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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陳季冰] 稚嫩的民主和撕裂的社會

(2009-04-15 05:28:36) 下一個
如果說泰國今日的政治社會亂象對這片風光旖旎的旅遊勝地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害的話,它也造就了唯一的一個“贏家”。那就是他信——不管動蕩中的泰國人民將怎樣書寫自己國家今後的曆史,這位泰國第24任總理注定已經預留了重要的一個章節。

   
自從200129日他信當選泰國總理以後,這個篤信佛教的和平國家似乎就無可挽回地走上了分裂的歧途,而2006919日泰國軍方趁他信在國外出訪發動政變、解散政府並廢除憲法,則給這個素來以溫順的笑臉呈現世人的國家點燃了一把烈火。

   
現代曆史上泰國曾發生過難以計數的軍事政變,但從來沒有一次像2006年夏天推翻他信內閣的那次政變那樣,全麵深刻地展示了一個稚嫩而脆弱的新興民主社會的製度以及——更為根本性的——精神缺陷。

   
我同意許多觀察者的觀點,泰國問題植根於嚴重的貧富分化,多年來的經濟高速增長不僅沒有提升下層民眾的經濟地位,反而使這種巨大的社會不平等日益觸目驚心。這並非他信造成的,相反,身為泰國權貴階層中金字塔頂端的一名巨富政治家,他信試圖以其雷厲風行的個性風格和純熟高超的政治技巧在比較短的時間內扭轉這種狀況。這使得腰纏萬貫的他信具有諷刺意味地贏得了大多數泰國底層窮人的愛戴,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得罪了曼穀各領域的精英、軍隊,甚至王室。

   
很難斷言他信“背叛”自己隸屬的那個階級,究竟是基於執著的政治理想,還是純粹的權力欲望,亦或兩者兼而有之。但有一點是可以基本確認的,為了保住自己的權勢和順利推行其政策,他信采取了帶有明顯民粹主義色彩的政治鼓動手腕。正是後者,在原本一向平和安寧的泰國社會和泰國人民心中撕開了一道傷痛的裂痕。

   
政治、經濟、宗教、種族和文化地位的不平等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廣泛存在,由此滋生的對現行體製和政策的不滿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也廣泛存在。與成熟的西方老牌民主國家非常不同的是,在新興民主國家,政客們改變這種狀況的努力往往是從“建構”社會對立開始的。這確實是最方便快速地喚起強大精神資源的一條捷徑,但它就像金庸武俠小說裏的魔道武功——一旦族群對立的潘多拉之盒被打開,整個社會受到的貽害都將是無窮的。殘酷的曆史還一再告訴我們,最初的民粹鼓動者自身也終將被他自己所掀起的滔天巨浪所吞沒。

   
如果把近年來發生在泰國、經曆過“顏色革命”的獨聯體國家、以及我國台灣省等新興民主社會的那一場又一場群情激奮的遊行示威和騷亂衝突與發生在英、美、法等成熟民主國家的表麵上很相似的集會、罷工、示威等對抗性政治活動作一個細致的對比,我們會發現一個根本性的區別:在成熟民主社會,示威者反對的從來都是政府的某一項具體政策;而在新興民主社會,示威者反對的永遠都是現任政府本身。從著名的美國“反戰母親”辛迪·希恩的言行的激烈程度來說,她對當時的布什總統可謂深惡痛絕,但她從沒有說過布什總統應該下台或揚言要發動對他進行彈劾,她所要求的是美國立刻從伊拉克撤軍。而我們在台北街頭看到的情況則正好相反,不管執政的國民黨馬英九政府作出任何決定或出台任何政策,蔡英文女士的民進黨及其背後的深綠支持者都要反對。換言之,他們根本不接受馬英九和國民黨的執政地位。

   
這實在是一種異常深刻的悖論。在成熟的民主社會,有頭腦的公民普遍讚同一條原則是:凡是能夠不用投票箱解決的分歧最好不要投票。因為他們深知,投票必然意味著多數對少數的強迫,必定會造成被壓製的不滿;而協商和妥協雖也不能達到皆大歡喜,但最後的結果至少是各方自願接受的,不致留下很多後遺症。這條原則的反麵其實是:一旦決定啟動投票箱,結果必須得到無條件的服從。而在剛剛擺脫獨裁專製的新興民主社會,也許是公民的合法政治權利長期備受高壓所激發起的一種心理補償的需要,人們恨不得在社會的每一個角落都擺滿投票箱。然而,假如開票的結果不是自己的選擇,他們就會立刻傾向於把他們自己經過浴血奮鬥換來的投票箱一腳踢開。

   
在我看來,當紅衫軍高舉著他信的巨幅畫像高喊“阿披實下台”的時候,他們等於在宣布自己不承認上一次總理選舉,因而實際上也就等於宣布他們反對泰國現行的民主選舉製度。但假如真是這樣的話,他們又沒有提出任何改革現行選舉製度的主張。說到底,他們要的隻是他信,而不是民主製度——為了他們擁戴的他信,他們可以輕易地拋棄民主。

   
一個人“有權利”做一件事情,並不等於他“有能力”做成這件事情。新興民主社會民眾身上高漲的政治權利意識與幼稚的政治行為能力之間的驚人反差更加集中地表現在,他們不能明智地區分政治與法治的關係,他們無一例外地繼承了專製獨裁時期政治代替司法的強大精神傳統。他信在任總理期間的貪腐行為顯而易見是證據確鑿的,如果在美國這樣法治完備的成熟民主國家,他就算有再高的民意支持率,也難逃遭彈劾下台乃至鋃鐺入獄的下場,但缺乏獨立性的泰國司法係統和他信派政治勢力掌控的泰國議會不可能做到這一點。於是,為了糾正一個政客貪汙腐敗的錯誤,就必須通過發動一次軍事政變這樣一個更大的錯誤來完成。我們應該能夠注意到,在他信的反對者中,除了利益受損的曼穀權貴階層外,確實亦不乏民主法治的理性倡導者和維護者,包括好幾任泰國前總理和一些資深議員。遺憾的是,為了扳倒他信這個“貪汙犯”、“野心家”和“獨裁者”,他們與紅衫軍一樣,也輕易地默認、甚至加入了軍人幹政這樣一樁更加嚴重地踐踏民主法治的罪行。可以理解的是,這當然會進一步激起他信支持者的強烈對立——還有什麽比用武力推翻一個民選政府更不能為民主社會所容忍的?

   
在過去的8年裏,美麗的泰國就是這樣被鼓動對立的政治一點一點撕裂的。昔日和睦相處的人們因為他信而反目成仇,持不同政見的人們願意共同遵守的政治規範蕩然無存。而這一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我之前就說過,泰國貧富差距的拉大的確是客觀現實,但改變這種不合理的社會分配狀況的手段絕不應該是喚起同胞之間的敵視和仇恨。前南波黑戰爭時期,有一個塞族士兵曾經說過一句無比令人感慨和發人深思的話:我和我的穆族鄰居從小像兄弟一樣一起長大,我甚至不知道他是穆斯林。戰爭開始了,從他現在的軍服顏色上,我辨認出他是我的死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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