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哲學或神學的基礎,加上中世紀的社會擾亂,釀成寺院的虔修製度。現世既然惡濁,要避免它的薰染,僧侶於是隱到與人世隔絕的寺院裏,苦行持戒,默 想現世的罪孽,來世的希望和上帝的博大仁慈。他們的經驗恰和佛教徒的一樣,由於高度的自催眠作用,默想果然產生了許多“靈見”;地獄的厲鬼,淨界的烈焰, 天堂的神仙的福境,都活靈活現地現在他們的凝神默索的眼前。這些“靈見”寫成書,繪成畫,刻成雕像,就成中世紀的燦
爛輝煌的文學與藝術。在意大利,成就尤其烜赫。但丁的《神曲》就是無數“靈見”之一,它可以看成耶穌教的《阿彌陀經》。
我們隻舉佛耶兩教做代表就夠了。道教本著長生久視的主旨,後來又沿襲了許多佛教的虔修秘訣;回教本由耶教演變成的,特別流連於極樂世界的感官的享 樂。總之,在較顯著的宗教中,或是因為特重心靈的知的活動,或是寄希望於比現世遠較完美的另一世界,人生的最高理想都不擺在現世的行動而擺在另一世界的觀 照。宗教的基本精神在看而不在演。
最後,談到文藝,它是人生世相的返照,離開觀照,就不能有它的生存。文藝說來很簡單,它是情趣與意象的融會,作者寓情於景,讀者因景生情。比如說,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一章詩寫出一串意象、一幅景致,一幕戲劇動態。有形可見者隻此,但是作者本心要說的卻不隻此,他主要地是要表 現一種時序變遷的感慨。這感慨在這章詩裏雖未明白說出而卻勝於明白說出;它沒有現身而卻無可否認地是在那裏。這事細想起來,真是一個奇跡。情感是內在的, 屬我的,主觀的,熱烈的,變動不居,可體驗而不可直接描繪的;意象是外在的,屬物的,客觀的,冷靜的,成形即常住,可直接描繪而卻不必使任何人都可借以有 所體驗的。如果借用尼采的譬喻來說,情感是狄俄倪索斯的活動,意象是阿波羅的觀照;所以不僅在悲劇裏(如尼采所說的),在一切文藝作品裏,我們都可以見出 達奧尼蘇斯的活動投影於阿波羅的觀照,見出兩極端衝突的調和,相反者的同一。但是在這種調和與同一中,占有優勢與決定性的倒不是狄俄倪索斯而是阿波羅,是 狄俄倪索斯沉沒到阿波羅裏麵,而不是阿波羅沉沒到狄俄倪索斯裏麵。所以我們盡管有豐富的人生經驗,有深刻的情感,若是止於此,我們還是站在藝術的門外,要 升堂入室,這些經驗與情感必須經過阿波羅的光輝照耀,必須成為觀照的對象。由於這個道理,觀照(這其實就是想象,也就是直覺)是文藝的靈魂;也由於這個道 理,詩人和藝術家們也往往以觀照為人生的歸宿。我們試想一想:
目送飛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遊心太玄。
——嵇康
仰視碧天際,俯瞰淥水濱,寥闃無涯觀,寓目理自陳。大矣造化工,萬殊莫不均。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
——王羲之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潛
側身天地長懷古,獨立蒼茫自詠詩。
——杜甫
從諸詩所表現的胸襟氣度與理想,就可以明白詩人與藝術家如何在靜觀默玩中得到人生的最高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