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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戲與演戲——兩種人生理想》 - 朱光潛(1)

(2014-04-13 07:47:40) 下一個

看戲與演戲——兩種人生理想

朱光潛

莎士比亞說過,世界隻是一個戲台。這話如果不錯,人生當然也隻是一部戲劇。戲要有人演,也要有人看:沒有人演,就沒有戲看;沒有人看,也就沒有人肯 演。演戲人在台上走台步,作姿勢,拉嗓子,喜笑怒罵,悲歡離合,演得酣暢淋漓,盡態極妍;看戲人在台下呆目瞪視,得意忘形,拍案叫好,兩方皆大歡喜,歡喜 的是人生煞是熱鬧,至少是這片刻光陰不曾空過。

世間人有生來是演戲的,也有生來是看戲的。這演與看的分別主要地在如何安頓自我上麵見出。演戲要置身局中,時時把“我”抬出來,使我成為推動機器的 樞紐,在這世界中產生變化,就在這產生變化上實現自我;看戲要置身局外,時時把“我”擱在旁邊,始終維持一個觀照者的地位,吸納這世界中的一切變化,使它 們在眼中成為可欣賞的圖畫,就在這變化圖畫的欣賞上麵實現自我。因為有這個分別,演戲要熱要動,看戲要冷要靜。打起算盤來,雙方各有盈虧:演戲人為著飽嚐 生命的跳動而失去流連玩味,看戲人為著玩味生命的形象而失去“身曆其境”的熱鬧。能入與能出,“得其圜中”與“超以象外”,是勢難兼顧的。

這分別像是極平凡而瑣屑,其實卻含著人生理想這個大問題的大道理在裏麵。古今中外許多大哲學家,大宗教家和大藝術家對於人生理想費過許多摸索,許多爭辯,他們所得到的不過是三個不同的簡單的結論:一個是人生理想在看戲,一個是它在演戲,一個是它同時在看戲和演戲。
先從哲學說起。

中國主要的固有的哲學思潮是儒道兩家。就大體說,儒家能看戲而卻偏重演戲,道家根本藐視演戲,會看戲而卻也不明白地把看戲當作人生理想。看戲與演戲 的分別就是《中庸》一再提起的知與行的分別。知是道問學,是格物窮理,是注視事物變化的真相;行是尊德行,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在事物中起變化而改善 人生。前者是看,後者是演。儒家在表麵上同時講究這兩套功夫,他們的祖師孔子是一個實行家,也是一個藝術家。放下他著重禮樂詩的藝術教育不說,就隻看下麵 幾段話: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鳶飛戾天,魚躍於淵,言其上下察也。

天何言哉,天何言哉! 四時行焉,百物生焉!

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無窮也,日月星辰係焉,萬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廣厚,載華嶽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萬物載焉。

對於自然奧妙的讚歎,我們就可以看出儒家很能作阿波羅式的觀照,不過儒家究竟不以此為人生的最終目的,人生的最終目的在行,隻不過是行的準備。他們 說得很明白:“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以至於家齊國治天下平。“自明誠,謂之教”,由知而行,就是儒家所著重的 “教”。孔子終身周遊奔走,“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我們可以想見他急於要扮演一個角色。

道家老莊並稱。老子抱樸守一,法自然,尚無為,持清虛寂寞,觀“眾妙之門”,玩“無物之象”,五千言大半是一個老於世故者靜觀人生物理所得到的直覺 妙諦。他對於字宙始終持著一個看戲人的態度。莊子尤其是如此。他齊是非,一生死,逍遙於萬物之表,大鵬與倏魚,姑射仙人與皰丁,物無大小,都觸目成象,觸 心成理,他自己卻“淒然似秋,暖然似春”,哀樂毫無動於衷。他得力於他所說的“心齊”;“心齊”的方法是“若一誌,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它的效驗是 “虛室生白,吉祥止止”。他在別處用了一個極好的譬喻說:“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逆,應而不藏。”從這些話看,我們可以看出老子所謂“抱樸守一”,莊子 所謂“心齊”,都恰是西方哲學家與宗教家所謂“觀照” (contemplation)與佛家所謂“定”或“止觀”。不過老莊自己雖在這上麵做功夫,卻並不象以此立教,或是因為立教仍是有為,或是因為深奧的道 理可親證而不可言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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