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毛大雪也不知道落了幾天幾夜,樂遊原上蒼茫一片,隻有幾株老樹的樹梢還在雪中聳立,在淒厲的朔風中倔強地掙紮著。
風聲裏似乎有萬馬齊奔,從遙遠的天際狂馳而來,挾雜著無數人馬的嘶吼,鐵器的撞擊聲,箭矢穿空的嘯音,刀劍入骨的鈍響,人馬倒地的震蕩,垂死的呻吟,都纏夾在風聲裏,在蒼茫廣袤而又漠然的雪原上回蕩。
方園八百裏樂遊原曾是廝殺場。兩萬多年前,綏國與靳國為爭草埸(注一)在此鏖戰月餘,死傷逾二十萬人,綏王和靳太子均戰死。此後迄今,陰雲鬱結,極難見青天 白日,殺伐怨怒之氣凝聚不去,入夜後天晦時常見鬼雄暗影,依舊躍馬橫槍刀光劍影相拚,戰氣縱橫,風聲淒厲,哀音四起。草原被屍氣長年侵蝕,土褐紅腐腥,長出來的草色赤赭,花皆白色,結的草籽有毒刺,飛鳥牛羊均不敢食。縱再是膽大的人也繞道而行,樂遊原從此絕了人跡。
已是午夜時分,雪原的風聲中似乎有鈴聲隱約,來得極快,白光一閃,一匹金紅色的猗(注二)從雪幕後躍了出來。那猗身如獵豹,腿長如馬,卻有爪如虎,頸長如鹿卻又有鬣毛如獅,尾長如鋼鞭,倒是長了個圓滾滾頗有喜感的貓臉,碧璽般的一雙圓眼,在飛雪中閃著熒熒綠光。
它吸了吸鼻子,回頭說:"哼,就是這埸子了。老子早講過,瓜娃兒迴雪你郎個不信唦!"
一朵六出雪花在猗的背上旋轉,越來越大,啵地一聲綻開,竟是個通身雪白的女子,跳了下來,身長玉立,穿一襲銀白色的雪鶴羽衣,腰係天蠶絲絛,足登夔皮雕海牙紋小蠻靴,靴沿上綴了一長串細鈴,大小不等,行動間叮咚如歌。雪白的長發柔滑似緞,斜簪著一朵雪蓮,淸光照人,麵如秋月,眉睫似霜,唇若冰玉,唯獨眼睛卻 是蔚藍,瞳仁黑如點漆。她似乎尚有幾分稚氣,但飛揚盼顧中,又有冷峭的鋒芒和老成的狡黠。
她信手在猗的大圓頭上彈了個指弓:"哈!有本事自己去找回來,別拖著我來啊!"
話未說完,猗已是呼地一口咬將下來,迴雪一閃身,像朵雪花般飄遠了,風中傳來她清脆的笑聲和鈴響。猗幾躍也追了過去,低頭在雪地裏不停地嗅著。
迴雪是逍遙天軒轅台上的布星小仙,隻有一萬三千歲,與太司命大人下棋時,被淘氣的靈寵猗打翻了棋盤,尚有一枚棋子不曾找到,可能逃入人間,逸在凡塵中了。大道無情,其實神的情是被苒苒光陰耗損而盡。神仙當久了,有無限的時光可供消磨,一切欲望反而都已淡化,口腹之欲口舌之爭聲色之情都隻是偶然的點綴,難得在緲緲永年中還能有喜好沉澱下來。這付棋子棋枰是太司命用流星之光和朝霞暮色煉出來的,端的是潤如凝雲,況已通靈識,西方老佛曾出三大如願他都咬牙不換,真真是心頭好。可想而知猗落了多少埋怨,就連迴雪也無顏麵對司命。
夜空中鉛雲欲墜,風越來越大,地上的雪被卷了起來,打著旋翻滾著,似乎有意識地向迴雪這邊湧來。朔風盤旋,凶煞之意聚集,側耳聆聽,依稀能聽到各種慘烈的呼嘯,是絕望,是悲傷,更有無窮的恨意與殺機。喊聲愈來愈巨,皆為一字: 殺!突然一聲暴響如雷,恰似一道拔地而起的雪噴泉,雪卷的一端高揚入天,聚出了一顆碩大如山的白色龍頭,晶瑩如玉又猙獰無比,龍須忿揚,劍齒僨張,兩顆閃 著精光的白眼珠子,蓄積著天地間的陰霾和憤懣,虯身蜿蜒不知多長,張開大口猛撲了過來。
猗大吼了起來:"戾龍!"
沉鬱日久,人間的刀兵殺意戾氣亦有形有質,若攫得一絲半縷精氣便聚為邪物,最是容不下任何清靜美好的物事,在玷汙和毀滅中刦取能量,嗜殺嗜虐,此中以戾龍為最。
迴雪左腳在飆風中一點,身形如葉片般飄起,在那一刹那間,戾龍的獠牙從她身後恰恰掃過。她足踏著繽紛揚曳的雪片,裙帶飄飄,身影飄忽,仿佛是一朵最大的雪花,迴旋著升入空中。
而猗早已打了個滾,避開戾龍的頭尾,張嘴向戾龍噴出一口清氣,氣過處如無形空火,戾龍的整個左前爪觸之即化。龍怒吼一聲,一座雪山轟然從天而降,恰恰把猗壓在底下。
迴雪知道猗的本事,倒也不急。她手在虛空中劃出半個圓弧,仿佛有半透明的水汽漸漸凝結,隱約是把長弓的模樣,弓弦處隻是一抹流光,似有似無,在朔風中發出錚錚的變徵低吟。看著作勢待撲的戾龍,迴雪唇角有一絲冷笑,毫不經意地拉開了弓,弓穹處卻不見箭矢,隻聽叮地一聲如冰淩乍破,紛落的雪幕撕裂開一縷通明,愈裂愈遠,直刺入返身欲逃的戾龍頜下。
戾龍搖首揚尾,卻已如被冰封凝結不動,項下一個閃爍著五色光芒的白棋子落了下來,在半空中翻了個麵,朝遠處迅疾滾去,猗從雪山中一躍而出,把棋子㘅在了口中。
在那一瞬間,風停雪止,世界凝結無聲。似乎有一個界點全盤崩潰,"當啷”一聲脆響從戾龍腹中傳來,整條龍如雪峰崩裂,隻見無數冰晶碎片在空中散開,朝著四周紛飛。每一個碎片都澄明如鏡,映襯出不同的人影麵像,有的衣著寒素,有的錦衣華衫,有滿頭華發的老翁,有叩首佛前的老婦,有歡樂大笑的幼子,最多的卻是春 閨中的年青婦人,有的麵貌平常,有的秀美靚麗,卻多是滿麵愁思。這些碎片成千上萬,在藍黑色的天地間紛紛揚揚,如落英繽紛流光迷茫,如同陣中幻影,每一片 都似乎重逾江山卻又輕若鴻毛,而每一碎片上亦纏繞著一個或數個灰白色的怨煞幽魂,至愛親朋天人永隔的眷戀哀慟,少壯盛年橫死沙埸的痛楚,忠義、叛逆、謀 策、失誤、功勳、罪愆、榮辱,種種憤忿不甘,那一切在人世的經緯縱橫中的困囿,千絲萬縷,不肯散去。
迴雪附瞰著無數蠕蠕湧動的戰魂,聽著漫天的哀聲嗚咽,猶豫了一下,反手拔下了自己頭上的發簪,那一朵白蓮如玉露清華,在她手中彌漫著柔和的光亮。
猗一見大驚,失口喊道:"莫呆了,那是你的本命修為..." 一言未了,迴雪已竭盡全力,用蓮簪在微微泛著龧光的天幕上劃下,空氣中一陣扭曲,豁開了長逾千尺的一道裂縫,邊緣如鍛爐般流濺著金光,裂縫中卻依稀見青天碧水,中有翠荷白蓮無限,緩緩有鍾聲叩響,渾沉深厚。
迴雪揑了個手印,說道:"去吧。"樂遊原上風聲又起,挾裹著無數灰白色的怨靈,擁入空間裂縫,化為點點星塵灑入蓮田,風聲漸息,裂縫亦漸不可見,終與長天一色混然一體,天穹依舊瀚渺深邃,但陰雲散盡,東天已是朝霞萬朵。
她長舒了口氣,把已經黯澹無光的蓮簪鄭重地放入袖中,拍了一下怔怔望著天際的猗:"大不了下凡重新修煉。我們也該回去了,你去把這枚棋還給太司命大人,說我有空還去請教棋藝呢。"
猗的長尾在雪地上狠拍了一下,雪泥四濺:"再莫提那老倌,板板的,格老子盡悔棋,還誆人....."
一陣風過,小仙和猗隨風而化。旭日東升,雪原皚皚萬裏,夜間爭戰了無痕跡。
開春了,有一群牧人遷埸,發現樂遊原今年綠草如茵,繁花似錦。
注一:爭草埸隻是猜測,時日已久,誰都不記得真正的原由了。
注二:就是覺得這字好看聲音好聽,故名此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