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卷雲舒 (二十二)外婆的小火車
心渡
任雲正在清理實驗工作台的時候,老板進來簡短地說了一句:“Jane, 你到我辦公室裏來一下。”任雲答應了一聲便急急地去洗了手,走入了老板的辦公室。進了門她才發現氣氛不對,老板板著一張臉道:“昨天晚上你做完實驗後有沒有把抗體放回冰箱?”任雲一頭霧水:“沒有啊,我昨天的實驗沒有用到抗體啊?”“那你有沒有用過冰箱?” “有,我有幾瓶試劑在冷藏格。”老板顯然對任雲的回答不滿意:“這些抗體在室溫下放了一整夜都壞了,昨晚我八點回家的時候它們還在冰箱裏。我們實驗室一共五人,實驗員休假,約翰和麗莎從來不會晚上來實驗室。我已經問過他們了。你覺得是誰幹的呢?!”
任雲激動得有點哆嗦:“我晚上九點的時候是在實驗室,我下午就用過抗體了,我九點是來觀察實驗進程的,然後給細胞換營養液。根本就沒碰過抗體!”
老板無奈地沉默片刻,畢竟他也沒證據,最後隻好含混籠統地給了一通教訓,諸如抗體很貴啦,多來幾次這類事他負擔不起啦,以後不能丟三拉四啦,以後誰再犯這樣的錯他決不會接受啦,扒拉扒拉。任雲忍著氣答應著離開了辦公室,回實驗室的時候和麗莎打了個照麵,兩人也沒說話。其實任雲有句話想跟老板說卻沒說出來,麗莎昨晚也在實驗室,她讓她的男朋友陪她做一個實驗,那男孩一刻不停地和她打情罵俏,打打鬧鬧,任雲匆匆做完事就把實驗室讓給了他們。在報廢的抗體中就有麗莎常用的一種。
任雲沒和老板提起這事是為了避免越描越黑,把關係搞壞,再說她也沒證據顯示就是麗莎幹的。任雲遇到不愉快的事總是盡可能不擴大事態,息事寧人。
晚飯時,任雲依然心情沉重,機械地用筷子把碗裏內容物撥來撥去。碗裏盛的時那微波爐熱出來的昨日的剩米,加上從敲碎的鹹蛋蛋殼裏挖出來的呈碎粒狀的蛋白和蛋黃。本來要加點黃瓜條的,可她沒什麽心思弄。
這時手機忽然響了起來,竟是戴夫的來電,戴夫一般工作日不打電話,倆人各忙各的事,他的聲音顯得有點沮喪:“雲, 我的車出了問題,在單位停車場啟動不了。”任雲頗為意外:“啊?那要不要我來接你?”戴夫那裏有點猶豫:“你能不能多幫我一點?你先來接我去我家,然後我拿了工具後再接我回單位,然後再回去?是不是覺得我要求太過分了?”任雲起身道:“沒問題,我這就來接你。”
等任雲到達戴夫的公司,偌大個停車場隻有戴夫一輛孤零零的破車,戴夫像鴕鳥一樣屁股在外,上半身趴在座位上,用手電筒在方向盤後麵照來照去。見任雲來了,就讓任雲幫他拿著手電,他從車座位後麵取出工具來拆開啟動裝置,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戴夫總算捧著拆下的零件鑽進了任雲的車。任雲啟動了她的老車,在這靜靜的秋夜呼吸著習習清風,令她那一片混亂別了筋的腦子漸趨平靜。在戴夫向任雲致了謝後,兩人各自沉默了有好幾分鍾。過會兒戴夫終於開口問起了任雲的近況,任雲隻是輕描淡寫地告知實驗很成功,她正在寫論文。戴夫擔心道:“是不是我把你寫論文的時間占用了,真對不起啊!”任雲望了望戴夫,有點無奈地笑出聲來:“沒關係,今晚就算是放假吧。你怎麽樣?我是說除了你的車不動彈了之外,你今天過得怎麽樣?”
戴夫嗓子裏咕嚕咕嚕了幾下道:“今天是倒黴的一天。首先我的租客又拖欠我的租錢,其次我哥和我媽都跟我鬧不開心。”
任雲順手揉了揉他寬闊的肩膀:“可憐的戴夫,告訴你的fluffy到底發生了什麽。”
戴夫樣子依然不爽:“我的那個租戶,完全不尊重人。房租過期了有一個月了,我問他,他總說是已經寄出來了,害的我還到郵局去查。昨天我又問他,他說準備了現金,讓我到他家去取,結果等我開到那裏,一千三百刀變成了八百刀,說是等我不來,來不及又用掉了一些,讓我兩星期後再去拿。你說這氣人不氣人!完完全全不尊重我!”
任雲搖頭:“這不是尊重不尊重你的問題。他們還躲躲閃閃地怕你不尊重他們呢。他們可能就是沒能力租你的房子。”
戴夫大聲嚷嚷:“他們當然不尊重我,把我當猴耍。”
任雲微笑:“怎麽,非得說他們不尊重你,這樣你反而感覺會好一點嗎?如果是這樣,我就同意你的看法。依我看,他們是自己心虛,見了你又怕又愁。看你這塊頭,特別是發起火來的那股凶勁,誰敢小瞧你啊?”
戴夫樣子緩和了一些:“我凶起來很嚇人嗎?我有對你凶過嗎?”
任雲又笑出了聲:“怎麽沒有!你怎麽忘了,為這車修漏油的時候,你是不是發了一次火?”
戴夫訕訕地:“我真的是忘了,你可記得真牢。”
任雲意味深長地望了他一眼:“我會有心記住你所做的任何事。”
等車進入戴夫家的車道上,任雲受邀走進戴夫的家門。房子是嶄嶄新的,這使得裏麵不配套的舊家具顯得很不協調。任雲靠在客廳裏一張七十年代的布沙發上,看著戴夫在敞開式的廚房裏忙碌。原本任雲會對戴夫的住所很好奇,可此時的任雲有點心力憔悴,也覺得不該對別人的房產表示出太大的興趣,所以就隻乖乖地坐著隨便打量幾眼。
戴夫在廚房當然不是在燒菜款待任雲,他從車庫裏弄來一堆工具,外加一具小焊接儀,攤放在廚房櫥台和桌子上,認認真真地在那裏焊接他的卡車零件。認真工作的男人別有一種性感,任雲的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
戴夫不是那種很會哄女孩子的人,眼神直白缺乏殺傷力。和他在一起,總是得圍著他轉。不過在任雲得眼裏,他自有他有趣的地方,總能無意識地逗任雲樂。這個快四十的大男孩似乎依然蓬蓬勃勃充滿朝氣。雖然表現得好像要讓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多麽自私的一個人,一副吃相賊難看,實際上談朋友到現在,還是戴夫花的錢多。可憐他在這個社會裏一點都占不到什麽便宜,該他擔的責任一樣都逃不掉。
過了半小時左右,戴夫終於擺弄好了他的零件,他依然對房租的事耿耿於懷:“雲,你去過我的出租房,見過他們的車,那車比我的車要好很多呢!他們家的家具也是新的,有一次我去那裏的時候居然和我討論打高爾夫球。我說我從來沒打過,一幫子自以為是的家夥們在那裏酸唧唧地燒錢裝腔作勢,想想就受不了。”
任雲有點驚異地挑挑眉毛,她沒想到戴夫居然從沒打過高爾夫。她還去過一兩回呢,山城的土地不值錢,打高爾夫也不是太貴。花個十刀就能消磨個半小時。當然對她來說玩不是最重要的,拍張帶風景的架勢十足的揮杆照給家裏寄去才是最重要的。
戴夫依然喋喋不休:“他們少付我五百塊的時侯是否想到我還是照樣要付這房子的分期付款?他們開那麽好的車,我開那麽破的車,今天還要花一晚上修,他們居然還忍心欠我錢!”
任雲撲哧笑出了聲:“他們有什麽不忍心的,你開再爛的車也跟他們無關啊,你的車是你的選擇。”
戴夫很是不忿:“他們沒錢,壓根就不該買新車,應該像我這樣買舊車, 我就沒有車貸!”
“他們可能是不該買嶄新的車,但並不是人人都有本事開像你那樣舊的車的。我以前的舊車三日兩頭壞,拖到修車場,上百地送錢,不象你會自己修車。”任雲頓了一頓,又道:“若不是因為可以依靠你,我哪裏敢買現在這輛老爺車!”
戴夫被說住了,無奈地從嗓子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發泄著自己的不滿:“我哥也和我作對,上個星期天我上他家幫他修車庫門,然後在他家坐坐,讓他兒子把我兩星期前送他的生日禮物:遙控飛機玩給我看看。他和嫂子簡妮百般推托,說是不知堆哪裏了。我也急了,這玩意很容易損壞的,怎麽可以隨便亂扔呢!
結果我侄子自己坦白了,說是他把螺旋槳給弄折了。
我當然就批評他啦,要注意愛惜東西,我還不是在玩具店,而是在冒裏的精品店給他買的。我哥兩口子就臉拉長了,說什麽孩子誠實,應該鼓勵表揚。
我說他是比你們誠實,可我送禮物是為了能讓他最大限度地享用,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不愛護東西了。
我哥就說了句請你以後不要再送邁克禮物了,就這樣,把我給趕走了。
今天我車壞了,先給我媽打了個電話,她先不管我,劈頭蓋臉地批評我凶了小侄子。我說我沒凶他,就是比較嚴肅地跟他講了點道理。”
任雲搖頭:“戴夫,你侄子有爸有媽的,你就留給你哥嫂去管教他啦。”
戴夫不以為然:“我哥,哼,他小時候就老是手腳特重,弄壞好多玩具了!我們那時就為這老打架。別看他也是個工程師加MBA,混得春風得意,可他就是幹不了精細的工作。”
任雲:“那你哥是新仇舊恨齊湧,,,啊呀,戴維,大家一年也見不了幾次麵,何必鬧不開心呢。”
戴夫不快:“所有的人一不愉快就馬上下結論是我的錯!是我傷人的心了。我媽都沒仔細聽我解釋就指責我了!以前也是,隻要我和哥哥一打架,她就馬上覺得是我錯在先!”
講起過去的傷心事,戴夫就收不住嘴了:“因為我和哥哥沒法分享玩具,叢我們六七歲起我爸媽就給我們一件玩具買兩份,他一份,我一份。到如今,他的玩具壞的壞,扔的扔,丟的丟,捐的捐,沒留下幾件來;而我呢,所有的玩具都在原包裝盒了,嶄新如初。
有一次,我爸媽送了我們一人一盒帶軌道的電動小火車。我呢,屏到吃好晚飯才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仔仔細細地欣賞小火車,看了個夠就把小火車給重新放回盒子裏去,想等爸爸有空的時候幫我裝起來。
這時候,哥哥的小火車已經在廳裏嗡嗡亂叫了。我跑去一看發現他有節鐵軌裝反了,火車也裝得歪歪扭扭,就去糾正他。然後我們就打起來了。哥哥故意將火車頭往地下狠砸,把他的小火車給弄報廢了。
爸媽一看,也不仔細詢問,就上我的房間把我的小火車給拿出來給哥哥,讓我們一起玩。我可太委屈了,大聲嚎哭,抱著我的小火車盒子死不撒手,可我強不過他們啊!媽媽還拿了藤條打我的屁股!真不公平啊!”
任雲淺淺地親親戴夫的臉頰:“太不容易了,我們家總是先說老大,因為老大應該讓著小的嗎!”
戴夫很受用地撅起了嘴:“那天我就不洗澡,不刷牙洗臉,不上床,坐在廳裏看著我的小火車不讓哥哥來摧殘。第二天,外婆外公來看我了。我一看外婆來了我的心就平靜很多, 我媽因為要上班,從小就將我們交給外婆帶,所以我和外婆的感情很深。外婆一勸我,我就去洗澡刷牙,然後外婆把我的床鋪整得舒舒服服的,我鑽進被窩後就開始打盹。
‘你可真是個特別的小家夥啊!’外婆總是那麽說,然後她告訴我一個秘密,她特地給我又買了一盒一模一樣的小火車,藏在我的床底下,我興奮地一骨碌就爬起來,從床底下找到了嶄新的一盒小火車。我立刻緊緊地抱著外婆,幸福極了。然後外婆給我講道理,讓我尊重哥哥對他的玩具的擁有權,以後我就很少跟哥哥為玩具發生衝突了。
唉,別人說我,我總是難以接受,隻有外婆說我,我才願意聽,因為我能感覺到外婆對我有一顆特別柔軟慈愛的心,這可不容易,因為我覺得我這個人特別招人煩。”
任雲笑了:“哪有的事,我就覺得你特別可愛, 有一種特殊的可愛。”
戴夫有點不太信:“我有什麽可愛的。”
任雲:“你呀,一開始就把自己的缺點都呈現給我了,我沒覺得有什麽呀。我覺得你很坦誠,很真,看你活得那麽辛苦,你還很有犧牲精神。史地文說你不懂得如何呈現自己,他說得很對。”
戴夫不好意思地做了個鬼臉:“fluffy, 你和我外婆很像呢!你知道嗎,外婆的爸媽是新移民,他們帶著才兩歲的外婆剛到此地的時候是兩手空空,隻能給別人做雇工,從一個農場到另一個農場四處漂泊,外婆唯以她的聰明勤勞溫柔來獲得他人的尊重。”
兩人談了一會兒後,便起身回戴夫的公司,到了那裏,任雲看著戴夫把零件裝上,將車順利啟動後,她才打道回府,到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半夜十二點。
李雯坐在飯桌旁看電視還沒睡。“任雲姐姐,你怎麽才回來。我等你老半天了,就想和你聊聊。”任雲打了一個哈欠:“是學校裏的還是餐館裏的事?如果不是特別緊急的事,就放到明天聊吧。” “是學校裏的事,我這人一緊張就會語無倫次,讓人覺得我跟傻子似的,我真覺得像我這樣的人活著可真難嗬!”任雲疲憊地搖頭:“親愛的,無論誰活在這世上都不容易。你有你的軟弱,別人有別人的軟弱。如果你能意識到別人和你一樣是有缺陷的脆弱的人,你就不會太緊張了。好了,我要睡了,明天再說吧。”
躺在床上,她回顧了一下一天裏發生的事,心想有男朋友就是好啊,如果不是接到戴夫打來的電話,今天一準發一夜呆,把氣悶在心裏對健康有害無益,正事肯定一件也幹不了。戴夫的打岔,客觀上把任雲從苦悶的牛角尖裏拖了出來,被他這麽一攪合,任雲再想起白天的事就比較容易想得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