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敘雲

如果有人問我人生是不是值得一過,我會說人生也許沒有什麽意義,卻有著許許多多美麗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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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節 (上) by 磐磐

(2013-07-16 13:19:03) 下一個

- 謹以此文獻給我的母親和外祖母

引子


     中國的北方通常把端午節叫做五月節,就是農曆的五月初五。它是一個重要的節令,標誌著仲夏的來臨,以及與之相關的一連串農事活動的開始。
 
   
童年的五月節就是吃粽子,那是七十年代的中國,全國都在抓革命促生產,移風易俗,所有的傳統節日,包括五月節,都被簡化到不能再簡化的地步。 每年五月初五臨近,院裏各家的大媽大嬸就開始洗棕葉,包棕子,各家的棕子模樣有大有小,有俊有醜,卻是清一色的糯米紅棗餡兒,煮熟之後,沾些綿白糖,在那物質匱乏的時代,也算是難得的美味。長大以後,物質不再匱乏,棕子的種類大大地多了起來,火腿棕,鹹肉棕,百果棕,豆沙棕,等等,可五月節也還與吃粽子離不開,當中國超市的貨架上擺上棕子時,就知道五月節可能快到了,具體是哪一天,往往無暇查看。所居的矽穀每年都在端午舉行龍舟大賽,我卻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一次也沒有去過。

     可五月節在我的印象中,卻是一個色彩繽紛,意趣盎然的節日。這樣的印象不是來自我的親身經曆,而是來自母親的描述。 母親最愛講述的就是她童年的五月節, 據母親說,那時,天比現在藍,雲比現在白,星星月亮也比現在亮。 外祖父當時經營著一所頗具規模的旅店,"連升棧"

 

     "連升棧"最大的一處是一個兩進的大四合院,有五十多間客房。宅院的大門不大,也並不出奇,走進大門,迎麵所見是四合院常見的影壁,轉過影壁,眼前卻豁然開朗,是一個幽深的兩進大院子,兩進院子之間的院牆被打通,取而代之的是四十棵石榴樹,經過外祖父的精心修剪照料,形成一個的石榴樹牆,牆上還開了由石榴樹枝編成的拱門,這樹牆設計得恰到好處,疏落有致的枝葉形成一個半鏤空的屏風,即保持了庭院的寬敞開闊,又讓這巨大的庭院多了份曲徑通幽的韻味。 

     石榴的花季在五六月間,盛開的花像一個喇叭,小的有銀幣大,大的也大不過嬰兒的手掌,可那通體的豔紅卻讓人望一眼便難以忘懷。那紅似火,卻比火多一份溫潤,那紅似霞,卻比霞多一份濃烈,那紅似血,卻比血多一份瑞氣。石榴在中國的文化傳統裏有著相當吉祥的寓意, 它象征多子多孫,興旺富裕,外祖父的四十棵石榴樹每到五月節前後紅花滿樹,真正是"榴花照眼明",滿目的青枝,綠葉,紅花,讓這庭院蒸騰著興旺。 

     穿過這些石榴樹,便到了內院,它是這庭院的中心,也是外祖父一家居住的地方, 這是典型的中式四合院, 院子方方正正,一進院,首先看到的是三間正房,一明兩暗,正中明間的堂屋是客廳, 擺著紅木的方桌,條幾,太師椅,條幾上總有一個當時時興的座鍾,一兩件古玩和賞瓶。 堂屋正中的牆上則是外祖父精心挑選的中堂字畫,這可是馬虎不得的事,因為字畫的品質和意境直接反映了主人的品味,是這正房的門麵。兩邊的堂屋是外祖父一家人的臥室。庭院的兩側則是兩溜廂房,多是相熟的客人居住。

     除了大富大貴的人家,一般人家所居的四合院都沒有太多雕梁畫棟,外祖父的庭院亦是如此。鬆木做的梁柱和檁條支起房屋的骨架,青磚壘牆,青磚漫地,青瓦蓋頂,這滿目的青灰,雖單調,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厚重沉實,讓人在這院裏能感到主人的殷實富有,但那殷實富有是含蓄厚道的,而不是張揚跋扈的。

     讓這青灰豔起來的是庭院裏的各色花草,外祖父有"綠手指",愛花也會養花,院子裏總是花木繁盛。 除了石榴外,美人蕉,風仙花,木槿,月季,牡丹,芍藥都在五六月間綻放,嫣紅姹紫一片,在五月特有的藍天白雲的映襯下,這青磚青瓦的庭院宛如夢中的仙苑。

     房屋的前麵都是磚木構築的遊廊,陰曆的五六月間,夏季的陣雨漸漸多了起來,雨來時,搬個方凳坐在在遊廊裏,捧一杯北方特有的茉莉花茶,便可一邊飲唾著茉莉的謦香,一邊觀賞仲夏的第一兩場雨,那雨來得都很快,幾塊大雲聚在一起,由銀白變成鉛灰,銅錢大的雨點便落了下來,不一會兒,無數條水銀般的亮線泄了下來,聯成一個水的霧簾,觀雨者的神思便溶進這霧簾, 隨著雨水流到不知名的遠方,進入了一個水霧彌漫的夢,夢正酣時,雨卻突然停了,剛被雨水衝洗過的庭院在剛走出雲層的豔陽的照射下,像鏡子一樣閃著眩目的釉光,庭院裏的花木,經雨後枝葉都綠得發亮,地上一定有許多的落花,大紅,淺紫,純白,深粉,豔黃。

     一入夜,遊廊便成了講故事聽故事的好去處。仲夏的夜,可以溫暖似春風,也可以清涼如秋水,滿天的星星在暑氣的催動下,美目流盼,活潑地閃著眼。這時院裏的小孩圍坐在遊廊上,聽大人講三俠五義,鬼狐仙怪。靈動的星空讓本就靈異的故事更活靈活現,鬼狐仙怪好像都從故事裏走出來,在這星夜下的庭院裏遊蕩著。漸漸的,夜深了,講故事和聽故事的人都有了困意,故事就變得段段續續,模糊迷離,最終成為這庭院仲夏夜夢的囈語。 

     荷花缸和金魚是講究的中式四合院不可缺少的。外祖父在院裏壘了一個大金魚池, 裏麵養著大小好幾個烏龜,十幾個巴掌大的各色金魚遊弋其間。院裏還有兩個碩大的荷花缸,種得是荷花和水葫蘆,荷花五六月間含苞待放,傾長的荷竿上托著一個個粉白的巨大花苞,美豔,明淨,讓這庭院立刻有了幾分仙氣。水葫蘆的花很小,可它的莖葉形狀很特別,像縮小了的亞腰葫蘆,通體蒼翠,浮在水麵上,整缸的水就活潑了起來。

     池塘裏最常來的訪客是一群黃嘴褐絨的小絨鴨和一隻大白鵝, 小絨鴨是母親的玩伴,常被母親偷偷藏到書包裏,帶到學校。大鵝原是外祖父買來看門的,凶猛健碩,挺起脖子,有半人多高,一天能吃一大簸萁玉米餅子,居說鵝能像狗一樣看門,趕走不速之客,可這隻大白鵝卻專鉗女客,一次竟把一位女眷的旗袍下擺整個撕了下來。外祖母陪了錢和許多好話才將這事平息下去。從次以後,誰也不敢再讓這隻大鵝看門了。 庭院裏的其它動物還有山羊,兔子和刺蝟。這當然都成了母親和姨母的玩伴。 據母親說,隻要把腳放在刺蝟的背上,它就會發出"哇,哇"像小孩一樣的哭聲。

 

     像所有的生意人一樣,外祖父總是黎明即起,可外祖父的早起卻不是為了打理生意,而是為了遛鳥。

     養鳥是當時流行的一個嗜好,鳥的羽毛豔麗,形體俊俏倒在其次,能哨出悅耳動聽的曲調是最重要的。這樣的鳥必須先天條件優越,有一個金嗓子,還必須聰明,能學會主人所教的曲調,當然,同等重要的是主人挑選和教調鳥的能耐。符合這些條件的鳥,最常見的是黃雀兒,靛頦兒,和八哥兒。據說一隻上乘的靛頦兒經過得當的教調後,能哨出整段的京劇曲牌"夜深沉"

     要想讓鳥哨得好,養鳥的人每天清晨都必須將鳥帶到野外,選一個高高的向陽的樹杈,把鳥籠掛在上麵,鳥在清晨鮮潤的風與陽光中,往往能哨得出人意料地婉轉動聽,這就是所謂的"遛鳥"。好的地段會吸引許多遛鳥的人,成為一個非正式的鳥歌唱比賽,誰來得早,誰就能把鳥掛在最高枝上,那鳥就精神抖擻,藝壓群芳,給主人露臉。來晚了,自己的鳥就不能掛在高枝上,會哨的好鳥氣性都大,是絕不會在低枝兒上唱的。

     外祖父當時養著十幾隻鳥,心高氣傲的外祖父"遛鳥"是絕對趕早的。每天天還沒放亮,就叫上一個夥計,每人用個長長的竹挑竿兒,掛上六七個鳥籠,出了城,天光大亮之後才會回來。遛鳥的經曆決定外祖父一上午的心境,有時回來歡天喜地,那一定是自己的鳥唱得好,露了臉。有時回來就沒好氣兒,一進院就橫挑鼻子豎挑眼,那一定是自己的鳥沒登上高枝,被別人比了下去。

     外祖父最心愛的鳥是一隻藍靛頦兒,能哨十幾種調,包括"拉風箱"和京劇的過門,遛鳥的時候,給外祖父大大地掌了臉。外祖父對它寵愛有加,用小米,磨碎的蛋黃和牛肉幹喂養,突然有一天中午,那隻靛頦兒在籠子裏撲騰了幾下後,死了,外祖父悲傷欲絕,在把外祖母和每一個夥計埋怨了個遍兒之後,拿了繩子非要上吊自殺不可。還是外祖母找來了後院住著的一個有身分客人才勸止了外祖父。

     那時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年月,對大部份的老百性來說,每天忙碌的無非是柴米油鹽,謀生不易,很多人從早忙到晚尚難得溫飽。像外祖父這樣能享受遛鳥的閑情閑氣的,是一種很奢侈的生活方式,非有錢有閑不可。外祖父當時四十出頭,的確在他人生的巔峰,"連升棧"已經很具規模,有三四處分店,用著幾十個夥計,生意日進鬥金; 外祖母精明能幹,不光粗通文墨,而且打了一手好算盤,正可以和賬房先生和幾個大夥計一起打理店裏的具體事宜,讓外祖父從日常的瑣事中脫身,神閑氣定地過著他的好日子。

     這樣的日子是外祖父年輕時做夢也想不到的。外祖父的老家在石家莊附近槁城的慈尚村,冀中平原上普通的一個村落,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勤勞地耕作著,過著雖清寒卻也有滋有味的莊稼主的日子。外祖父從小父母雙亡,連在五服內的叔伯都沒有一個,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在那缺乏社會福利係統的時代,好像注定會凍餓而死。可冀中平原人情淳厚,隻要是一個村的,就不會沒有人管,餓了,總有人給送吃的,冷了,總有人給送穿的,吃百家飯,穿百家衣的外祖父居然也出落成了一個精壯的半大小子。

     外祖父十六歲那年,滹沱河發大水, 淹沒了慈尚村,辛虧他水性好,抱著一根木頭飄到了石家莊,除了身上穿的褲頭外,兩手纂空拳,什麽也沒有。外祖父幹過小工,扛過大個,當過跑堂,後來到旅店裏當了夥計,他的機靈勤快很快贏得了雇主的喜愛,總算有了個飯碗。多災多難的經曆反而讓外祖父更心高氣傲,他不甘心沉淪於城市的底層,相信自己有一天能出人頭地。夥計的薪水少得可憐,可外祖父卻把每一個銅板都存起來,存到一定數目,換成大洋,然後縫入中空的褲腰帶裏,貼身藏著。 

 

     在店裏當夥計的大多是失去了故鄉的農民,他們就像被風連根拔起的草木,扔在城市冷陌的街道上,自生自滅,沒有家,沒有親人,甚至沒有幾個能說知心話的朋友,掙來的錢隻能使自己得一溫飽,無力娶妻生子,安家立業。他們中的很多人把辛苦掙來的為數不多的錢都扔在了下等妓院,有的還抽白麵,染上了毒癮,而這些又讓他們在貧窮的陷阱裏越陷越深。 外祖父對這些嗜好深惡痛絕,一點也不沾,他覺得人要有出息,必須立身正。當外祖父的同伴們在妓院消磨時光的時候,他總是找一個沒人的橋洞,坐下來,解下褲腰帶,一遍又一遍地數著攢下的幾塊銀元,打發著城裏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

     幾年之後,外祖父已經攢了好幾塊大洋,也學會了不少生意場上的應對,二十多歲的他幹淨利索,白淨的國字臉透著一股英氣,誰見了都覺得這小夥子精神。這時,一位有錢的太太注意到了外祖父,很欣賞這小夥子。外祖父就拜她做了幹娘。由幹娘擔保,替外祖父起了一個會,也就是一筆私人貸款,這筆錢終於讓外祖父有了自己的生意,開了一個小雜貨鋪,成了"韓掌櫃"

     成了"韓掌櫃"的外祖父恨不得將自己的五髒六腑都掏給自己的店。比當夥計時更勤儉克己。一年到頭,連頓白麵也舍不的吃,從自己口中摳出的每一個銅板都添在了店裏。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從來不知道什麽叫累。為了節剩開支,舍不得雇人,自己進貨,自己上架,自己支應買賣,自己擴建店麵。外祖父不識字,過年的時候,卻自己買春聯,掛春聯,結果上下聯正好掛反了。生意人都認為這不吉利,果然,雜貨鋪的生意剛有起色,就遭到一群不知從那裏來的潰兵的洗劫,外祖父一年的辛苦就這樣打了水飄兒。

   這樣的故事在外祖父的經商生涯中上演過許許多多次。也許是因為自己的確沒什麽退路,也許是因為性格出奇的堅韌,外祖父從沒放棄過,總是跌倒了重來。蒼天不付苦心人,終於在他年近中年時,開上了自己的旅館 "連升棧"。外祖父低價買下了民生街上一處兩進的大庭院,準備把"連升棧"這塊招牌打響。

    沒想到,這時日本人來了,而且說來就來,"七七事變"突然爆發,冀州的蘆溝橋與石家莊近在咫尺,城裏人人自危,都在瘋傳日本人如何燒殺搶掠,凡能走的人家都收拾細軟, 搭乘南下的火車,離開石家莊。車站上人山人海,車頂車箱裏滿滿都是人, 火車根本無法出站,隻能慢慢爬行。據說那是去重慶的最後一班火車,懸係著城裏人最後的一線生機。

     外祖父隻好把剛到手的庭院鎖上門,也領著全家來到了車站,準備逃難,可快擠到車跟前時,卻說什麽也不走了。他實在舍不下他的生意,他的院子。 沒有了生意的生意人,活下來又有什麽意思呢?他決定拿自己和全家人的性命賭上一把,死也要守著自己的產業。就這樣,外祖父成了絕無僅有的沒有逃走的生意人。

     石家莊很快成了淪陷區,日本人果然進城後見人就殺,一直殺到十字街頭才停刀,三天後,貼出了安民告示,街麵上才平穩了下來,那輛外祖父沒搭乘的南下的火車,還沒走到德州,就遭到日本人的轟炸,整火車的人屍骨無存。

    經曆了一開始的驚恐動蕩之後,老百姓還是得照樣過日子,來往客商還得照樣住旅店,"連升棧"成了為數不多的還在營運的旅店。外祖父充分把握了這天賜良機,在此後的兩三年內,將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連棧"很快變成了有三四個分號的大買賣。

    外祖父雖然起得早,連升棧起得最早的人卻不是外祖父,而是外祖母。外祖母比外祖父小二十二歲,是無極縣王家營人,外祖母的父親經常在外跑小買賣,結識了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外祖父。當時,年過中年的外祖父已經有過三次婚姻,頭兩次無媒無證,無非是萍水相逢,兩相情願,一起搭夥過日子,不樂願了,也就各走各的路了。第三次才有正式的婚約,可太太得病過世了,留下了兩個女兒,大的十幾歲,小的隻有三歲,這就是我的二姨和三姨。外祖父的生意當時已做得頗有起色,外祖母的父親覺得外祖母雖然要做填房,這卻是一門難得的好親。就這樣,王家營一個中等農家的村姑,便成了連升棧的內掌櫃,外祖母那年隻有十九歲。

     陌生的城市應該讓外祖母感到膽怯,可她卻像一條鮮活的魚,遊進了城市歡快的激流中,對城裏的一切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悟性。同樣心高氣傲機靈勤快的她,很快就成了外祖父難得的好幫手。旅店生意最忙的時候不在白天,卻是淩晨的三,四點鍾,石家莊當時是重要的交通樞紐,南來北往的商客多在此停留。早班火車的客人在車站下車後,兩眼一抹黑,最需要的就是找個落腳的地方。 後半夜一到,連生棧便派大部份夥計打著燈籠到車站接客人,客人接來後,店裏安置這些人便要很一陣的忙亂。安置好客人,櫃上的忙碌才剛開始,結算一早的盈餘,給撇成兒的夥計分錢。夥計做到一定年份,出色的就有了資曆和東家分紅,自己接來的客人,賺的錢可得兩成或三成,這就是二八分帳或三七分帳,即使不夠撇成兒的夥計,也有相應的辛苦錢。辛苦了一早起的夥計們最盼望分帳的時刻,東家自然不敢馬虎,外祖母和帳房先生兩手翻飛地打著算盤,一直到天光大亮才會把最後一份錢發出去。帳房先生這時總算可以喘口氣,可外祖母卻不能歇下來,因為該給各屋的客人送洗臉水和早飯了。

 

     外祖父非常愛幹淨,夏天常穿著白府綢衫,洗得雪白。家裏雖然用著好幾個老媽子,外祖父卻自己洗衣服,因為嫌別人洗得不幹淨。而且自己剃頭,因為嫌別人剃得不夠整齊。外祖父同樣要求店裏的一切都必須絕對幹淨整潔,院裏掃得沒有一個草點兒,門窗擦得鋥亮,杯盤碗盞,臉盆毛巾燙洗得幹幹淨淨。外祖父的這些要求自然靠外祖母監督實施,她常常要忙到午後,客人和夥計們都吃過晌飯後,才能喘口氣。

     從早上四點一直忙到午後的外祖母本該好好地睡個午覺,可她卻痛恨睡午覺,她覺得白天就那麽點兒時光,用一兩個鍾頭在床上挺屍,實在沒意思。 她此時仍精神百倍,或搬條矮凳坐在石榴樹下看小說,或逛街賣東西。外祖母年輕時很漂亮,身材苗條,皮膚白皙,明眉大眼。好新鮮愛時髦的她一進城便燙了發,螺旋的大發卷,鋦得漆黑油亮,瀑布一樣地泄在肩上,頭發上總別著寶石發卡和絨絹花。 外祖母還給自己買了輛當時少見的坤車,午後常穿得一身錦繡,在五月的晴空下騎著單車穿梭於城市繁華的大街小巷。

     五月節雖然隻是五月初五這一天,可一進農曆四月人們便忙起來了,先是本來溫暖怡人的春風一下子有了一絲燥熱,冬春的衣服再也穿不住了,該換夏天的單衣了。北方人家生活儉樸,中等人家一個人一年四季的衣裳不過棉單兩三套,換洗著穿,除了過年,沒有做新衣的道理。人們趁著初夏的好太陽,拆洗冬天的棉衣棉褲,大姑娘小媳婦兒都換上了單衫,雖是去年的舊衣,可那顏色照樣嬌嫩鮮亮,月白,粉紅,鵝黃,藕荷,天青,人精神得像退去了一層冬天的殼,本身就是夏日剛鑽出骨朵的花。

     外祖父當時家境富裕,總會在五月節前給外祖母和幾個女兒做幾件衣服。那時女人的衣裳有太多選擇,絹紗綢緞,棉麻洋布,繡花織錦,可對年輕的女孩兒來說,最時髦的卻是洋學堂女學生的裝束:月白園角的馬蹄袖大襟兒上衣, 過膝蓋的玄色長裙,白線襪,黑色的袢褡鞋。母親那年剛七歲,才上小學一年級,也穿上了一身嶄新的女學生裝,二姨給母親紮了一個朝天錐,還別了一朵盛開的大石榴花。外祖母的新衣要華美的多,多是新款的絹紗旗袍,一雙新繡花鞋是必不可少的。早早到鞋店訂做,夏天一到便可以穿了。外祖母最喜歡的一雙繡花鞋是淺藕荷色,滿鞋幫用銀灰的絲線繡著似菊花非菊花的纏絲的花紋,配上銀白大方格的紗旗袍,襯著桃花一樣嬌豔的麵龐,不論走到那兒,都是夏天亮麗的一道風景。

     再過些日子,賣棕葉的就該來了,連升棧的後門是一條繁華的街道"民生街" 商家店鋪林立,有大飯莊,小飯館,糕點店,雜貨鋪,綢緞莊,書局,古玩店,成衣鋪,鞋鋪,藥房,等等。 除正經的店鋪外,小商小販更是多如牛毛,賣涼粉兒的,賣扒糕的,賣老豆腐的,賣焯火燒的,賣缸爐燒餅的,賣水煎包的,炸餜子的,賣時鮮瓜果的,賣羊頭肉的,賣刨冰的,賣風箏的,崩苞米花的,吹糖糖人兒的。

     賣棕葉的多是城外靠近水泊河叉的農民,挑著柳條編成的筐,裝著滿滿的深綠色的棕葉在街上吆喝著賣。棕葉就是蘆葦的葉子,兩尺來長,兩寸來寬,如一隻碩大的綠色羽箭。像蓮藕,菱角一樣,新鮮的棕葉有著水生植物特有的香味,那香很淡,香得不太經意,甚至有點兒讓人不易察覺,可隻要一嚐,那如水的清幽便停在舌間,久久不會散去。用這樣的棕葉包的棕子,煮熟後,粘米都被染上了一絲綠色,咬一口,棗甜,米粘,然後便是這一縷回味綿長的清幽,讓人即使在喧囂的鬧市,也會想到夏日明淨的池塘,好風如水,荷葉恬恬。

     母親對賣棕葉的一點兒也不感興趣,她和三姨最迷吹糖糖人兒的。那時的小孩兒沒有整盒的糖果和巧克利,隻有到特別的時侯,大人才會給買塊糖吃,麥芽糖做的甜甜的糖糖人兒就格外誘人。吹糖糖人兒的先把麥芽糖在一個大銅勺裏化開,然後將熱的糖液在一張白紙上澆畫成各樣的圖案,凝固後,用一個細竹棍兒撐起,糖糖人兒便吹成了。一把銅勺和一些糖液能畫出千百樣的圖案:"穆桂英掛帥""豬八戒背媳婦兒""孫悟空鬧天宮",還有"兔拜月""豬拱圈""猴兒拉稀" 母親最喜愛的就是"猴兒拉稀" 因為猴兒拉的稀是幾坨豐厚的糖稀,吃起來最解饞。

     五月節將近,家家的大門上都掛起了艾條,預備了雄黃酒,女人們開始抽葫蘆,掛葫蘆。這些都是為了防"五毒",五毒是指蛇,蠍子,壁虎,蜈蚣,和蟾蜍。民謠說:端午節,天氣熱,"五毒" 醒,不安寧。 天一熱,各類的毒蟲便活躍了起來, 這些毒蟲據說都怕艾葉的辛香味。葫蘆實際就是一種香囊,裏麵裝上與艾葉類似的香料,毒蟲聞到這種味,就不敢靠近。葫蘆裏的香料還能驅毒氣,防夏天的時疫。

     葫蘆都是用絲綢彩線抽製而成,每個葫蘆隻有拇指大小,用絲綢縫製成各樣形狀,再用彩線串在一起,就成了一個豔麗的香囊串,裝入香料後,掛在褂子的大襟兒上,或裙擺上。那時,普通人家女人的世界隻有炕頭和灶台,女工針線便成了顯現藝術才華的唯一地方。各家的葫蘆做出來,總會比一比誰的巧,誰的俊。心靈手巧的人是絕不會放棄這一年一度露臉的機會的,葫蘆的樣自是千奇百巧:淺綠銀紅的絲綢縫成一個個小猴,再串在一條淺黃的粗絲線上,便是"猴爬竿兒" 葫蘆。 紅黃藍綠的緞子縫成一個個三角形的小囊,再纏上金銀的絲線,串起來便是"棕子" 葫蘆。

     凝結著女兒家神思奇巧的葫蘆自然是出奇的豔美和靈秀,掛在黑裙子上,那黑就亮起來,讓人想起夏天掛滿星星的緞子般的夜空。掛在月白的大襟上,那月白就活起來,讓人想起雨過天晴後天邊若隱若現的一縷雲。再灰頭土臉的人,掛上串葫蘆,眉目間也會多上幾分神采。那滿街的葫蘆好像是夏天的神兒,夏天的魂兒,催活了在暮春中做夢的城市,給這街頭巷尾灑上夏日的期盼和騷動。 風熱得更撩人,讓人在屋裏再也坐不住了,總想出來走走,幹點兒什麽,巷口的大槐樹上,雪白的槐花串墜滿了扭結的老枝,一走過,一股醉人的清甜久久不散,街上開始隱約傳來賣刨冰的吆喝聲,五月節的正日子也就到了。

(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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