮揮手,踏車繼續我的旅程。
太陽升起來了,山村安寧靜謐,路邊湖光旖旎。
今天是下坡路,我的目標是百公裏外的巴爾紮諾 。出村口時,我注意到牌子上寫著Reschen/Resia,一村兩名,肯定是語言“平權”的結果吧,我暗想。
弗麗太太的蒂羅爾故事,讓人感慨,隔開南、北蒂羅爾的山峰,也是人們命運的分水嶺!我的思緒突然飛上了天空,仿佛看到了兩個調皮的雨滴,在空中嬉鬧著落向大地,著地的那一瞬,兩個夥伴恰恰落在了山巔的兩邊,從這一刻起,它們便天各一方,一個一路坦途,另一個長河漫漫,各自奔向自己的大海。
它們是否還能重逢?
回想人生的旅途,我們都曾從自己的“分水嶺”上走過,如今,茫茫人海之中,你是否還能找到童年的夥伴?
…
三公裏後,路過湖畔小村Graun im Vinschgau,湖水中赫然矗立著一個教堂。按照路邊牌子上的介紹,這個山村當年全部被湖水淹沒,1950年7月16日,教堂的鍾聲最後一次敲響,人們搬離了自己的家,而這個教堂,被保留至今。
我繼續行駛在大山的風景中,這個水中教堂,卻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它突兀地挺立在那裏,抵禦著水的淹沒,根基紮在一片被人忘卻的土地,無聲地宣示著自己的存在和不同!
這個獨特的畫麵,不恰恰是這個人群的寫照嗎?他們頑強地守護著自己的傳統和認同,讓這個世界多了一抹色彩。
認同,這個特殊的人類情感, 它聽起來虛無縹緲,可卻又那麽具體,對蒂羅爾人來說,也許就是山村教堂的尖頂,木陽台上盛開的天竺葵,甚至是餐桌上的Knödel…
我們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故鄉,故土,故人,嵌進了兒時的記憶,這一點一滴,是心靈的根基,是內心最後的依托。尋找認同,歸根結底,是在尋找自己!
生活在西方世界,我的根基在哪裏?那座水中教堂,在某種意義上,不也是我自身的影子嗎? 想到這裏,我內心一震!
語言的河流
與認同密不可分的,當然還有語言…
從雷深關口向南,高度急降,我感覺在飛翔!十月的阿爾卑斯山南麓,雪山,陽光,牧場,果園,好一片富足的土地!自行車路穿過一片蘋果園,紅彤彤的果實掛在枝頭,我最終未能抵禦住這“亙古”的誘惑,順手摘了一個蘋果,咬了一口,多汁甘甜,滿口生津!
我邊吃邊騎,有車相向駛過,內心掠過一絲窘迫,是偷吃禁果的“負罪“感?或者”瓜田李下“的局促?我在中西兩個“認同“之間搖擺,內心卻不能解脫...
兩麵的果園似無盡頭,一段路後,看到一個無人售貨亭,裏麵放著榨汁機,投入半個歐元,可以自己榨一杯新鮮的果汁,我投進一個歐元,喝了一杯,解了焦渴,順便“贖“了原罪。
我沿阿迪傑河順流而下,也“遊弋“在一條語言的河流裏。盡管路牌提示都是德、意雙語,但耳邊聽到的都是帶點奧地利口音的德語。隨著向南騎行,逐漸有了微妙的變化。
到達了巴爾紮諾,南蒂羅爾的省會,我把車停在中心廣場,耳邊縈繞的已經不是德語了。我打通了一個旅館的電話,耳機裏傳來的是唱歌般的意大利語,我聽得一頭霧水。
“Sprechen Sie Deutsch? (您講德語嗎)?“我問。
“當然,我能為您做點什麽?”,接話人迅速轉換了語言,能聽得出來,講的是熟練的母語...
一路向南,到達Trento之前的一個小鎮,在同一個鐵路地下通道,手機導航讓我來回過了三次,我隻好向一個路邊的老人問路。老人幹幹瘦瘦的,長相很“意大利“,我先用德語,他搖頭,試著用英語,老人還是一臉茫然。
我靈機一動,拍拍車座,手指前方,問道:“Trento?“
老人迅速會意,指了指鐵路之間的一條不顯眼的小路,笑著回答:“Trento!“
…
經過362公裏的騎行,第五天的傍晚,我到達了加爾達湖。夕陽從雲縫裏穿出來,斜照在湖岸邊的峭壁上,天空飄著小雨。這裏的海拔大約70米,不遠就是意大利北部平原了。
多年前,我曾經和家人開車來過這裏,但這次我還是有一種難以壓抑的激動,內心歡呼著:到了,我翻過了阿爾卑斯山!
…
第二天我很早起來,要趕到二十公裏外的Rovereto,從那裏搭乘火車返回德國。
太陽還未升起來,加爾達湖波瀾不驚,街道上靜悄悄的。看到一個路邊小店開著門,我走了進去。
小店擁擠簡陋,裏麵擺放著旅遊紀念品、報紙、小吃,讓我想起家鄉的街頭店鋪。我選好了一個杯子,來到櫃台,店主老太矮矮的,正低頭擦拭著什麽。那一瞬,我有一種時空挪移的錯覺,似乎回到了家鄉的街頭,麵對的是鄰家的老人,如果她突然開口對我說中文,我都不會吃驚。
老人抬起頭,一張滿是皺紋的臉,她對我笑笑,用一張意大利文的舊報紙包好杯子,找零,前後並未說一句話。
連接人們的,也許還有另一種神奇的東西,它超越語言,也超越種族…
那個杯子,現在就在我身邊的櫃子裏,圖案是一張地圖:淺黃色的山川大地,中間是藍色的加爾達湖,酷似一把倒放的琵琶。
- 完 -
我很喜歡"the English Patient" by Michael Ondaatje. 特別是他對於撒哈拉沙漠那樣異域風情的atmospheric writing, 日落時分那樣悠遠溫柔滄桑。 I love the notion that the explorers' nationalities were insignificant to the desert people. They became nationless, "disappeared into landscape". 山河都毫不介意我們的國籍種族。 我希望像撒哈拉一樣,融入我的社區,對身邊人不用框架看待,nationl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