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中的離別,往往是永別。
當事其人,不知永別,因為年少,因為迷於紛亂。一位叫瘂弦的南陽中學生,1948年11月4日隨著五千人的聯中隊伍步行離開家鄉,媽媽跌跌撞撞的腳步在一團亂中找到了兒子送上了一塊油餅,兒子卻連頭也沒回跟著老師一蹦一跳離開了城門,遷到沒有戰事的湖南繼續讀書。從此,“十六歲她的名字便流落在城裏,一種淒然的旋律。”10年以後,在海峽彼岸,“影子與影子之間,在訣別與遇合之間,在我的眼睛不在那兒的,那些時辰,在月光中露齒而笑的玉蜀黍下麵”,他的“心靈是一隻古老的瓶,隻裝淚水,不裝笑渦。。。”60年後回到家鄉,家鄉等他的是兩座墳墓,幾十年的哀傷。
不是少年的懵懂無知,一批大師也在去留之間猶豫。陳寅恪在最後的機會裏才離開清華園、離開北平,從南京轉到上海再到廣州,靜觀時局。傅斯年一而再,再而三請他赴台,陳均未答複,最後留在了嶺南大學也是後來的中山大學。恪守“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陳寅恪拒絕學馬列,拒絕阿語奉世,在批古的風頭下堅持研古,最終失去立身之地失去助教失去工資失去健康。以衰柳枯蘭之身,“刻畫殘山剩水”。他晚年研究的幾位紅妝弱女,是借古喻今,明己心誌。當他躺在床上,隻能靠流食維持,高音喇叭架到他房間裏,老淚縱橫之時,他是悔恨的,“今生積恨應銷骨,後世相知儻破顏。”陳寅恪和俞大維、傅斯年至交姻親1949年以後天各一方,傅斯年、胡適、李濟等撤到台灣的學術大鱷意想不到地“歸骨於田橫之島”,故鄉變成遙遠的一個個夢。
嶽南和龍應台筆下的大離別雖然觸及同一個時代,手法卻很不同。嶽南是冷峻的,他持的是曆史態度,寫的是大人物。龍應台是動情的,她寫的是紀實故事,描述了小人物和平民。讀過嶽南的《南渡北歸》和《陳寅恪與傅斯年》,長歎頓足;掩卷龍應台的《大江大海》,淚滿盈眶。對待曆史,沒有心底的熱,無法開始。開始之後,又要有足夠的冷,才能持續。所以,我不排斥這兩種手法,冷和熱都可以成為激情。罵龍應台的李敖,是為了炫己。沒有一本書,可以對一段曆史給予全方位的描述,所以我們需要借 不同的書和史料,了解往事故人。每一個人的觀點,也都受自身經曆和眼界的局限,很難不偏不倚。這就要靠讀者自己,辨識良莠,去粗存精,把握方向。
《南渡北歸》之《南渡》,我另外有過讀書筆記《擦一麵八十年的鏡子》。《南渡北歸》之《北歸》和《離別》去年底和今年初讀完,加上昨天讀完的《陳寅恪與傅斯年》,內容上一氣嗬成。如果說《南渡》氣勢磅礴的話,《北歸》和《離別》則怒其不爭,繼而黯然神傷。這個“其“就是國家和在其掀起的大浪裏沉浮的民眾。一個民族有外患的時節,同仇敵愾,發奮圖強。十四年外患剛結束,卻馬上開始內戰。五年內戰告一個段落,更恐怖的開始了——窩裏鬥,持續了25年左右。一個大廈,從外部很難打垮,但凡從內部中間開始拆起,便是將傾之時。因此很怕讀《離別》,離別之後便是消亡。1949年留在大陸的學者文人,幾乎全軍覆沒——他們躲過了日本人的飛機大炮,卻死在了自己人的跨下。因而慘烈,因而不忍看。中國大陸的學術人才從此出現了斷層。撤到台灣的學者,雖然還能繼續學術,仍舊有獨立之精神,卻也是饑寒交迫,加上蔣家王朝的高壓統治、派係紛爭,也沒有十分舒心。原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為了保護清華基金,思殫慮竭。後來為建原子能研究所和重建清華,最後一病不起。傅斯年據說去世前不久還在寫稿子,為了換點稿費做棉褲。胡適被蔣介石重用了又冷落,再重用再冷落,羈留於美國十來年才回到台灣。即便最後榮享大葬大禮,胡適也有不少委屈。大陸老毛發起的批胡適運動,台灣徐複觀、李敖的倒胡筆戰,都讓老年的胡適身心疲憊,尤其是他的入室弟子羅爾綱和親生兒子胡思杜在海峽對岸寫的倒戈滅親文章,足夠讓他悲涼透背。三聯書店奉命編輯匯總出了八大本300萬字的批判胡適文章,這還不算小範圍的內部談話紀錄,比如沈從文的《胡適實際上很淺薄》,否定胡適的成就。胡適集過郵都被沈從文拿出來說事,原本我想寫沈從文《湘西散記》讀後感的,也沒了興趣。”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談何容易!一個真正的學者,選擇了這條道路,也就選擇了孤傲和清貧,甚至隔絕。
卷入政治波濤的國人,很難再傲。那位說過“與其做官,不如開剃頭店,與其在部裏拍馬,不如在水果攤上唱歌”的金嶽霖,在民國的時候做到了,在新中國卻“痛改前非”,在毛跟前感激涕零,誓用馬列主義來武裝自己。這一批人,用嶽南的話說,是“在刀尖上起舞旋轉”。還有馮友蘭(梁效班子)、何其芳(批胡風前鋒)。。。最大號的當數郭沫若,他一生寫的見風使舵、溜須拍馬的文章該和他的學術文章一樣多了。自己的二子三子慘死於文革,他咽下淚水繼續擁護文革、繼續批更多的人,也因此出現更多的郭世英郭民英。違心的事情做多了變成了自己的命運。當年北伐時期投昆明湖自盡的王國維,以孤傲之軀,換得他心中堅持的士尊。文革中自殺的學者文人至今沒有統計出確切數字,曆史還沒有走遠,卻已經開始模糊不清。
無法再講下去。。。
二戰結束,世界要德國和日本賠罪,受害國家期望他們反省。中國1949年到1976年之間的浩劫,全民卷入達25年之久,政黨和每個人是否也該好好反省?對,每一個中國人,尤其今人!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中國湧現了大批年輕學者,真正的大師成批出現,到了六十年代又成批地離去。隕落的何止是生命,那是一個民族的沉淪!
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寫的是更被現人少知的離亂。內戰後期200萬人的大撤退,其中63萬軍人,其他為公教人員及其家屬。陰差陽錯的瘂弦是其中一位,還有抱著孩子的龍應台父母,抓壯丁去的,走過十萬大山的中學生。。。那是另一個南渡,另一場離別。本書又轉而敘述二戰時期的德、俄戰場和南太平洋戰場,台灣人被日軍征去打仗或者看守戰俘集中營;從二戰後各國士兵和俘虜大遷移,又到內戰難民流離失所,到本省人對國軍的期盼和失望,再到孤兒們的悲情,還有香港其實是二戰後以及內戰結束後這幾股難民潮的漩渦聚集之地。內容之多,格局之大,確實不好搭。
搜索一下“長春圍城”吧,你會吃驚,如我。這個被隱秘的往事堪比南京大屠殺,被困餓死的平民10-60萬之間,因為圍城部署第四條是:嚴禁城內百姓出城。餓到小姑娘望著媽媽,想“她怎麽還不死啊?死了我就可以吃她的口糧了。”
枯骨堆起來的曆史,禿鷹來不及吃的屍山,血淚流成的長河,海一樣的苦難。為什麽中華民族躲不開戰火的廝殺?為什麽逃不開不公不義的踐踏?
龍應台提出罪與罰的疑問,就如勝利者和戰敗者不是一成不變的一樣,曆史自以它自己的方式懲罰罪過。切莫相信“人民”的名義,包括宋朝及古代各朝,包括幾次世界大戰,“多少政治上的罪惡都是假借‘人民’的名義而犯下的"(引自林語堂《蘇東坡傳》)。按照林語堂的理論,對一個人的真實評價,對一個政權和時代是否愛戴,等ta過去或失勢以後,終會水落石出。
-----止筆於2017年2月20日
李敖的《北京法源寺》寫得還是挺不錯的,我當初推薦這本書給我的男同學,告訴他們這是一本裏麵沒有一個女人的書,悲壯、陽剛。不過確實像你所說的,李敖這個家夥有點太恃才傲物,尤其老了以後,還有點倚老賣老。
這套書我已經去訂了,三冊外加一本《陳寅恪與傅斯年》,準備運足了心力再開始看,不過你的書評寫得這麽好,我都不敢再寫了。
文學城得一知音,我沒有白來:-)
南渡北歸非常厚,靜下心來讀,慢慢讀,會讀完的。
李敖的《北京法源寺》寫的還是很不錯的,我許多年前讀過,昨天才發現是他寫的:-)就是這家夥喜歡到處罵人,尤其名人,我看不太慣,嗬嗬。龍應台寫這部《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確實顯得有些吃力,但精神可嘉,那個年代的故事不嫌多,隻怕被人忘。
見國之精萃被虐作犬彘,唯有心痛欲裂。
這慣於遺忘的民族啊,何時能反省自身的苦難?
博主的書評堪稱一絕,而子喬和夢湖的評論更是錦上添花。文學城有你們就是名副其實了。文學不是玩弄文字的輕浮,文學是深沉的思想凝聚,是幫助我們走出徘徊,尋找突破和自由的工具。謝謝你們!
李敖為批判龍應台的書還專門寫了一本書,他說曆史是他的領域,龍應台過界了,有點文壇黑社會的感覺,可這個行為本身對龍是極大的恭維。
許多處都是啟迪人思考的種子。
沈從文是大陸淪陷後第一個挨批的人,他為此自殺過,還是林徽因仁勇地施以援手,他才緩過一口氣,後來就深深沉默不再寫小說了。。
“對待曆史,沒有心底的熱,無法開始。開始之後,又要有足夠的冷,才能持續。”,我感到了你的熱,也感到了你的冷。讀書之後有感悟,還能把感悟寫出來,已經不是人人能達到的境界,而你還有更深層的,延伸的思考,見地不俗,立場鮮明,觸動人心,雖然你的觀點我不一定百分之百的同意,比如說關於沈從文。
你提到的這幾本書我都要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