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曉彤在美國沒有讀完博士,她讀了一年,拿到碩士就去找工作了。那時,工作還是很好找,她在一家小的通訊公司,做測試。
帶曉彤的是一位美國人,叫馬克,看起來蠻年輕的,實際上比曉彤大許多,已經三十多了。馬克五尺十寸,在美國人裏麵不算高。他像大部分美國人一樣,長得壯壯的,夏天穿著T恤,渾身的肌肉把衣服撐到緊緊的,好在他還沒有啤酒肚。馬克長得方頭大耳,濃眉大眼,眼睛圓圓的,曉彤總是想象如果他生起氣來瞪著眼,一定很可怕。好在,他脾氣蠻好,從來也沒見他生氣,總是笑嘻嘻的。曉彤記得麵試的時候,他一句專業的問題也沒有提問,隻是問了問她的背景,就開始講A市的好處,有山有水,周末帶著孩子到townlake玩,是A市許多家庭的娛樂活動。
當時麵試她的還有一位個子高高的,長得不像越南人的越南人,英文名叫Thu(念two),曉彤背地裏就叫他“二”。 他人蠻聰明的,也在他們組做。與他們同一個組的還有一位典型的德州人,叫泰德,個子很高,肚子很大,頭發都已經花白了,實際上也隻是四十幾歲。
剛上班第一天,中午吃飯時間,他們幾個領著曉彤上街吃完飯,就去Fry‘s 逛了好長時間。後來,曉彤發現,他們這種小公司,工作時間非常自由,隻要完成任務,不一定,每天按時上下班。實際上,他們工作非常努力,每天晚上很晚才下班。公司為了鼓勵他們晚上工作,就每天傍晚叫外賣。他們組裏,馬克是單身每天在公司混也沒所謂,“二”是從D市來的,他的家人還在D市,他每周一到周五工作到很晚,周末就開車回到D市。泰德孩子大了,每天也在公司做到很晚。曉彤是剛來的,需要學習的東西多,總跟著馬克一起,就與他們混的時間比較多。
曉彤是屬於那種要強的女孩子,在那裏工作都想做好,一開始,剛剛工作還沒有找到門路,馬克就耐心的指導她。曉彤隨時拿著本子記下每天學到的東西,遇到不懂的就問,有時就自己琢磨。
有一天,他們在測試一個新的協議,由於大家都沒有什麽經驗,試了一天也沒有結果,一直到晚上九點多了,大家就放棄了,準備第二天接著做。
曉彤回到家,收拾好了,躺倒床上準備睡覺。在床上,她忽然想到她在學校學過這個協議,這種協議包的長度是固定的,而他們白天調儀器時好像都沒有考慮這個因素。她想著明天問一問大家,她的想法對不對。可是,又怕明天忘了,或者萬一不對呢,多丟人那,要是能自己試一試就好了,要不明天早一點起來,去試試。這樣想著,她卻怎麽也睡不著了。翻來覆去,最後,她忽然想到,何不現在去公司試試啊。現在有沒有人,不行的話,也沒有人知道。
穿上衣服,一看表,已經半夜12點了。她住的公寓離公司很近,一會兒就到了。他們的公司在一條小路上,晚上,周圍靜悄悄的。曉彤把車停到門口,進了大門,感應的燈亮了,就感覺和白天上班差不多,也就沒有那麽害怕了。她趕緊試了試自己的想法,果真成功了。她激動的發了個郵件給馬克,就回家睡覺了。
第二天,一進實驗室,馬克坐在椅子上,手放在腿上,說:“give me five”。曉彤急忙伸手到褲兜裏掏錢,嘴裏還問著:“為什麽要五塊?”。他們小公司,彼此都很熟悉,經常有人過生日,或者什麽特殊的日子,大家湊錢買卡片,蛋糕,或者一些紀念品。曉彤還奇怪自己沒聽說誰過生日啊。
馬克沒有聽明白曉彤的話,他愣了一下,手還伸在那裏。她隻好又重複了一遍:“為什麽啊?”
“你把問題解決了,高興啊。來,Give me five!” 他把手舉起來。這下曉彤明白了他的意思,趕緊伸出手,與他擊掌。
“我還以為你問我要錢呢。”曉彤不好意思的說。
“我問你要錢?”馬克眉毛挑高,露出不解的神態。
“你把手伸出來,手掌向上,就像是要錢的意思啊,我以為誰又要過生日什麽的。”曉彤覺得自己理解的沒錯。沒想到,她的話音剛落,旁邊“二”和泰德就爆發出大笑。“二”笑的快掉到地上了,泰德仰著頭,拍著大肚子,馬克用手支著下巴,像是要極力忍住忍的非常難受似得。
曉彤的這次努力沒有白費,三個月過後,她就從實習生轉成了正式員工。她自己開始獨立負責一部分測試工作了。他們也把她當做自己人一樣,每天中午帶著她到處吃,然後,去逛商店,當然,男人去電子商店比較多,有時甚至去看電影,晚上,他們就工作到很晚。曉彤發現馬克工作時非常認真,他通常對她態度都非常好,不管曉彤問什麽問題,他都認真講解,但是,如果他正在思考問題時,就會讓曉彤等著,讓她不要打斷他的思路,“don’t interrupt my train of thought”。每當這時,曉彤會坐在旁邊靜靜的看著他工作,就想到那句:專心工作的男人最有吸引力。
當然,他們玩的時候也非常多。他們愛聽Bill Engovall 的脫口秀。曉彤也跟著聽,聽不懂,她就聽許多遍,這樣她的英語也進步不少。她最喜歡Bill用他太太來說笑話。他太太問他為什麽街邊有鹿的標識(why there is deer sign on highway?),他剛想回答是為了給開車的人的提示,他太太就繼續說:鹿也不認識字(deer cannot read)。他就隻好回答:但是它認得自己的圖像(but they can recognize the picture of themselves)。
他們經常用Bill Engovall的笑話互相調侃。曉彤當時從別人那裏買了輛二手車,是一輛miniVan,因為Bill Engovall 叫他太太的miniVan是goober mobile,結果,他們都叫她的車是goober mobile. 曉彤知道goober 不是什麽好詞,但是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查字典也查不出,隻好任由他們叫。每到中午吃飯時間,除了偶爾“二”開著他的車,都是曉彤用她的goober mobile帶著他們到處去,因為馬克和泰德總是開摩托來上班。
曉彤開車的技術不行,他們就總是在車上大驚小怪的叫喊,有一次,曉彤左拐的太快,迎麵的車直衝著他們開過來,馬克就說:我感到生命之光在眼前閃過。
Bill Engovall還有一個經典的句子,就是“Here is your Sign”,也是他們互相嘲笑的工具。有一次,曉彤把測試板往儀器上插的時候插反了,馬克看到了,馬上來了一句:“Here is your Sign”。
他們討論電影,就問曉彤都看什麽電影,她想著教育一下這些典型的德州佬,就說中國有一個導演很有名,叫張藝謀,然後把什麽“大紅燈籠高高掛”,“菊豆”等等介紹給他們,結果,馬克喜歡上了鞏俐,非讓她再介紹一些她的片子,於是,曉彤就介紹了“霸王別姬”。她告訴馬克叫:“farewell my cucumber (Concubine),很好看的”。
馬克有一點迷惑的看著曉彤,問:“是講什麽的”。
又是霸王,又是虞姬,還有京劇,再加上同性戀,曉彤講了半天也沒講明白,最後,就上網找出來電影的名字。等馬克看到Concubine後,笑翻了。馬克笑的時候總是用手握成拳頭放在嘴邊,像是要忍著笑意。但是,一到實驗室,他就馬上問泰德:“看過farewell my cucumber?”。看到泰德一臉疑惑的表情,他就使壞:“曉彤說是最好看的中國電影。” 曉彤不理他,等他告訴泰德以後,泰德笑的喘不動氣一樣。後來,這個典故也成了他們笑話曉彤的經典。
馬克總是說她像鞏俐,曉彤就說:“中國人在你眼裏長得都一樣吧。”他馬上反駁:“才不一樣。”他對人的五官還很有研究,說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眼睛大還是小,鼻子高還是矮,五官的比例一定要合理,排列要整齊規矩,否則,看起來就會不舒服,也就是大家說的不好看。但是,這就像是媽媽在家做麵包,放進烤箱時,每個麵包看起來都一樣,但是出來就不一樣了,有些鼻子歪了,有些嘴太突出,有些烤糊了。曉彤故意和他唱反調:“那為什麽商店裏的麵包都一樣?”“那是機器做的,將來有了機器人,大家也就長得一個樣了。到那時,也就沒有什麽好看不好看,因為大家都是照著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周末泰德回家陪太太,“二”回D市,馬克經常會看一些廣告找些娛樂活動。那天,馬克告訴她有露天電影,曉彤想到那種典型的老式美國看電影方式,可以在車裏麵看電影,於是就說她想去看看。馬克開著車,曉彤看地圖。要拐彎了,她就指著右邊說:“ 右turn(右拐)”。她前一天去中國人家的爬梯,中文說的流利,就摻到英文裏麵了。看到馬克把車一個勁的往左道上靠,她急了,指著右邊大聲重複:“右turn,右turn。。”。馬克邊看著後視鏡,邊把車轉到左邊行車道上,嘴裏還安慰她:“別著急,我要找到路口才能U-turn。”
曉彤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錯,禁不住自己笑起來了:“不是U-turn,是right turn。”
馬克疑惑的看了她一眼。曉彤急忙解釋:“中文的right就叫右(U),這兩天中文說多了,就亂碼了。”
馬克也笑了:“怪不得,我看你一個勁的指著右邊,還要我U-turn。”然後,又是那種使壞的笑著看著她,她急忙說:“不準告訴泰德他們。”
等到了地方,曉彤才發現,這裏不能在車裏看,而是真正的廣場電影。像曉彤小時候,隔壁海軍大院裏經常放的露天電影一樣。許多人自己帶著凳子,沒有凳子的人,就站到後麵。站在人群中,曉彤忽然有一種回到童年的感覺,在那一刻,她忽然非常想念家人,想念父母。
馬克有許多愛好,最重要的兩項就是收集槍和開摩托車。他參加射擊俱樂部,周末經常出去射擊或者打獵。他在網上和人交換槍支信息,有一次,還帶著曉彤去從別人手裏買了一隻長槍。那人給他看槍上的標注,他就給她解釋,這是二戰時期的槍,非常稀有。曉彤逗他:“你怎麽知道這個是真的二戰時期的槍呢?也許是假的,別人現做上的。”
馬克就非常認真的給她解釋:“你看這種刻字的方式,現在已經沒有了,做也做不出來了。”
馬克喜歡摩托車,他一直在看,終於買了輛YAMAHA,問他那麽喜歡哈裏,為什麽不買,他說等以後有了錢再買,這一個留著將來給兒子。泰德就笑話他,等他兒子會開車時候,他早就不能動了。他回答說:“那就讓兒子帶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