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妞
扶霞姓鄧,棕發,端著的麵碗蓋掉半個臉,隻露出一雙大大的綠眼睛。我猜扶霞在舔擔擔麵碗,一絲絲麻酥酥的花椒餘味,還在舌尖跳動。那時的綠眼姑娘,還是紮小揪揪短辮的青春年華,露著瘦峋的雙肩,貪婪地在成都的大街小巷尋找。
扶霞最先的尋找,必是因為思鄉。1994年,互聯網和手機時代還遠遠沒有到來。偌大的省府,沒幾個郵局可以打國際長途。於是咽下思念,用食補缺。她的留學獎學金項目是研究中國少數民族史,到了川大,讀不懂中文文獻,更別提小數民族的敏感話題,教授欲言又止,噤若寒蟬。學無門,鬱悶之下,走出校門。這一走,如同如脫籠之鳥,從此掉進了四川的花椒缸裏。校外的竹園餐廳,一個小矮方桌,一把竹椅,書包一甩,“二兩海味麵,一兩擔擔麵。” 中國烹調在扶霞的世界裏,日漸清晰。
中國烹調一直有,但是世界各個角落的中國城,多是低端中餐。少的可憐的中餐菜譜,即便忽略語言障礙,用料非量化,描述含糊,一直是非中國人的迷惑。二十出頭的扶霞,一個偶然機會在成都街頭小店吃到魚香茄子,顛覆了她對中餐的全部印象。兩年後,1994年,回到成都,開始了她長達三年的川菜之路。我不由得想起朱莉婭•蔡爾德(Julia Child) ,她當年隨夫駐巴黎,學會了法國菜。和另外兩位朋友一起,用美國的原材料,親自反複試驗,重新編寫菜譜,寫出適合美國主婦在自家廚房做出正宗的法國大菜。朱莉婭的電視節目,風靡全美,從六十年代起延續四十年,堪稱小廚房大名堂級的人物。扶霞讓中式烹調走進英國家庭,不是朱莉婭,也似朱莉婭。
扶霞的川菜之路,酸甜交集。一年的獎學金結束之後,短暫回到倫敦,她很快堅定了自己以後的路,自費回到成都,上了廚師學校,成為第一個外國學員。剛把普通話說利索的英國姑娘,麵對川話連篇的教員和幾乎清一色的男學員的不屑,烹調、川話一起學,滿滿的筆記,跌跌撞撞。課餘,去各個餐館品嚐、取經。川菜,就跟這位伶俐的劍橋姑娘一樣,嘴上不饒人,千轉有千麵,麵麵是風情。尋常食材,做出不尋常的食物。川菜得以在中國本土以及海外盛行,自有它的道理。歪打正著,扶霞選對了入門菜係,她把整個的自己都投進了成都,包括言行舉止包括靈魂,這位綠眼睛的洋姑娘成了川娃子。
在隨後的15年裏,扶霞幾進幾出中國,陸續把川菜、湖南菜、江浙菜寫成6本書,這本《魚翅與花椒》是她的第三個出版物。書裏,菜譜是“輔料“,放在每一節的末尾。第一個菜譜便是魚香茄子,其次是擔擔麵,回鍋肉,黑椒蘋果鮮魷,甘肅餃子,木瓜燉雞,毛氏紅燒肉,豉椒蒸鳳爪,紅燒牛肉,喀什羊肉串,扒熊掌,粥,揚州炒飯。其中扒熊掌是她唯一沒有實驗過的一道菜,譯自1989香港版的《中國宮廷菜譜》。因為美食,她走遍了中國的東西南北。抑或因為她走遍了中國,才得見林林總總的中國美食。
一直想找有關美食的書。前年讀的 《了不起的中西部廚房》(Kitchens of the Great Midwest)和《廚房秘籍》(Kitchen Confidential)雖說和烹調搭界,搭上的卻是掌勺人,他們的曲折創業故事。美食,一直隔著靴子撓不到,更別提落到胃裏。再早些時候讀的梁實秋和汪曾淇的談吃集,赤果果地直擊食,是固然味美,卻缺了故事。所以胃裏雖落上了東西,腦子卻沒填滿。嘿,我這個刁嘴,就像雛鳥,嘴巴一直張著,填不飽。扶霞的《魚翅和花椒》,讓我的嘴巴一時合上了。合上的嘴巴,又在打開——
扶霞的這本書不是寫給我看的!也不是寫給你看的!你看了就知道我說的啥意思:-)
扶霞再怎麽把心揉碎了把肺掏空了,她還是個英國人,她寫的文字、菜譜,受眾是她的同胞。她的觀察以及描述角度,也是從西往東。中國人的雜食,乾隆微服私訪、宮廷銀筷試毒、末代皇帝和滿清、廚房刀工花樣、熗鍋名堂、廣東早茶、魚翅熊掌燕窩海參雪蛤為何許物、永樂遷都北京等等曆史或軼事,填滿了前三分之二,更像遊記而不是美食。而這個遊記對中國人,就跟冷飯放到另外鍋裏炒一遍罷了。她提到的那些家常菜,也不是我的最愛。扶霞的遊記美食都讓我覺得乏味,英美讀者卻買她的帳。從這個褐色頭發的姑娘眼裏,他們看到了自己—— 一張折疊的單薄外賣菜單,濃縮了幾代人對中餐的全部體驗和印象。而他們愛吃的酸甜雞、左宗雞等偽中式菜又占了折疊菜單的一大半。扶霞用了三分之二的篇幅,讓他們醒過來。
打動我的,是扶霞自己的故事。她初來中國的困惑、結交的各式朋友、騎舊自行車走街串巷、去韶山、去甘肅鄉下過年、被警察跟蹤、漢源尋訪花椒、走訪新疆。。。當她在甘肅鄉下掩麵痛哭的時候,在湖南孤獨噬心的時候,我懂得她的悲傷。英國人已經當她是中國人,中國人當她是外國人,這樣兩岸被擠壓的身份危機,左右推搡心弦長久緊繃,在某個濃縮的時空裏會失控。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時候,邊上的中國朋友訓斥她,怕村民以為扶霞在他家受了委屈。讀到這,真真替她心疼。扶霞後來幾乎要放棄她最初的誌趣,固然和中國的食品醜聞、環境汙染和官員腐化不無關係,她為了職業不得為之的暴飲暴食和浪費,導致了她巨大的負罪感。最要命的,我認為兩種文化給她的壓力和不快是股連她自己也沒清晰意識到的暗流,差點讓扶霞和中餐絕緣。魚翅和花椒,開始黯然失色。“The food-writer has lost her appetite…For years I have given everything to this country, and it’s wearing me out…I’m always missing someone, something…I just want to go home…to grow vegetables in my own garden, to cook shortbread and steak-and kidney pie.” 那一刻,扶霞必定抱著自己,傾淚如雨。
好的遊記或者美食書,不想變成千篇一律的旅遊攻略或者菜譜,不能沒有自己的故事和真實情感。扶霞和她的編輯很聰明,回憶錄般的三分之一,救了這本書。
那麽,什麽救了扶霞?——揚州炒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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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這的確是本可以打動人心的圖書。謝謝歸舟介紹
子喬回來了,一定有故事了:-)
這是廚房小情歌的介紹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iLEEA6cp5U
可以打開看看視頻下的文字介紹。我挺喜歡這本書的。
關於《Julie & Julia》,你說的對,電影裏有這一段。
謝謝歸舟分享。讀了你的書評,不用再去看這本書了。
《Julie & Julia》好像原先有書,講的是真事。那時候Julia還活著著,她看著這個做菜博客,一直沒啃聲。她很少給這類事情背書,她還覺得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做這麽多的法國菜,有拿她名字炒作的嫌疑:-)
最近剛看了《Julie & Julia》,這是第二遍,很有感觸。當年我和先生在成都走街串巷找小吃,一直是我們最美好的記憶之一。這些,都讓我很想讀讀扶霞的川菜之路。
我以前看過一本番紅花的《廚房小情歌》,她說的一句話非常感動我,“人生有時憂傷,所幸我們升起了爐火,又烹煮了食物。“
最後的圖片美得能把人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