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敘雲

如果有人問我人生是不是值得一過,我會說人生也許沒有什麽意義,卻有著許許多多美麗瞬間
正文

彩色的魂魄 - 記Oaxaca木雕 by 磐磐

(2013-05-18 01:33:41) 下一個

 

幾年前的聖誕節,我們全家到聖地亞哥的老城區度假小住。老城區是聖地亞哥著名的旅遊點,一條老街,橫貫城區, 街道兩邊是一層或兩層的西班牙式房屋,紅瓦白牆,交疊錯落,每一座房屋都可能有上百年的曆史,演繹過各種各樣的故事,現在則是飯館和出售紀念品的商店。因與墨西哥相鄰,這裏的一切都受拉丁文化的影響,全市最好的墨西哥飯館 “沙狐咖啡館”就在這裏,店裏出售的商品也多是來自墨西哥的手工藝品。

街的盡頭是一個巨大的廣場,大約已有一兩百年的曆史,鋪地的石板經過歲月的磨損已坑窪不平。來到廣場時已過 黃昏,因是聖誕節,廣場豎立著幾人高的大聖誕樹,樹下是兩排長長的燈陣,那燈陣指向廣場深處的一個拱門,拱門並不起眼,在淡淡的夜色下,隻能看到一個大致的輪廓,走入拱門,卻豁然開朗,原來竟是一座一眼難望到邊的西班牙式 的大庭院,院內長著許多大樹,葉子都已掉光,光禿禿的枝杆上纏滿了金色或銀色的彩燈,真正是火樹銀花。院的正中 是一個三層的大噴泉,雖是深冬,泉水卻歡快地噴吐流瀉著,在千萬個彩燈的映照下,似流金碎玉,璀璨晶瑩,讓這院中的夜更美豔奇幻。

院子的兩翼是兩排帶屋簷的回廊,回廊裏便是一間間燈火通明的商店了。有一家商店燈火格外明亮,我推開了它的 門,店內非常寬敞,陳列的藝術品和燈光經過精心的擺置,妥貼到位,一看便知是一家高檔的專賣店。店裏陳列的都是 墨西哥的手工藝品,絕大多數是與死亡日(“Day of the Death”)相關的飾品。死亡日相當於美國的萬聖節,在墨 西哥是一個非常盛大的節日。墨西哥人認為死和生同樣值得慶祝,每年的死亡日都是狂歡連著狂歡,舞會接著舞會,屋 內屋外用大量的飾品裝點得花團錦簇,當然更少不了準備成籃成筐的糖果,這些糖果和飾品都以骷髏的形象為主題。

店裏的飾品真是讓人眼睛一亮:一個慘白的骷髏頭骨係著一個寬寬的鑲金邊的黑絨帶,黑絨帶上戴著一大朵大紅和 一大朵淺藍的絹花;一個骷髏家庭正在享受豐盛的晚宴,幾寸見方的餐桌上鋪著繡著紅花綠葉的雪白台布,骷髏媽媽身 穿大紅的織錦衣裙在給大家布菜,骷髏爸爸正襟危坐享受著一杯龍舌蘭酒,著鑲黑荷葉邊翠綠連衣裙的骷髏女兒,正用 指骨悄悄摳著一個大蛋糕的一角,準備偷吃甜點。絹花和織錦的華美細膩與骷髏的慘白沉鬱相對比讓這些飾品那麽美豔 ,又那麽奇詭,而那人性化了的骷髏又那麽妙趣橫生。

可我的目光卻並沒有最後停留在這些件件搶眼的飾品上,而是越過它們,落在了隨意放在後麵貨架上的一個仙人掌 上,一眼望去,它好像並沒有什麽出奇的,三四寸高,掌身呈圓柱形,微微傾斜,通體翠綠,隻夾雜著幾道淡綠條紋, 掌身上均勻地分布著一個個大紅的小圓點,一叢叢的白刺從那圓點中冒出,仙人掌的頂端開著一朵紫紅的大花,側麵則 各有三朵花,一朵大紅,一朵深橙,一朵淺黃。

奇怪的是隻望這一眼,就再難忘它那每一寸都充盈著的盎然生機, 那掌身鮮翠欲滴,輕輕的一碰就能淌出綠色的汁液,那花就像剛從花 蕾裏展開一樣,新鮮旺盛,花瓣的邊沿仿佛還帶著露珠。掌身的一側 趴著一個紅底黑斑的七星瓢蟲,乍一看,瓢蟲是停在掌麵上,可隻要多看一秒鍾,它就像慢慢動了起來,扇動著黝黑的短翅走向仙人掌的 頂端,去探查那朵紫紅的花。與這七星瓢蟲相對映,掌身的另一側是 一條嫩黃色的小毛蟲,一寸來長,身上長著幾道醒目的黑色圓環,它已爬到了掌頂,紅紅的小嘴幾乎觸到了紫花的底部,半身懸空,頭兒微揚,眼兒半眯,嘴兒微張,像是在餐風飲露,又像是在陶醉於花香之中。紅花和黃花的花蕊處,各飛著一隻蜂鳥,一隻深藍,一隻豔紅 ,長長的鳥嘴像探針一樣,深入花蕊的深處,吮吸著花蜜,那蜂鳥比尋常所見的蜂鳥要簡化得多,好像用紙折成,可它吮吸花蜜的那份如饑似渴,卻讓人仿佛能聽到茲茲的咂吮聲。

這仙人掌讓人想起五月的早上,清澈的藍天上飄著淡淡的幾朵白雲,陽光是那樣明媚,沒有一絲東君的嚴厲,仙人掌上的花剛剛綻放,正抖擻著剛撐開的花掰,蜂鳥飛來了,吮吸著初綻鮮花的第一包花蜜,七星瓢蟲也來了,享受了殘 存的晨露後,正在尋找交尾夥伴,準備生兒育女,蝴蝶來了,歡快的飛舞著,成雙成對地享受著新婚的甜蜜,百草蔥嶸,萬物更生,生機滿目。

這仙人掌一定不是真的,因為平生所見的仙人掌,不論是種在花盆裏的還是長在野地裏的,都沒有眼前這一個那樣 生機勃勃。這仙人掌也一定不是假的,因為太難相信人間有哪個能工巧匠可以製造出這樣的勃勃生氣。它可能根本就不 是仙人掌,而是仙人掌的靈魂,仙人掌的精靈,這也不對,它是“生”的靈魂,“綠”的精靈。如果把這樣的精靈放在 一塊荒蕪的沙漠上,我相信會有一個綠色的圓圈以這精靈為中心蔓延開去,染綠整個沙漠,我相信它會使任何一個地方鶯飛草長,枝繁葉茂,萬紫千紅。

這時,店主走了過來,笑著說:“你喜歡這仙人掌吧,我拿給你看”。說著,便把它從貨架上拿下來,放在我手裏。 它竟像羽毛一樣輕,有一種似檀香而非檀香的淡淡的香味。

店主接著說:“這是Oaxaca的木雕,Oaxaca (瓦哈卡)是墨西哥南部一個省份,那裏盛產一種灌木(copalillo wood),木質很軟,牧羊人到野外放羊,看羊的時候有時百無聊賴,就順手砍下一段這種灌木,雕成各樣的飛禽走獸,花草樹木, 帶回家後,妻子會在這木雕上畫上花紋顏色。久而久之,木雕的技藝日漸成熟完美,許多人成了專職的木雕藝術家,這木雕也成了世界知名的手工藝品和收藏的對象”。

沒想到這“綠”的精靈竟是一個木雕。這就是我與Oaxaca木雕的第一次相遇,從此以後,Oaxaca這個詞便對我有了魔力。

那仙人掌木雕自然是帶回了家,至今還擺在我的案頭,成為我最心愛的幾件清玩之一。寒冷的雨天,一定會多看它 幾眼,窗外的天空可以陰雲密布,那仙人掌好像總頂著一片晴朗的藍天,它的鮮紅亮綠讓雨天的灰暗有了一絲豔色,雨也就不再那麽冷了。

以後的兩年,我卻再無緣與Oaxaca木雕相逢,再次見到它的時候,竟是在千裏之外的SANTA FE。那是一個八月的早上,雖是盛夏,SANTA FE高原早上的天氣卻難得的宜人,空氣清涼幹爽,剛剛變白的陽光,還殘留著一絲沒有退盡的 橙黃,給街邊的樹葉和櫥窗染上了一層令人迷醉的光暈。我就是在這樣的晨光中再次見到了它,那時一隻兩尺來高的開 屏孔雀,蹲踞在一家商店的櫥窗內,峨冠高聳,目光堅定自信,正抖擻著滿身的彩羽,奔放地展示著自己一身的絢爛。孔雀 身體的最底層是畫成瘦長的三角形的黑羽,上麵交錯落疊著略小些的同樣形狀的紅羽,再上麵則是更小些的黃羽,上麵是又 小些的綠羽,每個三角形的底部又畫著橙色和白色的小圓點。每根開屏的尾羽由一根木柄作成,傾長細潤,頂端變大,形成一個扁平的橢圓。木柄由底到頂是一個漸變的色帶,根部是大紅,然後是橙黃,亮黃,綠黃,淺綠,湖藍,最後在頂端變成深 藍。由湖藍到深藍的橢圓上,畫著色調由淺變深的橙色斑紋。整個孔雀就像一個能飛會動的彩虹。神奇的是,那彩羽層層 迭迭,沒有一處是雕刻出來的或用彩色的羽毛沾上去的,而是用顏色和圖案的變化,一筆筆地畫出來的。那筆觸大到成片的 塗抹,小到如針尖般的點染,每一抹,每一點都象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所用的顏色對比強烈,卻又細膩協調,好想與孔雀 羽毛的自然顏色有些相似,可仔細一想,又好像全都不對,可就是這些失真的顏色組合,把孔雀的絢爛多彩描畫到極至。

走進店門, 不大的櫃台上竟放著大大小小不少的木雕。櫃台的後麵站著一個三十左右的年輕女子, 她長發盈肩, 膚色牙白, 黑衣黑裙, 隻耳邊各戴一個大銀耳環, 在著色彩濃烈的木雕之間, 真是人淡如雲。

我情不自禁地向她誇讚起櫥窗裏的孔雀, 她會心地笑了, 告訴我那是他們的鎮店之寶。 她說: “別小瞧這個孔雀, 要完成這樣一件作品,需要花幾個月的時間,孔雀形體和顏色的設計往往需要幾個星期,設計成型之後,工匠們開始尋找木 質光滑的木料,對體積較大的雕塑,找一整塊無疤痕無紐結的木料並非易事。木料找好後,雕刻打磨又是一兩個月的時間。 這種木雕形體寫意簡單,所以雕刻時每一個曲線彎度的微小變化,都會影響到作品最後的意態和神韻,雕刻時所花的心思 就可想而知了。雕刻完成後, 又要經過幾個星期的晾曬, 等木雕完全幹透了才能著色。木雕的上色是非常重要的一步, Oaxaca木雕色彩多樣,筆法細膩,常用多層次的圖案羅疊,描畫的過程可謂費心,費時,又費工。看到那孔雀身上的小色點 了嗎? 它們是用牙簽沾著顏料畫的, 因為再細的畫筆畫這樣的圖案都會太粗”。

我相信她的話,因為櫃台上所擺的木雕個個出色,看得出它們都是經精雕細畫而成。我隨手拿起一個木雕的荒原狼 ,它弓背挺胸,仰天長嘯,微張的長嘴直對天空,通體竟然被畫成玫瑰紅色。狼的背部和翹起的大尾巴上畫著成行成排 形狀奇異,棱角分明的幾何花紋,有的像菱形,有的像三角。花紋的顏色更是多樣,純黑、深藍、淡綠、銀灰、淺金。這些 花紋在玫瑰紅地色的襯托下,是那樣的詭異奇幻,仿佛是在狼身上蓋上了一層星之魂、夜之魄,讓我看到了那深邃的夜 空,幽冷的星光和孤涼的荒野。那狼就在這樣的荒野上,發出一聲長嘯,撕裂了夜的沉寂,奔騰洶湧的野性把那灰黃的 身體染成了玫瑰紅。

狼的旁邊放著一個木雕龍蝦, 水汪汪的大眼睛溫柔地注視著前方, 細長的身體, 彎成一個溫婉的淺淺的 “S”型。 幾對須爪從身體中舒展開來,帶著幾分好奇,又帶著幾分羞怯,好像水波的輕輕一顫就能把那須爪嚇得縮回去。龍蝦的全身 染成濃淡不一的粉紅色, 間或畫著黑色, 黃色或綠色的斑紋, 美豔異常。奇怪的是, 粉紅與水的顏色可以說天差地遠, 可這個龍蝦卻處處洋溢著水意,大眼睛仿佛與人隔水相望,須爪也輕盈得仿佛飄在水裏,尾梢的那一彎,讓人看到激起的 瀲漪, 就連那滿身深淺變換的粉紅也讓人想起水波的流動,那龍蝦就像浸在一個彩色的水晶宮中。

龍蝦的旁邊站著一隻木雕毛驢。它高三寸,長四寸,大紅的耳朵,湖藍的身體,明黃的背鬃,身上畫滿了各色的野 花。那毛驢神態安詳,微低著頭,仿佛正躑躅在清晨鄉間的小路上,剛離開地麵的朝陽它耳輪染成大紅,路旁的溪水將 它的身體映成了湖藍, 小路的兩旁是鮮花盛開的原野,大理花, 牽牛花, 紫雲英, 蔓妥羅……。

當人們讚美一個雕塑時,常用惟妙惟肖這個詞,Oaxaca雕塑不能算是惟妙惟肖因為真實的世界裏沒有玫瑰色的狼,粉紅的龍蝦和藍色的驢。可它遠遠地超越了惟妙惟肖這個境界,它描畫的是飛禽走獸和花草樹木的神韻和意態。又豈止是 這些, 它把飛禽走獸所生活的大自然的神韻都用色彩描繪在了木雕上, 所以,它的驢能讓人看到鮮花盛開的原野, 它的狼能讓人看到神秘的夜空, 它的龍蝦能讓人看到海底水晶宮.

盡管所費不菲,我還是從這個店裏買走了好幾個木雕:狼,龍蝦,驢,食蟻獸,魚,長耳兔,貓和沙狐.我實在不願與這些 好作品失之交臂, 離開了SANTA FE這樣的藝術之都, 又不知何時才能與這樣的好木雕相遇.

沒想到三天後我又與Oaxaca木雕不期而遇。那一天,我幕名訪問離SANTA FE百裏之遙的Albuquerque(阿巴克其)藝術老城。時近下午,炎熱異常,白亮刺眼的陽光帶著滾滾熱浪烤著街上的每一個角落,真讓人覺得無處躲,無處藏。我很快走進一家商店, 它厚實的泥牆和木門擋住了外麵的炎熱,頓時清涼了許多。走到後麵的一個隔間,意外的發現滿屋從底到頂的貨架上都是Oaxaca木雕。木雕的精美絕不亞於在SANTA FE所見,可數量和種類之多卻前所未見。除了飛禽走獸,花鳥魚蟲外,還有一 些非常奇特的木雕:一個神父白領黑袍正在莊嚴地布道,可他的人身卻頂著鷹頭;四個老友正在打牌小聚,可他們雖穿著農 民的家常衣服, 卻紅身紅角, 分明是四個魔鬼。這種鳥行人職, 人魔互換的想法真是太奇特了。

讀了放在旁邊的作品介紹才知道,Oaxaca木雕是印加人的民族手工藝品,Oaxaca人雖信仰天主教,可同時也相信世 上的山川河流,生靈萬物都是有靈魂的,而且靈魂可以互換。比如,一個人可以早上有一個鳥的靈魂,下午再擁有人的靈魂 。同樣, 一條魚也可以同一隻鹿靈魂互換, 擁有一個鹿的靈魂。這些木雕的奇特設計就是基於這樣的想法。

無怪乎Oaxaca的木雕藝人有著超乎尋常充滿野性的想象力,原來是有如次不同凡俗的文化底蘊滋養。我想Oaxaca木 雕描繪的不隻是萬物的形與態,更是它們的靈魂和情感。也許正是這種傳統的泛靈文化使當地的木雕藝人有了詩一般的 想象力,不再拘泥於動物原有的形與色,而是用自己的想象,把動物所見,所感,所想,所欲都用超越了現實的色彩描 畫出來,普通的飛禽走獸也就被再創造成了超出想象的有魔力的精靈。這就是為什麽Oaxaca木雕用色總是那麽出人意料 ,但又是那麽妥帖自然,也許正是這超越現實的形與色才更真切地表達了動物的情感和意態。從這一點看,Oaxaca木雕 雖然是民間藝術,卻深得現代藝術之精髓。而它技法的複雜和老練,在民間藝術中更是罕見。無怪乎它雖生於窮鄉僻壤 ,卻能脫穎而出,成為聞名世界的手工藝品。

以後的幾年,我總是有意地尋找Oaxaca木雕,博物館的禮品店,民間藝術的畫廊,甚至旅遊點的紀念品專賣處。木雕倒見過不少,可我卻再沒有買過一個。每次與它相遇,心裏總是驚呼Oaxaca木雕,可走近一看,總是大失所望,竟沒有 一個比得上在SANTA FE所見的。有的好像形體不夠靈動,有的好像顏色不夠鮮明,有的則缺少一份Oaxaca木雕所特有的神韻。也許因為多量的製造使木雕藝人再難個個精雕細畫,也許我看多了木雕產生了審美疲勞,與Oaxaca木雕初次相會 時那份“驚豔”的感覺再也找不到了。“曾經滄海難為水”,收藏的法則的確有些殘酷,見過好的木雕,就非有更好的 才能讓收藏的興趣得以延續。我把這種感覺告訴了一個同樣收藏木雕的朋友,她說:“你沒有去過Oaxaca,如果你見到 當地的木雕,你可能就不會想要你現在的收藏”。從那以後,我就決心一定要到Oaxaca 看看。

一年的冬天,我到亞利桑那洲的SEDONA度假,有一家墨西哥餐館,名字竟叫“Oaxaca”。餐館內燭光搖曳,一個碩大的木雕貓臥在一個大牆洞內,目光炯炯,通體幽黑,身披深藍,火紅,和金色的花紋,在燭光下是那麽神秘莊嚴。從它獨特的花紋和用色,我一下自就認出了那是Oaxaca木雕,可它與我以前見過的木雕又皆然不同,那花紋的奇特和顏色的明 麗都是我以前所見的木雕所不能及的,更重要的是,它全身散發出一種說不出來的神秘氣韻。它不像是擺在桌上的一個 清玩,更像是灶間的一個神靈,守衛護佑著屋宅,任何侵犯宅院的邪惡精靈會在它銳利的目光下發抖。我想這可能才是Oaxaca木雕的原汁原味,它不是一個簡單的擺設,而是與Oaxaca生活和信仰血肉相關的一部分,它不是被雕刻得有神韻 ,而是本身就是一個神靈,它是Oaxaca人想象中的魔幻世界的載體,盛載著Oaxaca人的歡樂與痛苦,希望與失望,它描 畫了飛禽走獸,更折射了Oaxaca 人的靈性世界。

我向店裏的一個小夥子問起了這木雕,他說這是餐館初建時從Oaxaca 專門運來的。他和店老板都是從Oaxaca 移民到美國的。我羨慕他生在那麽有靈性的一個地方。他笑了,說道,Oaxaca人可能不會這樣想,Oaxaca非常貧窮,許 多人不得不背井離鄉,到異鄉甚至異國謀生,他很慶幸自己能移民到美國,在SEDONA安頓下來,不論生活和發展機會都 比在Oaxaca好多了。

我想世界的確變小了,出生在東半球的我,卻在西半球立業安家,從未去過Oaxaca,卻能有機會欣賞和收藏Oaxaca 的木雕,與遠在南美洲的Oaxaca結緣。可我與Oaxaca的這種緣分又是多麽膚淺,我隻是欣賞它的木雕,對我來說,它不 過是給我平凡生活帶來驚喜的一味佐料罷了,對木雕背後的故事和木雕外的Oaxaca又了解多少呢?

從SEDONA回來後,我更想到Oaxaca一遊,也查閱了一些關於它的資料,Oaxaca山巒疊嶂,花木叢生,自然資源豐富,大量的原住印加人在那繁衍生活了上千年。崎嶇的山巒使不少地域交通阻隔,也因此保存了來自不同種族的印加人 的多樣的原始文化。這裏是民間藝術的溫床,木雕,陶器和編織品都很有名,遠銷全球,被世界各地的人收藏追捧。Oaxaca也是墨西哥的美食之鄉。可惜這樣一個充滿藝術和文化靈性的地方竟是墨西哥最窮的一個省,許多人生活在以原始農 耕為主的村落,在現代社會中越來越難以維持。人們遠走他鄉從農村搬到城市,或移民到美國。Oaxaca外流移民的數量 每年在世界上都名列前茅。Oaxaca的政局亦動蕩多變,貧富差距,民族矛盾,使Oaxaca政局埋藏著許多潛在的危機。幾年前曾爆發大規模的示威,Oaxaca 市陷入癱瘓達半年之久。

沒想到這精美的木雕竟生於這樣一個貧窮和動蕩的社會環境,不知在這樣的環境下,木雕工藝的未來又會怎樣。也 許當人們一個個離開了世代生活的村落,也就沒有了原來的農舍和灶間,Oaxaca木雕就不會再是灶間的神靈,而隻能成 為桌上的清玩。可誰又能保證木雕藝人那根植於泥土的摩幻般的想象力不會也因此衰退以至湮滅呢?這個問題恐怕無人 能給出準確的答案。我們生活的時代不光世界變小了,而且時間也變快了,易逝的光陰更稍縱即逝,無常的人世更變幻 無常,Oaxaca木雕工藝和Oaxaca 在這全球化的大背景下究竟有怎樣的一個未來實在是難以捉摸,令人憂慮。

也許這樣的憂慮又是多餘的,正像每個人都有出生,長大,成熟,衰老和死亡的過程一樣,任何一門技藝也會經曆 興起,完善,衰落和消失。即然它最終的結局已定,它暫時的興衰也就並不那麽重要了。與其憂慮它的未來,倒不如坦 然對待它的興衰,享受它現在創造的美。我相信不管它的未來怎樣難以捉摸,它產生的作品給人的驚喜和歡愉卻是實實 在在的,這也就足夠了,一門技藝可以消亡,可這門技藝所產生的藝術品和它的美卻可以超越時間和空間。

盡管我一直想去Oaxaca,可因為種種原因,卻未能成行。墨西哥這幾年總有些讓人不安的事件,先是流行豬流感, 現在又有毒品戰爭,Oaxaca動蕩的政治局勢也讓我對到那裏旅行有點望而卻步。記得以前曾經看過一個科幻電影“黑暗城市”(Dark City),描述了一個被外星人所控製的城市,其實那根本就不是一個城市,而是飄浮於宇宙中的外星人 的空間試驗場。外星人把虛假的記憶注射到地球人大腦中,使他們相信那是他們世代生活的城市,而且控製了他們的思維意識。 那裏的人都知道有個叫“貝殼海灘”(Shell Beach)的地方,非常美麗,都向往到那一遊,卻從未有人真正 去過。 電影的主人公擺脫了外星人的思維控製,經過幾番周折,終於來到了“貝殼海灘”,卻發現那根本就不是什麽海灘,而是試驗場的邊緣,走出一步就會掉入宇宙無盡的深淵。我想很多人的生活中會有一個“貝殼海灘”,它是你一直向往,卻從未能去過的地方。“貝殼海灘”又豈止如此,它可以是一個一直想見,卻一直未見的人,可以是一個一直想有,卻一直未能如願的相聚,還可以是一個想回,卻一直未回的故鄉,它甚至可以是一個想做,卻未能實施的人生計劃。 既然到Oaxaca一遊看來遙遙無期,我不妨暫時將Oaxaca當作我的“貝殼海灘”吧,有一天,也許我有幸會真正來到這“ 貝殼海灘”。它可能鶯歌燕舞,美得超出我的想象,也可能滿目瘡痍,讓我逃走猶恐不及,還可能平淡無奇,隻是一個失去了特點的商業化了的旅遊城,誰又能知道呢?

------- 2011 春寫於聽雨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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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甲老翁 回複 悄悄話 墨西哥人認為死和生同樣值得慶祝,每年的死亡日都是狂歡連著狂歡,死亡也值得慶祝,真是豁達,受益了,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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