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影裏一歸舟
行而知天下，攝而錄我知，文而記我得，閱書閱人，皆為快事
新舊交歲，我一手握書一手把門，讓老公、兒子砸瓶子。碎碎平安裏，跨著門檻的書是漫畫集《花生》。“這不是就是史努比嗎？“兒子說。看來我一不小心被一本流行兒童書砸中了腦袋。
原文是The Complete Peanuts，而且不是一本，全集有26冊，每冊磚頭一樣厚。我很少看漫畫，原想用快樂結束過去，或者開始新紀。誰知道查爾斯·舒爾茨（Charles Shurlz） 畫的不全是快樂。他從1950年起畫到2000年，近18000條連環畫，形形色色的人和故事，史努比寵物狗隻是其中之一。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查理·布朗，一個害羞、內向、孤獨、自卑的小男孩。同學們都在大遊泳池裏玩耍，查理·布朗想一起玩又不敢邁步，於是回家找個小水桶，一個人默默泡在水裏。四幅畫，幾筆勾勒，半句解說也無，一個孤單的孩子躍然紙上，讓人心酸。查理·布朗喜歡的鄰家女孩露西極盡諷刺打擊，露西卻對彈玩具鋼琴的施羅德情有獨鍾，偏偏施羅德隻愛鋼琴裏的貝多芬。萊納斯更可憐，丟了貼身小毛巾就丟了魂，一直是個長不大的娃娃，從頭到腳被露西數落。看完這本書，我隻有一次大聲笑出來。原來以為漫畫就是幽默，幽默就是快樂。查爾斯給的是近乎憂鬱的幽默，孩子也有許多成人不懂的悲傷。當我們正處於童年，我們並不覺得幸福。我們記憶中的童年隻不過是我們後來的想象，甚至所有的記憶，都是篩選和再造。夜裏，萊納斯和查理·布朗坐著看星星，兩人久久無語。萊納斯問：“望著億萬顆星星，你不覺得很渺小嗎？”查理·布朗說：“不覺得，我早就很渺小，已經無所謂。”想起自己小時候，萬事不能自己做主，也很沉默。兩個孩子的背影，也是我的背影，在黑幕下顯得如此單薄。好的漫畫連環畫，隻憑短短對話，就把感情、內心訴諸讀者，這就是一畫抵千言的魅力！
《花生》於是成了我2017年最後一吃，也是2018年首吃。我的2017年首書是一本蘇格蘭的旅遊書Top 10 Scotland。目擊證人（Eye Witness）出版的旅遊書一向精美，彩頁銅版印刷，攝影高端，介紹簡要，手一碰它腳就癢。去年看過的美劇《古戰場傳奇》（The Outlander）引起我對蘇格蘭的強烈好奇，大小城堡、史前石頭陣、小城，甚至蘇格蘭英語都充滿了魔幻。十幾年前我在濕漉漉的英國冬季遊走了倫敦和英格蘭東南部，溫柔的山坡、石屋草房，加上曆史的長河，讓她格外閨秀，一道和北美的自然截然不同的風景。當年我就下決心再來。如今目擊證人的書點著了暗火，我把所有心儀的古城堡、修道院挑選出來，貼上紙條。2月份另一本書是《瑞克·史蒂夫的蘇格蘭》（Rick Steve’s Scotland）。瑞克·史蒂夫是我心目中的英雄，2004年我懷揣著他的書單槍匹馬遊了北歐四國，一圈三周，從此打破自己膽怯的鎖鏈。有前頭兩本通讀的蘇格蘭書墊底，和一摞其他旅遊指南書，2017年我們終於成行英國。眼裏的風光，竟比書中的好看十倍。和英國人同處一室，累計兩周，接觸不同文化和觀點，其欣喜不亞於遭遇風光。徜徉於華茲華斯的故鄉，如雲一樣漫步，那高聳的山穀和水粼裏，仿佛看見水仙花的主人;在微風中起舞，“And then my heart with pleasure fills, and dances with the daffodils.”
旅程結束，在路上的身體收回來，靈魂接著走。讀了兩本保羅的火車遊記，一本橫歐亞《鐵路上的大集市》（The Great Railway Bazaar），一本貫中國《騎鐵公雞》（Riding the Iron Rooster）。他隻所以選擇長途火車，因為它是最大的集市，文化的壓縮罐。鐵路線像百足毛毛蟲，四通八達，伸到社會的各個角落。疾馳而過的人家、田園，和梳頭的小姑娘，成為窺見生活的視窗。足夠的空間和時間讓旅客從容地攀談，形形色色的人與事，聊或不聊，都會讓你了解到他們的世界。 每一個國家或民族，骨子裏的東西，從來不寫在外麵。保羅的遊記聚焦在人群，極少提到名勝。他的文章充滿個性鮮明的紀錄和黑色幽默，以及對一個國家直截了當的批判。他也許沙文主義，也許孤傲，但正是他的獨立風格以及不塗脂抹粉，讓讀者看到了真實的人群，才讓遊記有了深度，三十、四十年後還有讀者拍案叫好。可惜保羅的遊記一本也沒有被翻譯成中文。
我中學時著實痛恨曆史，年代人物曆史意義，背背背，味同嚼蠟。中年回頭，才發現曆史經常重複，過去可以今鑒，未來可以預言，而且地理中交織著曆史。於是開始讀史和傳記，2017年陸續讀了10本有關曆史和人物的書。最震撼的當數嶽南的《南渡北歸 · 離別》，以及《陳寅恪與傅斯年》（修補增訂版）。書中反複提及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談何容易！一個真正的學者，選擇了這條道路，也就選擇了孤傲和清貧，甚至隔絕。 而龍應台的《大江大海1949》和2018年剛讀完的齊邦媛的《巨流河》，則是從另一個角度描寫了改朝換代的中國和苦難的民眾。嶽南的冷靜理智，龍應台的發散，齊邦媛的收斂，讓我幡然領悟：人不能隻讀一本書！同一段曆史，一定要看看萬花筒。幾十年來一個觀點、一個聲音的模式，突然從中跳出來，讓我倍感自由的珍貴。
（參見讀書筆記：南渡北歸大離別 ）
哈金近作《南京安魂曲》（Nanjing Requiem）是耳聽，而非眼讀。今年在路上的時間比較多，聽了9本有聲書。雖然封麵標注為小說，裏頭的主要人物為真人真事。傳教士兼南京金陵女子大學代校長米妮·魏特琳（Minnie Vautrin）,南京大屠殺期間以及前後三年的日記，如今成了珍貴史料。她收容萬餘南京難民，在災難的6周裏，極盡全力保護他們。隨後又收容了4千年輕女子繼續義務教育。雖然哈金的小說被批評像報告，我想他不是沒有思想準備的。揭露日本侵華令人發指的事實和事件，和有效利用筆墨刻畫人物，哈金做出了選擇。人物平淡無奇，不當的主訴人選擇，讓讀者無法和悲劇靠近。但是我認真聽完了，並尊敬那些幫助過中國人的外國人：米妮·魏特琳，約翰·拉貝（John Rabe），等等。後者是德國人，主建了南京安全區，拯救了20萬平民。米妮1940年因病回到美國，1941年自殺。
水木茂的曆史係列《漫畫昭和史》（Showa : a history of Japan）給了我另一麵鏡子，他從日本人的角度，回憶二戰前後的曆史。還有林語堂的《蘇東坡傳》也頗值得一讀。蘇東坡因其多才、多難和胸襟，文學成就直逼李白。他即能花間小唱，也能指劍長歌，書法繪畫無不精，且善烹調。居士指哪兒，皆行雲流水。
（參見讀書筆記：漫畫的曆史、曆史的漫畫，作文當學東坡，做人當學子瞻）
放下曆史書，也放下一些影子。生活的溝豁和梗介，不管當時看起來多麽難以跨過，其實不過人生長河一勺水而已。宛若爬山涉水，其實之苦累，遠行之後回望，原來是山小水短，不足為奇。這也算是讀史另一收獲吧。
今年碰上了好幾本黑人題材的書，其實不是碰上。幾大文學獎：曼布克獎，美國國家圖書獎，和普利策文學獎這兩年全被黑人題材的小說囊括。《地下鐵路》(The Underground Railroad)得了2016年的美國國家圖書獎，和2017年的普利策文學獎。《出賣》（The Sellout）得了2016年曼布克獎，和2016年的美國國家圖書評論家獎。《拾骨》（Salvage the Bones）得了2011年的美國國家圖書獎，這位作者賈斯泯·瓦德（Jesmyn Ward）2017年再拿美國國家圖書獎。黑人作家逐漸崛起，和這些大獎不無關係。真心實話，隻有《出賣》是真正意義的文學創作，給《地下鐵路》的獎簡直是人情獎，或者鼓勵獎。小說平鋪直敘，沒有結構可言，人物更無立體感。其中一個主人物寫到書下半部分就消失了，再無交代。地道裏出現蒸汽機車，更是荒唐。如果揭示曆史大於文學創作，如果鼓勵少數族裔創作大於其他，文學的路以後如何走? 另一本《拾骨》尚可，以2005的卡特裏娜颶風為背景，卻沒有深挖——如果黑人受重災的原因是貧窮，那麽貧窮的原因又是什麽？女孩子早孕，家中饑一頓飽一頓，孩子們打群架鬥狗，去白人鄰家偷東西。。。兄弟姐妹在混亂裏自救自助，那才是小說的中心。當政治正確風刮進文壇，這個獨立的領域開始令人擔憂。
（參見讀書筆記：辛辣的叛徒）
今年讀過的最有趣的書是《夜半馬戲團》（The Night Circus）, 希望有一天被拍成奇幻電影。最傷感的書是蕭紅的《山花燦爛寂寞紅》，果然才女早逝有因啊。最哲學的書是《悉達多》（Siddhartha），最孤單的書是《池塘》（The Pond）, 最饞人的是汪曾祺 的《故鄉的食物》。
最好的兩本書是《冷山》（The Cold Mountain）和《使女傳奇》(The Handmaid’s Tale)。
《冷山》文字優美，一如阿巴拉契亞的山脈，也是作者查爾斯·弗雷澤生長的地方。人物刻畫和對話都很傳神，小說結構高超，層次豐富，幾乎沒有瑕疵。抱怨最多的是結尾，可我並不覺得突兀。荷馬的《奧德賽》，在美國的南方重演了一遍，戲中的救贖者也同樣是女子和奴隸——那位隱居的山羊婆婆仿佛是天上派下來的智者。 我和先生去過阿巴拉契亞山脈的藍嶺，在高地開著車，遠方罩著青嵐，一層一層的山梁，一排一排的眉眼，漸次漸淡，直到最後一層化成了天空，仿佛整個世界都是穀都是脊。這就是艾達、茹比、和尹曼熱愛的冷山，還有他們又恨又愛的家鄉同胞。在冷冷的藍色旋流裏，述說那個時代的南方和愛。
（參見讀書筆記：紅顏闌珊的南方、情懷難卻的冷山）
《使女傳奇》（The Handmaid’s Tale）2009年讀過，今年重讀。那是我讀的第一本瑪格麗特的書。加拿大有幾位作家我極推崇：邁克·翁達傑（Michael Ondaatje）,他先詩後小說。詩人的文字往往精美，邁克的更是千錘百煉，用意深遠。可惜2011年後再無作品。還有愛麗絲·曼羅（Alice Munro），她是短篇高手，主女性題材和社會家庭問題，人物往往比較簡單，是加拿大唯一文學諾獎得主。2017年我隻讀了一本她的書，2018年再接再厲。再有就是延恩·馬泰爾（Yann Martel），他的《少年派的故事》（Life of Pi）讓人耳目一新。延恩頑皮，有著悖論式的想象力。他的文字主題均圍繞奇幻和冒險，來揭示更深刻的人生道理。我今年讀的《葡萄牙崇山》（The High Mountains of Portugal），雖然不如派，也不錯，我常常忍俊不住。延恩的比喻很妙，他的大猩猩、教堂和小孩的糾纏非同尋常地燒腦。最後就是大筆之家瑪格麗特·艾特伍德（Margaret Atwood）。這位多變的作家，題材跨度大，科幻、女性題材、反烏托邦、兒童一起上。創作詩歌、小說、散文、劇作、繪畫，甚至技術發明。這個滿頭銀發的老太太精力充沛，筆耕不輟，社會活動活躍。2014年她寫完一本《文人騷客的月亮》（Scribbler Moon），貢獻給未來圖書館工程，要2114年才發行。唉，老太太玩到讓讀者心碎。
《使女傳奇》在我手裏已經發黃，瑪格麗特早期的書，初讀我已經叫絕。她對現實的隱射，居然32年後仍有社會意義。去年拍成電視劇，片子和演員一舉得獎。虛構的故事，能當今人的警鍾。此書我會另寫讀書筆記，這裏就不多言了。“If it's a story I'm telling, then I have control over the ending...But if it's a story, even in my head, I must be telling it to someone. You don't tell a story only to yourself. There's always someone else. Even when there is no one.”
書本裏的智慧是織線，隻願有人也看到這張網的美麗，與我共投羅網。
—— 2018.1.17日淩晨，於大急流
附錄：2017年閱讀書單（英語標題的為英文版書，中文標題的為中文版書），總記50本半：
1. Top 10 Scotland Alastair Scott 旅遊
2. 蘇東坡傳 林語堂 傳記
3. 向左走、向右走 幾米 繪畫小說
4. 月亮忘記了 幾米 繪畫小說
5. A Room with a View E. M. Forster 小說
6. Pond Claire-Louise Bennett 散文
7. What If?: Serious Scientific Answers to Absurd Hypothetical Questions Randall Munroe 科普
8. Showa : a history of Japan, 1926-1939 Shigeru Mizuki 曆史漫畫
9. 南渡北歸·離別 嶽南 曆史
10. Showa : a history of Japan, 1939-1944 Shigeru Mizuki 曆史漫畫
11. Showa : a history of Japan, 1944-1953 Shigeru Mizuki 曆史漫畫
12. Rick Steve's Scotland Rick Steve 旅遊
13. Gilead Marilynne Robinson 小說
14. 山花燦爛寂寞紅 蕭紅 散文
15. Showa : a history of Japan, 1954-1989 Shigeru Mizuki 曆史漫畫
16. 陳寅恪與傅斯年(修補增訂版） 嶽南 傳記
17.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龍應台 紀實
18. Last Train to Istanbul Ay?e Kulin 小說
19. Cold Mountain Charles Frazier 小說
20. 人間詞話 王國維 文學評論
21. Underground Railroad Colson Whitehead 小說
22. What Was the Underground Railroad? Yona Zeldis McDonough 曆史
23. The Underground Railroad- An Interactive History Adventure Allison Lassieur 曆史
24. The Night Circus Erin Morgenstern 小說
25. Indignation Philip Roth 小說
26. 皮囊 蔡崇達 散文
27. 談吃 梁實秋 散文
28. 秦並天下 易中天 曆史
29. 故鄉的食物 汪曾祺 散文
30. The Great Railway Bazaar - By Train Through Asia Paul Theroux 遊記
31. Riding the Iron Rooster Paul Theroux 遊記
32. Siddhartha Hermann Hesse 小說
33. Into the Wild Jon Krakauer 紀實
34. The Notebook Nicholas Sparks 小說
35. 漢武的帝國 易中天 曆史
36. 軟埋 方方 小說
37. All the Pretty Horses Cormac McCarthy 小說
38. English History Made Brief, Irreverent and Pleasurable Lacey Baldwin Smith 曆史
39. Me Before You Jojo Moyes 小說
40. The Paris Wife Paula McLain 小說
41. Nanjing Requiem Ha Jin 小說
42. The Sellout Paul Beatty 小說
43. Runaway Alice Munro 小說
44.The High Mountains of Portugal Yann Martel 小說
45. Salvage the Bones Jesmyn Ward 小說
46. Magpie Murders Anthony Horowitz 小說
47. How to write your best story ever! Christopher Edge & Nathan Reed 雜文
48. Grandfather and the Moon Stephanie Lapointe & Roge 繪畫小說
48. 從修辭的運用透視經典散文藝術境界的溝成 黃雅莉 雜文
50. The Handmaid Tale Margret Atwood 小說
51. The Complete Peanuts： 1957-1958 Charles M. Shurlz 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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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骨容易讀，不燒腦。
Salvage the Bones 打算讀的，沒得空.
你推薦的書和電影，很有幫助[Rose][Rose]讀書是要幾位誌同道合的，才有趣。
子喬看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