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敘雲

如果有人問我人生是不是值得一過,我會說人生也許沒有什麽意義,卻有著許許多多美麗瞬間
正文

五月節 (中) by 磐磐

(2013-07-17 10:08:00) 下一個
 
     五月節這一天連升棧特別忙,過去的商家講究三節:新年,端午和中秋,實際上是一個經營小結算,股東們得給送去分紅,場麵上重要的人得去拜訪孝敬,夥計們得發些節賞,至少也得讓吃頓像樣的飯。
     那時的年代不象現在,能吃飽已相當不易,再富裕的生意人也不會頓頓吃大米白麵,那是敗家子兒幹的事兒。外祖父一家的飯食總是以雜糧為主,小米飯,雜麵湯,韭菜花,辣椒醬,一年裏除了過年外,很少動葷腥。外祖父隻有在生病的時侯才舍得讓灶上的大師父給揪一碗白麵帶,拌上些油鹽,唏溜唏溜的,真香。
     夥計們平常吃的也都是粗茶淡飯,可三節東家卻一定供頓好飯。五月節粘米小棗的棕子是一定讓吃的。飯也是有酒有肉,酒一定是雄黃酒。雄黃是一種砷硫礦石,供內服的雄黃須與豆腐同煮至豆腐呈黑綠色,然後去豆腐,陰幹,便可做酒入藥了。蛇最怕雄黃,喝了雄黃粉兌製的酒,什麽樣的蛇都不敢靠近。
     肉是豬頭肉,與涼粉和扒糕拌在一起,放在尺二的藍花大冰盤裏。涼粉大江南北都有,扒糕卻隻在北方才有,那是一種用蕎麥麵做的扁扁的糕,深紫色,咬起來粗粗的,很筋道。走到冀中平原任何一個市鎮的街上,都能找到一個賣扒糕的。如果涼吃,攤主就會給你一個小木叉和一個小盤兒,盤裏堆著切成長三角塊的扒糕,澆上土釀的醋,再澆上蒜泥。如果熱吃,攤主就會把切好的扒糕放上醋蒜在燒熱的鐵鏊子上煎得焦黃。蕎麥麵本身並不特別好吃,可和醋蒜放在一起就有了一種特別的味,讓人吃了還想吃,吃了就忘不了,冀中平原的人不管離開家鄉多久,回家最想的就是吃口扒糕。
     涼粉滑潤,扒糕筋道,配上滾著油珠的豬頭肉,醋蒜鹽一拌,就著白麵烙餅和小米粥兒,真是神仙也不換。夥計們都是因戰亂和天災背井離鄉的農民,離亂的年月能在一個鍋裏盛粥就是親兄弟,艱難的世道能有一頓好酒飯就是好日子,這頓飯吃得是酒醇,肉香,人更醉。
對外祖母和母親姨母來說,吃棕子喝雄黃酒都比不上晚飯之後的看戲。那時沒有電視和網路,電影還沒有流行,人們主要的娛樂就是年節的這幾次聽戲。一吃過夜飯,外祖母和母親姨母就打扮停當,坐上洋車,去了戲院,最常去的是中山大劇院,與連生棧也就隔著幾條大街。
     石家莊四通八達,與京津唐比鄰,各路劇種都來此薈萃,京劇,昆曲,評戲,梆子,就連江南的越劇,也有時會來此獻藝。可今天晚上所有的劇種都演同一個劇,那就是白蛇傳
     白蛇傳是一個人蛇相戀的故事。西湖上修煉千年的白蛇精在一個雨天遇到美少年許仙,動了凡心,化成一個美麗的少婦白素珍與他結為夫妻,婚後夫妻恩愛,甚是相得。許仙到金山寺降香祈福,禪師法海告訴他,他已被蛇精纏住,一定要在端午節讓白娘子喝雄黃酒現原形。許仙聽信讒言,端午的時候勸白娘子喝雄黃酒,白娘子不忍弗夫君的好意,酒下肚後,果然變成了一條水桶粗的大白蛇。許仙當時被嚇死,白娘子不顧自己身懷六甲,飛到昆侖山與守山的仙童大戰之後,終於盜得仙草,救活了許仙。可許仙卻不敢再見白娘子,跑到金山寺躲了起來。白娘子追到金山寺,水漫金山,與法海的蝦兵蟹將大戰三百回合,可終因臨產腹痛,退回湖邊。白娘子的癡情感動了許仙,他回到白娘子身邊,夫妻言歸於好,可這時法海卻趕到將白娘子收到缽盂裏,鎮壓在雷鋒塔下。
     來看戲的人都看過許多遍白蛇傳,對這戲的每一個細節都爛熟於胸,可看戲和看電影不一樣,主要是來聽唱的。那時唱戲沒有麥克風,名角兒都是金嗓子,嗓子亮,嗓音寬,出場一亮相,交頭接耳的觀眾立即鴉雀無聲,一開口便是滿堂采兒。
     最常聽的戲是評劇,那是真正的河北地方戲。評劇最有名的角兒是大白玉霜和小白玉霜。我曾聽過小白玉霜的唱段錄音,嗓音寬又亮,沒有旦角唱腔的高亢尖銳,也沒有很多的花腔婉轉,那聲音總有著一絲無奈,一絲藏在嘹亮裏的渾厚,甚至一絲似有似無的沙啞。即使是大愛大恨的唱段,也唱得不慌不忙,就像一位鄰家的大嫂拉著你的手訴著自己的悲涼遭際,讓你聽一會兒便潸然淚下。外祖母曾看過被稱為評劇皇後的大白玉霜的戲,據說那嗓音更寬更亮。幾十年後,我在加洲一個偶然的機會聽到了法國著名歌唱家 Edith Piaf 的歌,那嗓音竟和白玉霜有著幾分相似,即使激昂高亢時,也帶著一種揮不去的蒼涼,那是草根生活的辛酸磨礪出來的唱腔。可惜的是,大白玉霜四十幾歲便累死在舞台上,小白玉霜文革時被迫害致死,白派後人的唱腔可能受了解放後紅極一時的新派名劇劉巧兒的影響,太甜,太膩,太歡快,白玉霜的唱腔便成了絕唱。
     迷人的唱腔像有法力的魔棒將人們帶進了白娘子和許仙的世界,人們唏噓著白娘子的癡情,痛恨著許仙的軟弱,討厭著法海的多事,讚歎著青兒的義氣,也期許著白娘子的兒子長大之後能劈塔救母,直到午夜散戲仍意尤未盡。三姨和母親總要到後台看演員卸妝,然後再跟著人家一直走回家。
     如果外祖母打算買消夜,三姨和母親就不到後台了,經過幾小時的大喜大悲,看戲的人早就餓了,戲院子門口,擺滿了賣消夜的吃食攤子,賣餛飩的,賣丸子湯的,賣開口鍋貼的,賣羊頭肉的,賣包子的,賣鹵鹵雞的。外祖母常買開口鍋貼,擀得像紙一樣薄的麵皮,包上想要的餡兒,再包成三寸長,兩寸寬的包袱,在燒熱的大鐵鏊子上,煎到兩麵焦黃,就好了。餡兒有很多種,羊肉西葫蘆餡兒,豬肉白菜餡兒,最講究的是三鮮餡兒的,鮮豬肉,海參,蟹黃和嫩韭菜,包好後,半透明的皮子裏,粉黃綠的鮮豔已是逗人饞,煎好後咬一口,麵皮脆,豬肉香,蟹黃鮮,再配上嫩韭菜特有的芳香,真是香得無法形容,那香能在舌頭上打滾,能在五髒裏飛旋,那香讓人明白為什麽童年難忘,故土難離,那香讓母親從垂髫之年一直憶到古稀。
     和三鮮鍋貼比起來,鹵鹵雞就更大眾化了,石家莊人喜歡用香料鹵肉,桂皮,八角,丁香,草果,小茴香,等等,據說有十三種,稱為十三香。鹵鹵雞就是用十三香裏的幾種香料鹵製而成,據母親說,那香得沒法提。冀中的民謠在說人生的幾件受用的事時,就有黎明的覺,二房的妻,燒餅餜子鹵鹵雞
     每次買鹵鹵雞,外祖母都會經曆一次思想鬥爭,如果母女幾個把雞吃完,不給外祖父帶些回去,總覺得有些對不起當家的,如果帶回去,一定會被外祖父埋怨一頓,因為外祖父會嫌浪費。可每次總是最後帶些鹵鹵雞回家,外祖父總是一邊怨外祖母浪費,一邊心疼著錢,一邊把剩下的鹵鹵雞吃完。
 

 
 
     五月節雖然過了,五月裏有意思的事可還多著呢。對母親來說,童年時五月裏最不願幹的事就是上學,因為院子裏太好玩了:先是美人蕉開花了,紅的,白的,黃的,粉的,緞子一樣的花瓣,一下子從翠綠的堅硬的花苞裏鑽了出來,有的上麵滾著珍珠似的露珠,有的上麵趴著小小的瓢蟲,一看就能看半天。小絨鴨正好一乍多長,放在金魚池裏,已經能用嬌黃的小腳掌推著清波鳧水了。過節裁衣服剩下不少好看的綾絹,正好給布娃娃做幾件衣服。最舍不得的是小黑,小黃,和小萍,那是外祖父養的三隻小叭狗,也是她最親密的玩伴,它們都是卷毛叭狗,長長的卷毛幾乎蓋住眼睛,小黑有一身油黑發亮的毛,小黃長著一身棕褐色的毛,小萍則黃白相間。 這幾條狗每聽到大興紗廠的汽笛聲就知道她快放學了,總會等在大門口迎接,最好她能整天待在家裏,和小狗們玩兒。
     母親把這些心事告訴了常喜歡逗她玩的大師傅老薑,老薑倒底是大人,足智多謀,很快便有了主意:這好辦,明天早上該起床的時候,你就說什麽都不睜眼。第二天一早,母親果然照辦,也唱,也笑,就是躺在床上不睜眼,眼看快要遲到了,每天與母親相伴上學的三姨急得哭了起來,疼愛母親的外祖父就會說算了,孩子那麽小,今天就別上學了。 三姨一出門兒,母親就稱心如意的跳下床,開始了一天的玩耍。
     母親繼承了外祖父的心靈手巧,很小就會給布娃娃做衣裳。那時小孩兒的玩具沒有現在多,布娃娃和布娃娃穿的衣裳都要靠自己做。布娃娃簡陋,無非是用棉布縫成人形,再塞上棉花,可娃娃穿的衣裳卻可以用各色的彩色綢絹做成,那多是外祖母裁衣剩下的邊角。母親會把這些散碎綢絹變成布娃娃的大襟襖,散角褲,長裙,馬甲,披風。把布娃娃打扮得花團錦簇後,就可以過家家了。紅緞襖,紅緞裙,再蓋上一塊紅綢做蓋頭,布娃娃便可以出嫁做新娘子了,用紙盒子當花轎,旁邊放一個綠襖黑裙的布娃娃當送親太太,抬到屋裏的另一角,布娃娃新娘下了轎,和穿著藍衣藍褲的布娃娃新郎拜天地,入洞房。成人世界每天都發生的婚喪嫁娶,在被小孩寫意了的世界裏是那樣有魔力。
     過家家是幾個同齡的小孩一起玩,擺娃娃,扮著不同的角色,可玩著玩著,母親就不想和她們玩了,母親對於娃娃的角色和放置都有精確的計劃,哪個娃娃和誰捱著,該穿什麽樣的衣裳一點兒也不能錯,可其它的小孩兒不一定認同母親的計劃。一但發生爭執,母親寧可自己玩。所以每次熱熱鬧鬧地開始,冷冷清清地結束,最後總是母親一個人在擺她的娃娃。
     一個人過家家畢竟有些索然無味,老薑的夥房便成了母親最常訪問的地方。連升棧當時用著兩個做飯的大師傅,一個給客人做飯,一個給夥計們做飯。老薑負責給夥計做飯,連升棧與一家日本妓院相鄰,老薑也負責給日本人做午飯。老薑的夥房裏一切都是巨大的,雞腿一般粗的大蔥,比母親還高的大灶和風箱,好幾印的大鐵鍋,熬的粥夠幾十人吃;一人高的棗木大擀杖和大得像床一樣的案板,最與眾不同的是一個帶蓋的碩大木桶,那是專門給日本人悶米飯用的。
     母親來訪的時間多在晌午時分,這時大木桶裏的飯剛悶好,雪白圓潤的米粒之間插著一個個用芥末醃的小魚,一掀鍋蓋,蒸騰的白煙噴散出誘人的香味。老薑總是先給母親和自己各盛一碗,然後再往鍋裏啐口吐沫,恨恨地說:小日本,殺了咱多少中國人,讓你們吃口好飯。
     五月晌午的陽光還不十分燥熱,但分外地暖人,寬大的白亮光柱透過窗紙射進來,給灶房的一切印上眩目的大塊紋斑,那光柱卻是渾厚沉實的,因著無數米麵的微塵在其中歡舞。灶房裏混雜著米麵味,柴火味,油鹽味,蔥蒜味,讓人感到吃飽穿暖的踏實。母親和老薑坐在一個白茬大條凳上,吃著熱騰騰的白米飯,渾身的筋骨就像剛出鍋的饅頭一樣舒展蓬鬆。
吃飽了白米飯,老薑的話匣子便打開了,老薑一生的經曆很不一般,他是連升棧唯一出過國的人。老薑的老家也在冀中,家裏很窮,很小的時候就跟人販子離開了家鄉,最後輾轉被賣到了德國當勞工,去修戰壕,做飯的手藝就是那時學的,據說還會做西餐。大半生的漂泊應該有很多發財的機會,老薑卻未曾得到命運的眷顧,年過半百,仍無家無業。
     老薑總愛和母親講起他在德國的事,長滿了參天大樹,枝葉繁茂得白天都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森林;春天遍野的燦爛的各色野花;看起來像馬尿,喝起來麻舌頭,卻能喝上癮的啤酒;粗粗的黑麵包;香甜的蛋糕;味道古怪的奶酪;奇冷的冬天,漫天的,好像總也停不下來的暴風雪;鋒利的鋼鎬刨下去,隻能砸出一個小白點的無邊的凍原。老薑就在這樣的凍原裏挖過戰壕,修過鐵路,還被凍掉過一個小腳趾。
     夏日的時光在這灶房裏走得出奇的快,絮絮的話語中,中午開飯的時間到了。老薑再也不敢閑扯,趕緊照應兩邊的午飯,腳不沾地地忙上一個多時辰,直到人們都吃了午飯,刷洗了家夥,才能喘口氣兒。午飯後是連生棧最安靜的時間,客人們大都睡午覺了,忙完了大家的午飯,老薑一天的工作也結束了。如果天不太熱的話,老薑便會把母親扛在肩上,到街上去逛。
     街上還是那樣熱鬧,各類的玩物花俏鮮亮,各種的吆喝此起彼伏,各樣的吃食在蒸騰的白煙和翻滾的油鍋裏吱啦地香。五月的陽光還是那樣明媚,可已被染足了市井的喧鬧,紅塵的煙火,還帶出了午後的倦意,沒有了早上的新鮮清朗,有些昏昏的,懶懶的。
     老薑扛著母親在這懶懶的陽光中信馬由韁地逛著,不由又講起來在德國的舊事,也許是因為同樣的故事講了太多次,母親已不再聆聽和回應,老薑的講述漸漸變成了自言自語。街上的誘惑實在是太多了:炒得噴香的五香花生仁,五彩的風輪,能在一條細線上翻滾唱歌的空竹。可惜大部份的時間,老薑和母親身上都沒有一個子兒。偶爾,母親也會有一兩毛外祖父給的早點錢,就可以賣一包五香花生仁,老薑這時更來了精神,提議給母親說德語,一句德語得一顆花生仁做獎勵,母親自然興奮異常,老薑每說出一串嘀哩嘟嚕的話,她就往老薑嘴裏扔一顆花生仁,老薑講的是不是真正的德語無從考證,可最後大部份的花生仁都到了他的嘴裏。
     除了老薑外,母親的另一個鐵杆玩伴就是黑淳,他是跟外祖父多年的老夥計,已經有了撇成兒分紅的資曆。黑淳按說應該有財力娶妻生子,可不知為什麽黑淳過得總是很緊巴,不知他的錢都上哪裏去了。黑淳是個秧歌迷,一得空就愛唱上兩嗓子,而且喜歡唱旦角兒,母親就常被他抓來配戲,黑淳唱小姐,母親就扮丫鬟。
     黑淳唱戲也都在午休時間,選一間沒人住的空屋,黃泥盤成的土炕,搬把太師椅放在上麵就成了戲台。唱戲之前,母親總要經過漫長的等待,因為黑淳總會躺在土炕上抽上半天的煙,母親真不懂那隻鋪著炕席的硌人的土炕有什麽舒服的。黑淳好像並不在乎炕硌不硌人,整個人癱在炕上,貪婪地吸著煙,處在迷醉的狀態中,那煙有一種特別的味道,聞了讓人感覺怪怪的。當母親幾乎等得快睡著時,黑淳終於吸玩了煙,此時的黑淳精神抖擻,目光炯炯,給自己和母親用白毛巾綁在袖子上做水袖,開始載歌載舞,扭著腰身,唱起了秧歌,母親的角色動作和台詞都很簡單,當黑淳叫一聲丫鬟時,隻需答,然後舞著水袖說:不啊,大大啊,不啊,大大啊
     黑淳的戲並沒有能唱多久,外祖父最終發現了黑淳在午後偷偷抽白麵,決意要趕走他。黑淳忠心厚道,是個難得的好人,外祖母很是不忍,勸外祖父網開一麵,外祖父倒底也沒改變主意,他一生最痛恨的就是沾染不良嗜好的人。黑淳走後,外祖母唏噓不已,她真不知道無家無業,年近中年,又有毒癮的黑淳將怎樣在這亂世裏活下去,隻希望他不要有一天成為街邊的倒臥。
 
 
     對母親來說,連升棧的日子總是無憂無慮,可對它的當家人來說,卻不盡然。在兵荒馬亂的年代維持一份不小的生意,實非易事。外祖父喜歡收藏字畫古玩,並有相當的眼力,一次在一家舊貨攤竟得到一幅明代的條幅,外祖父甚是得意,掛在正房客廳觀賞,分局的警察局長,與外祖父相熟,常到家中作客,看到了這條幅,大加讚賞了一番,客人走後,機靈的外祖母對外祖父說:他一定看上了這條幅,不如給他送去,省得他找麻煩。 外祖父雖同意外祖母的判斷,可畢竟對自己的心愛之物有些不舍。沒想到麻煩真的就來了,以後每隔幾天,便有警察來查店,滋擾尋事,外祖母每次都得塞不少大洋才能息事寧人。後來,外祖父實在不堪騷擾,終於將條幅送了過去,警察局長眉花眼笑,對外祖父說: 大哥,你這是幹什麽,太客氣了,聽說最近常有人到你們店裏尋事,沒問題,有什麽麻煩給小弟我說。 外祖母後來埋怨外祖父:你總是挨整磚,不挨半截磚,早把這條幅送給他多好,現在,不光賠上了這條幅,還白折了這許多大洋。
    類似的麻煩可以說是不勝枚舉,警察局,稅務局,刑警隊,皇協軍,等等,等等,如一張張血盆大口,吞噬著生意人起早貪黑掙下的血汗錢。被大小官吏們巧取豪奪似乎是中國的生意人不可避免的命運,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也許還是如此,生意人隻能祈禱上蒼,希望掠奪他們的人心存一絲善念,不要太貪,太狠,掠奪之餘,給生意人也留一條賺錢的生路,畢竟,咱中國人講的是和氣生財嘛。
     雖不時有麻煩,連升棧卻日複一日地運轉著,花錢能解決的麻煩就不是真正的麻煩。外祖父照樣雄心勃勃,正打通關節,準備再開兩個分店。外祖母還是每天跑前跑後,照應著櫃上和家裏的事,閑下來時,打扮得靚麗入時,打牌,聽戲,逛廟會,享受著當時殷實的生意人家的內掌櫃所享受的一切。母親還是在繁花似錦的庭院裏,玩小茸鴨,過家家,給布娃娃做衣裳,逗小黑兒,小黃兒。年輕力壯的夥計們還是院前院後像陀螺似地忙著,憧憬著有一天攢夠了錢能買房置地娶媳婦兒。
     誰知不久,一場大禍降臨了連升棧,幾乎使它遭受滅頂之災,而這場災難卻是用錢不能擺平的。夏季裏平常的一天,外祖父突然被南兵營的日本憲兵隊抓走,日本憲兵隊是 人進鬼出的地方,被抓進去的人幾乎沒有活著出來的。一向從容機變的外祖母也被這飛來橫禍擊昏了頭,心急如焚,趕緊托人打聽到底出了什麽事。後院裏常年住著的客人中,有一位陳翻譯在南兵營供事,據他打聽回來說,外祖父攪進了一場天大的是非裏。
    冀中平原一直是八路軍敵後武工隊相當活躍的地方,武工隊常派可靠的人到石家莊市購買所需的的藥品。日本人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在城裏早布下眼線,尋找武工隊在城內的聯絡點,最後發現利民大藥房嫌疑重大。果然,不久便在藥房抓住了前來買藥的一名八路軍,另外一名同行的八路軍卻因采辦其它貨物逃過抓捕,而這位八路軍曾住在連升棧。日本人懷疑連升棧也是武工隊的一個聯絡點,因此抓走了外祖父,並描述了這位八路軍的相貌特征,讓陳翻譯和外祖母緊盯往來的客人,一但發現這位八路軍,立即報告,才能換回外祖父。
    外祖母這時想起,的確有這樣一個客人曾住在這裏,身量不高,紫紅臉膛,雖幹練,卻透著莊稼人特有的樸實,沒想到他竟是武工隊的人。他已在幾天前離開到別處辦事,即使再回到石家莊,也不一定再住到連升棧,看來這次是幸運地逃過了一劫,可外祖父生還的希望也就更加渺茫了。
     三天後的一個中午,陳翻譯盯得有些累了,回屋小睡,外祖母想買點兒東西,出了後門,看到門外的小吃攤邊竟坐著那位客人,看樣子吃完飯後會來店裏投宿。外祖母緊張得心咚咚直跳,湧起一縷朦朧的希望:快告訴陳翻譯,抓住這個人,外祖父就能生還。可外祖母轉身進院時, 腳步卻慢了下來:受利民大藥房案的牽連,光商家店鋪的掌櫃已被抓走了十幾個人。 這些人都是膽小本份的生意人,絕無膽量和八路軍有什麽牽連。日本人可不管這些, 等待這些人的一律是酷刑和死亡, 這場災難不知讓多少人身首異處, 多少人變成孤兒寡母失去生活的依靠, 慘度餘生。 難道自己再給日本人送去一條人命嗎? 日本人的確說過抓住這個人就能換回外祖父的性命,可日本人的話又怎能相信呢? 想到此,外祖母做了一個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決定, 她將這位客人領到一個偏僻的角落,說,你快跑,你的同伴和我們掌櫃的都被日本人抓走了, 日本人讓陳翻譯盯著,你一來就報告。 那漢子明白過來後,鄭重地跪下給外祖母磕了一個頭,說:內掌櫃,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的救命之恩。說完, 便飛也似地逃了。
     佛家認為人人都有佛性,每個人都可能成佛。每次聽到這樣的話,我都會想到外祖母當年的所行。在自己的家遭滅頂之災時,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能純粹出於無私的憐憫,冒生命危險救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人,這樣的大慈大悲大善大勇就是佛性的閃光吧。
     放走了那位八路軍, 外祖母徹底絕了望, 能做的隻是到廟裏燒香,求觀音菩薩。外祖母相信南海老母(觀音菩薩)救苦救難, 也相信人出好心,天有好報,萬能的菩薩也許能嘉許外祖母的善行, 在這場劫難中保佑全家老小少受些苦。一天的深夜,外祖母突然夢見一個盛裝的老太太來到近前,用手仗推著她說:快醒醒,你們家著火了。 外祖母驚醒後,覺得這夢有些奇怪,趕忙走出門查看,發現前院的一個客房內有火光,原來是房內的客人睡覺時不小心將蠟燭撞翻,到在客房之間的界牆上。用秫秸和高麗紙做的界牆見火就著,幸虧外祖母及時趕到,叫醒了屋裏的客人將火撲滅,否則,磚木所建的連升棧必將頃刻間化成一片火海。那時的房屋很少有保險,一場官司兩場火幾乎能讓任何富裕的人家一蹶不振,火滅了之後,外祖母仍後怕連連,也越發覺得自己的夢做得奇怪,後來猛然醒悟:一定是觀音菩薩托夢給她,救了連升棧。既然菩薩能救連升棧,就會救它的當家人,外祖父也許真能生還。果然,幾天以後,外祖父竟然活著回來了,連升棧與一場滅頂之災擦肩而過。外祖父為什麽能生還,至今仍然是個謎,也許因為外祖母給陳翻譯塞了大量的錢,而陳翻譯又恰巧有機會為外祖父說上話,也許是因為外祖母所托哪位有身份的人可憐這一家人,替一向守規矩的外祖父求了情,但外祖母更相信這是一個奇跡,一個觀音菩薩賜給的奇跡。
     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最終也沒能改變連升棧走向衰落的命運,幾年以後,連升棧的滅頂之災到底還是來了。這災難來得勢不可擋,卻來得從容不迫,甚至來得有些歡天喜地。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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