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了,這是岑玉第一次在國外注冊上學,所有的新同學都在學校體育館,站成一排排,隊伍的盡頭有一位老師,你隻要把要注冊的課程告訴她,馬上就會算出需要多少錢,你隻要寫出支票,課程就算注冊好了。
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岑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自己一路走過來究竟是對還是不對,自己的付出和損失究竟值不值得。生活上,先生沒有了,花了七年經營的家消失了,她又要一個人奮鬥從頭再來。事業上,轉了一圈,她從香港的博士來到美國讀這個碩士,又要浪費兩年,她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是什麽樣的。
正式上課了,功課沒有很難,一個星期隻是星期一到星期四有課,而且許多課還是晚上的,因為這裏許多當地美國學生都有全職工作,隻能下了班才來上課。第一節是王教授的課,王教授英文發音不錯,但是語速太快,沒有重點,隻見他在講台上麵對著幻燈像念經似的,而台下學生各做個的,教室裏嗡嗡作響,根本聽不到他講的什麽。
中午吃飯時間,劉錚開車帶她到自己的宿舍吃午飯,他的宿舍離學校很近,路過校內一排房子,她問:“那是什麽?”
“學生宿舍。” 劉錚回答。
“那為什麽我們不能住在那裏麵?”岑玉奇怪,因為在香港她就是住在學生宿舍的。
“那裏很貴的,”劉錚看了她一眼,像是看外星人似的,“不過,就是有錢也未必住的上,那裏暑假前就定滿了。”
岑玉不吭聲了。車子穿過理學院,體育館,網球場,經過大片的停車場,過了馬路,就出了學校。這裏的學校,沒有院牆,連個校門的標誌都沒有。在香港中文大學,起碼豎著幾根柱子,有一塊牌子,上麵寫著中文大學的標誌。在這裏,連個照相的地方都沒有,岑玉這樣想著車子進入一條小道,就拐進公寓,這個公寓也沒有門,到了第二排房子,車子停下,他們來到二樓,進了劉錚的宿舍。這是三間臥室的公寓,劉錚和另外一位從清華來的同學還有一位當地的美國女孩子住在一起。
客廳裏一個大沙發,電視,吃飯的桌椅,滿滿當當,樣樣俱全。“這些,這些,都是我們從垃圾箱撿來的。”劉錚指著沙發,電視,和吃飯的桌子,得意的說。
“這也能撿到?” 岑玉吃驚的感歎。
“那當然,等你搬過來,我也可以幫助你撿。”
“我什麽時候可以搬過來啊?”這是岑玉最關心的事,那樣,她就不用每天等著別人一起放學了。
“有一個同學從A市 過來的,需要找住處,現在她是每天來回開,要一個小時多呢。我幫忙再打聽一下,你也可以先和她租下一個三室的套間,然後,去貼一個小廣告,再多找一個人和你們Share。。。你有沒有看到學校公告欄裏有很多這樣的小廣告。”劉錚從桌上拿起一張紙,遞給她說。
“沒有呀,什麽小廣告?”岑玉讀著紙上印著的字:“尋找一位男性同住兩室的公寓,九月三十日開始。有意者,請打電話。”然後,下麵一排被剪成一條條的,像碎紙一樣,她仔細一看,每一張小紙條上都是電話號碼。
“一會兒,我帶你去看一下。” 劉錚把他的飯從微波爐裏拿出來,又去幫岑玉熱飯,“要租三室的公寓需要證明你有這個能力付租金,不過,聽說你很有錢。”劉錚看著她調笑的說。
“誰說的?” 岑玉很懊惱讓王教授看到自己的存款,這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結果,他們還沒有搬到新宿舍,就來了一位新同學,是從澳洲轉學來的,她的先生也在,所以,他們就住在大房間,岑玉和A市來的何潔住小的房間。何潔和新來的同學算清了各自該負的房租,水電,他們就搬進來了。岑玉是大事也糊度,小事也糊度,隻要自己不用動腦筋,誰多付一點,誰少付一點,她是都無所謂。
似乎一切進入正規了,岑玉每天騎著從劉錚那裏繼承來的自行車上學,說是繼承,因為那輛車是劉錚從上一屆的中國留學生那裏得來的。
這天,剛下課,走出教室,剛拐入樓道的休息區,就聽到一陣陣哈哈大笑聲。劉錚和其他一些中國學生圍著一位老師模樣的人。說是老師,是因為他的穿著和別人不一樣。那些學生通常是穿著簡單的體恤,中國人怕冷,大都外加一件夾克。這位穿著漿洗的平平整整的襯衣,白底帶暗紅色細條。他麵色黝黑,眼睛深邃,頭發不是很長,整整齊齊,但不是大背頭,而是有些向上用發膠粘的立起來。此時,他有些慵懶的坐在休息區的沙發上,一隻手摸著下巴,笑的露出像玉米粒一樣整齊的牙齒。
“哎,你明天有沒有事?” 劉錚看到她過來,問道。
“我明天上午有一門課,晚上有一門課。中間沒事。怎麽了?”
“土木係的宋教授,明天可以帶我們去檢查牙齒。” 他指著她,轉向那位老師,“Dr Song, 這是新來的研究生,電機係的岑玉。”
宋教授轉向她:“你好,宋家齊。”然後伸出手。
岑玉還不太適應這種美國人的介紹方式,趕緊伸出雙手握住,“你好,你好。”
“哪裏人那?” 宋教授問。
“Q市人。”
“哦,不是說山東出大漢嗎?”
“嗯,不好意思,給山東人丟臉了。”總有人這樣說,岑玉都習慣了,就先自嘲一番。
“哈哈,。。” 宋教授笑點真低,這樣也能讓他笑個不停,笑的岑玉手足無措的站在那裏不知如何反應。
“那,。。明天中午見。” 宋教授說著站起來,跟大家招招手就走了。
“有沒有洗牙?” 宋教授走後,岑玉趕緊問劉錚。因為這裏的學生保險不包括牙醫,所以去看牙還是很吸引人的。岑玉三年前去香港時洗的牙,本來這次回老家也要洗的,但是和高偉不歡而散以後,她做什麽都沒有興致了,把洗牙也忘了。
“我也不知道。”劉錚說:“明天問問宋教授就知道了。”
這天回宿舍時,劉錚還給她講了宋教授的許多八卦。聽說宋教授和一位年輕的學生有婚外情,他的太太和他離婚了,現在是單身一個人。
第二天,上完課,等岑玉來到停車場,已經有幾位同學等在車旁邊了。宋教授看到岑玉來了,就說道:“人都到齊了?我們走吧。”說著,轉身上車,進了駕駛室。
這是一輛miniVAN,其他同學都馬上坐到後排,岑玉隻好做到副駕駛位子上。
“你的英文名字叫什麽?”開著車,宋教授隨意的問道。
“Cindy。”
“哦,還是蠻容易叫的。”
岑玉點點頭,不知什麽接話。宋教授就自己接著說:“英文名字實際上就是方便美國人。因為中文有些發音跟英文不同,經常鬧笑話。我過去有兩個同事,男的姓石,就是SHIH,女的姓何,就是HE(英文發音‘嘿’),結果,美國人還要特意說明,SHIH is he (男的)and HE is she (女的)。”
“哈哈。。。”大家都笑了。
“Dr Song,您是台灣人?”劉錚問道。
“也不算,我是49 年國民黨撤退的時候去的台灣。”
“是嗎。您說話一點也不像台灣人。” 岑玉有一點驚訝。
“哦,你是說,我司帶灣郎 (我是台灣人)?”他學著台灣人的口音,宋教授說話真逗。
“也不是,就算是從大陸到台灣的人說話也和我們大陸的不一樣。就好像他們說爸爸媽媽是粑粑麻麻。”岑玉笑著解釋。
“噢,那可能是我經常到大陸去的原因吧。我前兩天剛帶著FULLBRIGHT團從國內幾個城市訪問回來。”
“是嗎,您經常回大陸?”大家一聽說國內就感興趣了,“您去了哪裏?”
“北京,上海,南京啦,還有武漢和安徽。”宋教授像是不經意的看了岑玉一眼,接著解釋道:“因為我是安徽人,所以就安排去了合肥。”
“您是安徽人?” 岑玉自己都覺得廢話,可還是掩蓋不住她的驚訝,“南方人啊,可真不像。”
“怎麽不像了?”
“南方人像您這麽高大的不多。”
“哦,那是因為我媽媽是北方人,她是蘭州人。”他轉頭向岑玉眨了眨眼,“我這沒有給北方人丟臉吧?”
岑玉沒想到他還記得自己昨天說的話,不好意思的笑了。
“Dr Song,您回國這麽多次,對國內的印象如何?”車後麵有人問。
“嗯,國內總體來講是往好的方向發展,基礎建設發展的非常快,我每次回去都有變化,不像美國,我到華盛頓去了兩年,回到聖S市還是老樣子,沒有變化。一個LOOP410擴展,建了兩年,還沒完成。”
“對啊,對啊” 岑玉像是許多從國內來的人一樣,別人說道自己國家的好,心裏就高興。
“但是,也有不好的,關鍵是人,崇洋媚外的很,我帶團隊去國內,全團就我一個人是中國人,但我是領隊。那天去安徽大學,看門老頭就是不讓我進門,說:“你是反(翻)易(譯)。”他模仿著安徽人的口音,又逗得大家哈哈笑。
“其實,崇洋媚外的不光是國內,香港也一樣。” 岑玉說。
“香港更嚴重,我兒子和同學去香港時,晚上去酒吧,女孩子隻和他的同學打招呼,因為他同學都是美國白人。”
“那一定是在蘭桂坊。”
“噢?你去過香港?”宋教授問。
“嗯。” 岑玉點點頭。
“再就是國內現在不重視知識和知識分子,這樣,不利於長期發展。”宋教授接著感歎。
“是啊,國內現在很多人非常短時,隻考慮眼前利益。”大家都同意宋教授的話。
“你們有沒有聽說過國內的順口溜?一等公民。。。”宋教授惟妙惟肖的學著。
“哈哈。。。”大家笑得不行了。“Dr Song,您比我們還了解國內那。”
“Dr Song,您記性真好,都能記住這些順口溜。”
很快,汽車下了高速,進入Downtown,Downtown看起來死氣沉沉,許多店麵都關著門,有些牆上還有大片的塗鴉,街上隻是偶爾有幾個黑人和墨西哥人在公交車站牌下不知在等什麽。車子來到一個拐角停下,岑玉看到一小塊牙醫診所的招牌,她懷疑這麽破落的街道怎麽會有人來看牙。
進入診所,一位年輕的中國女醫生,戴著口罩,就是宋教授的朋友。經過交流他們才知道,原來,這位女醫生要考德州牙醫執照,需要一位病人做道具。現在是給每個人照一下片子,找一個合適的病人。果然,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大家都在門口的休息室等著照X光,岑玉站在那裏和人聊天,聽到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岑玉就是,她是Dr Wang 的學生,本來以為來讀博士,有獎學金的,結果,什麽都沒有。”
“什麽時候工學院有博士了?”Dr Song 調高了眉毛,似乎是諷刺的說。
“Dr Wang 說馬上就可以批下來。” 岑玉回答。
“馬上?可能等你畢業也批不下來。”Dr Song非常不屑的說,然後問岑玉:“你是從國內那所大學畢業的?”
“她是香港中文大學讀博士的,本來以為可以轉學過來的。”有人幫助她回答。
“哦。那你可以轉導師啊,Dr Wang 今年也沒有經費,你不是沒有收入嗎?”Dr Song 不可置信的説。
“是啊,我也想,可是不知哪位教授有經費。”
“有經費的教授還是有的,看你適合不適合。你是學什麽的?”Dr Song 似乎是很關心,但語氣聽起來很嚴肅,像是在考察她。
岑玉忽然就感到有壓力了,像是宋教授開始麵試了一樣。她個頭矮,平時總覺得需要抬頭看人,矮別人一頭,沒有自信。可是,他坐在那裏,比她還矮,但一點也不影響他的氣場。他坦然的坐在椅子上,兩隻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身體挺直,不是一般的翹著二郎腿,而是一隻腳放到另外的腿上,頭微微揚起,眼睛眯著,看起來像是從眼角輕藐的審視著她,她手足無措的站在那裏,開始回報起自己的博士論文。
“我是學Neural Networks, 是人工智能的一個分支。”
“噢,那你已經做Thesis了嗎? 是什麽方麵的?”嚴肅的表情,不動神色,語氣也非常嚴厲。
“嗯,我已經開始Thesis 了,隻是Draft。我的論文是,。。。 是,題目是Multi-layer Neural Network and its Application。就是,通常人們研究Neural Network,每一個neuron 都是用兩種狀態,或者是有,就用1來代替,或者是無,就用0來代替。但是這兩種狀態之間的變化,可以是線性的連續變化,也可以是二分的binary,中間沒有變化的,直接從0跳到1。那我的論文是多層變化。。。” 岑玉開始講解起來,不知到底要講到什麽程度,越講,看到Dr Song 的眉頭皺的越緊,Dr Song的目光像是看穿了自己肚子裏沒有多少貨,岑玉心裏更加緊張,囉裏吧嗦的,也不知講清楚沒有。
“噢,”Dr Song 終於打斷了岑玉的講解,“這樣吧,Dr D 剛剛拿了一筆經費,正在找學生,我可以幫你介紹一下。”他說這話的時候沒有什麽表情,不知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那太好了,謝謝您了。”岑玉一個勁的道謝。
看完牙,宋教授開著車帶著大家,穿過高速公路,拐過一個街角,就像是來到另外一座城市一樣,街道上馬上熱鬧了許多。進入一個廣場旁邊的街道,路邊的商店裝潢的非常時尚,典雅。馬路上行人也多了,有的悠閑自在,像是遊客,有的行色匆匆,像是上班族。廣場的另一邊是一個古堡。宋教授說那是Alamo,當時美國人和墨西哥人的戰爭就是在那裏,美國人誓死保衛自己家園的決心奠定了德州獨立的精神。
宋教授帶著他們來到這座城市有名的河邊,叫RiverWalk。他們下了車,來到河邊的一個餐廳,宋教授說:“耽誤大家一中午的時間,不好意思了,今天我請客,不要客氣。”
他們坐到餐廳外的一個麵對河邊的桌子,雖然還是夏天,但這裏綠樹成蔭,加上餐廳裏麵吹出的冷風,一點也不熱。河邊是一排排的高樓,大多是高檔的賓館。一樓是各種餐廳,他們來到的是墨西哥餐廳。坐下以後,看到河對麵是一個中式的餐館,門口掛著大紅燈籠,裝修的古色古香。
“那裏原來是我的餐廳,現在歸我的前妻了。”宋教授指著對麵的餐廳說。
“喔,是嗎?Dr Song 還開過餐館?”
“開餐館很掙錢吧?”
大家開始七嘴八舌的問起來。
那是九十年代中期,岑玉的印象,在國內,像教授或者博士之類的學者,每天都是兩耳不聞天下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書呆子,沒想到,在美國還有像宋教授這樣邊做學問,邊開餐館掙錢的。也驚訝於他坦率的介紹自己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