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在離進C城還有十幾分鍾的地方停了。原本寂靜的車廂有點騷動。廣播裏沒有停車解釋。稀少的乘客們在短暫的起身交談之後,又歸於各自的座位,靜心等待。
我合上書,轉向車外幽暗的沒有星火的幕色。他靠窗而座,在車窗上的影子剪去了好大一塊,我的風景。我將腿毫不淑女地搭在了對麵的座椅上。一直埋頭在厚厚的資料裏的他,此時才後知後覺地抬頭,看看車廂,象是自言自語,又象是搭話"怎麽,停了?"我點點頭。他整理手中的資料,我看到一個熟悉的logo。
"你在e能源工作?"順手指指資料。
"是啊,你知道它?"隨即又為他的傻問題打圓場"多傻的問題!應該是你若不知道才怪!"
"而且是過街老鼠!"我補充道。
一列火車上偶然的閑談,我直言以對,以圖一己之快,反正,下一分鍾,就是陌路。
他也笑起來,順手在資料上劃了劃,拿起來,"看就是這隻老鼠激起民憤!"當我的目光在昏暗的燈光裏聚焦在他手裏的紙上,沒有忍住,大笑開來。那是一隻趾高氣揚的老鼠,細細的尾巴打著卷伸向空中,身體是e能源的logo。
"對啊,就是這隻碩鼠,五年來民用天然氣漲價百分之六十!太傳神了,這個logo才更貼切嗎!"我嘉獎道。
有了開心的開頭,後麵的閑聊水到渠成。
我去C城參加C大的碩士篩選。他說。我剛想調侃幾句,他無論從體魄舉止還是麵貌言行,怎麽也是要奔四的年歲,還在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他大概明白自己的表達不夠清楚。"我做評審團成員,這隻"碩鼠"要招收幾名水利資源研究人員。"他補充道。
"原來你是碩鼠代言人啊,不得了!能不能走走後門,少付幾年的天然氣帳單啊?"我信馬遊疆地亂說。
"真是很遺憾呢。我的工作和天然氣相去十萬八千裏。這不是去C城招兵買馬,搞水利。你呢,去C城不是隻為了逃天然氣帳單吧!"他揶揄道。
"我也去C大,不過呢,沒你那麽威風,去主載別人的命運。我去給一個鐵杆姐妹助陣,接受別人給她主載命運!三年苦博,就要一朝見分曉,天堂地獄各百分之五十的機遇。"我回答。
我們在曠野黑夜的車廂裏東拉西扯打發時間。廣播裏解釋說,車站調度出了故障,火車不能進站,請大家耐心等待。在耐心等待的同時,我慶幸,有一個幽默有趣的過客可以說話。
話題不知不覺的任意延伸,空落的車廂因著我們細碎的語言和刻意壓低的笑聲而活潑起來。
車輪再次轉動已是四十分鍾之後。我們終於抵達C城。"謝謝你。剛才的那段時間,我很開心。沒準我們可以在C大再見呢!"他簡單地笑著說,白亮的牙齒在燈下閃著健康的光。我們握手道別,帶著一點握手時的溫熱,各自走入C城的黑夜。
*** *** ***
"安妮,安妮"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仃腳轉身。隻見一個人從大門口的咖啡廳朝我走來。在夕陽柔和的光裏,他身材高大健壯,穿一身深色西服,白色襯衣上沒有領帶,典型的企鵝打扮,板寸短發在風中紋絲不動。我在記憶裏搜尋這個人像。啊,是了,白亮的牙齒在夕陽的微笑裏閃著健康的光!
我們竟真得在C大再次見麵。
一日的忙碌,我有點疲憊。正想回鐵杆的公寓洗澡休息一下,晚上再繼續她的博士答辯的"彩排"。才出校門,就遇上他。
我們象兩個遇難者,彼此交流了一日的遭遇。他也是剛剛結束第一天的審核。麵試了八個學生,各具千秋,無從取舍。我拿出鐵杆在答辯前的憂慮焦躁擔心亢奮與他分享。
臨了,他毛遂自薦,雖然不懂鐵杆的研究主題,但可以旁聽一下鐵杆的彩排,幫忙看看有什麽改進的地方。"這種答辯,不僅隻有內容決定結果"他調皮地擠擠眼睛。
*** *** ***
兩天後。
鐵杆的博士答辯塵埃落定。她終於可以透過方帽子的悠悠晃動的流蘇,來重新認識原本己亙古存在的綠色的草,黃色的花,嗡嗡飛舞的蜜蜂--生命的色彩。
鐵杆倒頭睡去,是十四個小時前的事。約會時間將至,她鼾聲平穩,推她幾次,於事無補。可憐的孩子,報仇似地要補回三年來欠的睡眠。
我們邀請碩鼠的致謝晚歺,隻好由我單刀赴會。那晚,他和我們一起奮戰到臨晨。他給鐵杆提了好些建議,事實有效驗證了他的建議的合理性和實用性。
"讓我猜猜,你的鐵杆正鼾聲四起,在周公的園子裏遊興正濃"他看到我單身前往,先替我說了理由,省了我解釋的尷尬。
晚歺的氣氛很好。我們聊起久遠年代裏各自的青蔥軼事。那些愰如昨天,又似千年以前的校園生活,讓今日的我們又年青起來。
正歺後,甜品前,我們沉浸在往昔的回憶裏,短暫的沉默,有杯中紅酒的香醇作底色,安祥,寧靜。
"我想,正式向你介紹一下我自己。"他打破沉默,我順口而出"好啊",之後,才看向他。他的眼神裏有比剛才多一點的嚴肅和慎重,與這時隨意的氣氛有點失調。我心裏"咯噔"一響,有個東西一閃而過。我抬抬手做邀請狀,誇張地掏掏耳朵,掩飾自己的慌亂,等他開頭。
"你已經知道的,我就不重複了。"先是總結概況。我忍著笑,點點頭。這幾次接觸,已習慣了他的幽默風趣,怎麽都覺得嚴肅的他,有點滑稽。
"我的工作,讓我有經常的出差。"他好象也不太習慣自己的嚴肅,講述有點嗑嗑碰碰。但他盡量讓講話有條理。
"尤其是前幾年,e能源將開發重心轉向水資源。我所在的部門在亞洲和非洲有很多研發項目,幾乎我的所有時間都在外地或在飛機上。僅休假期間,才可以和家人有短暫團聚。兩年前,我妻子終於提出分手,另嫁他人。盡管兩個孩子還小。"他頓了頓,喝口水,看向窗外。"我不怪她,讓她獨自承擔家庭和孩子,本就是我的失職。"他象在替我的鐵杆分析答辯問題一樣分析著他曾經的錯。
我靜靜地聽。輕輕地深呼吸,深沉悠長。
"今年初,我的職位有變動。主要在集團總部工作,偶爾有出差,但都是短期的。所以,"他咽了一下喉嚨,吸了口氣,才繼續把句子說完"所以,我想我該嚐試著開始新的生活。"我仍是靜靜地聽。
我不知該做何反應。我不確定他故事裏傳出的信息。
我不確定我的判斷。
我不確定這個偶然。
"這幾天,我真得很開心。你可以繼續叫我--碩鼠"在我的沉默裏,他加上這句注解。
這是什麽?是他的坦白亦或表白?是他在表達他的意願?是他在征尋我的反應?
這是我們第四次見麵。完全陌生的兩個人的第四次見麵而已。
但是,我為什麽有熱意在周身遊蕩?我為什麽有一隻羽毛在心裏悠悠地飄飛,癢癢的酥酥的?我為什麽看著這張臉就有笑的衝動?
自從和男友分手後,有多久了,有多久了我沒有體會過象剛才的感受?
他熱熱的目光看著我。那裏有我的影子,雙頰燦爛尤如飛花。
我想,我知道該如何回應他了。
那麽,就從一聲"碩鼠"開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