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她坐在即將暗去的暮色的寫字間。樓層空寂,同事已走光。星期五的下午,可以早走,就不在辦公室多拖延一分鍾。這幾乎是所有人的金科玉律。她的電腦還沒關,下午收到的郵件打開著。
她隻想獨自坐一會。她的腦海裏有太多雜亂的畫麵,場景,支離的語言,熟悉或陌生的臉,攪在一起,讓她的頭很痛,很痛。
已經有三杯黑咖下肚,她還是不能集中精力來麵對,下午的那一封電郵。
她是在同事的一聲失控的感慨中,打開郵件。郵件由她N+3的上司發給所有人,密密碼碼的二三十行。
主題就六個字:他,死了,因車禍。
下午的寫字空間,吵雜?寂靜?人來人住?議論?傷情?她已記不得。隻有三隻空的咖啡杯擺在桌角,散發著苦苦的香。
中
信息係統兩年一度的匯報會。
其實從一開始,嵐就沒有心思聽台上"企鵝"的講述。她知道這樣很不禮貌,但也同樣知道這幾乎是集體性的掩耳盜鈴。兩百多人從世界各地風塵樸樸地趕來,要在三天時間內消化信息係統兩年來的新項目成果,怎可能 ?還要圓桌會議提建議,談感想,再加早歺夜宴,恐怕隻有洗澡時間歸自己。豪華的房間,優雅的環境都是浪費。
從開頭瞄了眼ppt就知道是出自係統工程師之手,每p都四平八穩,圖文並茂,但唯一忘了一點,台下不是一起做案子的高參,而是來自集團各地各國的key user,如此複雜的係統和如此多的特殊性處理,怎麽可能在兩個小時講清楚?連她作為主係統資深維護人員,幾分鍾後都有點騰雲駕霧,她奇怪其他人都還一副求知若渴聚精會神的樣子。
窗外有秋天的樹在微風中輕輕搖擺,金黃橙紅的葉子象蝴蝶飛舞。但此刻欣賞這樣的美景有點招搖--窗戶和講台各居左右。她後悔沒有躲在房間睡覺或曬太陽。
桌上有筆有紙。她習慣性地開始畫眼睛。畫得很認真,一根睫毛一根睫毛地畫,讓別人以為她在記筆記。
第一隻"企鵝"講了一部分,中場換人。出於禮貌,她停下眼睛工程,決定捧場幾分鍾。嚴格來講,第二人不算太"企鵝",淺灰色西裝套裝很合體,暗紫色襯衣上打一條同色略淺的領帶。麵容幹淨,頭發整齊。這樣的形象和著裝IT係統算是上乘。她不由地多打量了兩眼。心裏叫他"茄子" 。隻有在中國超市買得到的那種長條的深紫發亮的茄子。
他們目光相遇,她微微點頭算是招呼了。她的紙上的眼睛等待著填充瞳仁,她繼續著她的大作。不同於前半場的是,茄子的英文和聲音讓嵐覺得舒服。慢慢地,也能聽進去一些句子。
茄子的說教不很長,很快進入實例論證。所舉例子讓嵐聽得出一點他的做事方法和思維方式和嵐有共同之處。就開始支著下巴聽。突然想要了解一下這是何方神聖。ppt上有茄子的名字。在公司內網上搜了一下,一目了然。原來他們在一個樓層共事,辦公室相距不遠,隻要拐個彎。嵐換來這間辦公室也達半年之久,奇怪怎麽以前從沒注意過這個人!當茄子站在她身後,與她的鄰桌談一實例時,嵐合上電腦。那個聲音離自已很近,就在自己的頭頂。平緩的男中音,有一點美式而不是英式的口音,有清晰的邏輯層次。
後來嵐回想起來,也許是那一刻,茄子溫潤的聲音從頭頂灑下,和著秋日早晨同樣溫潤的陽光,一點朦朧的東西在她心裏漫延開來。
當我們認識了一個人,才發現會經常碰麵。匯報會後,嵐才注意到茄子的寫字間其實真得離她的很近。他們有時會在走廓有時會在電梯口有時會在咖啡機前相遇,彼此簡單地打聲招呼,然後各行其事。兩個完全不相幹的個體。
其實,隻有嵐自己心裏清楚,每次碰麵,心就不自覺地跳得猛烈而急速,在一瞬那間,有暖流從腳底升起。但是她控製的很好。
他們隻是點頭之交。
這種感覺很好!嵐從會議室正好可以遠遠地欣賞他。他在休息區的落地窗前打電話,不知道打給誰,在說什麽,他臉上有黃昏懶懶的陽光的暈影和淡定的微笑,時而換一下拿電話的手的姿勢,另一隻手則無意識地擺弄著旁邊植物的油綠的葉子。那些葉子和他修長的手指都被夕照鍍上金色的鑲邊。這樣的畫麵,是一副多美的逆光剪影!
但她無法給這種感覺下一個定義。好像在七情六欲之中,沒有一種可以對號入座。她也不想和他有更進一步的交住。這是她自己的事情,自己的感覺,而且她喜歡看見他時這瞬間的化學式的身體反應。這讓她的寫字間的生活多了一份快樂。多了一份期盼。
下
但是,就在剛才,就是那份郵件,無聲無息地把嵐的快樂粉碎成泡沫,粉碎成暗夜來臨時的冰冷和幽深的藏藍色將她包圍。
她將空寂的咖啡杯一個個地疊落起來,丟進垃圾桶;把圓子筆輕輕地插入筆筒;把記事本收入抽屜;把資料整理到櫃子裏。辦公桌上空無一物,象一個祭壇。電腦的屏幕發著縈縈的白光,嵐把那份郵件點擊了"刪除",伴著唯妙唯肖的圖示,郵件進了垃圾箱。
她淸空了垃圾箱,關了電腦。
麵對一方黑漆漆的如墓碑似的熒屏,她深吸一口氣,在心裏說:
再見了,我短暫的快樂!
永別了,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