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影裏一歸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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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偽的純真

(2016-11-05 16:26:52) 下一個

《純真年代》這本書很老很老了,講的是十九世紀末期紐約上流社會的社交禮儀、婚姻家庭、等級分化等等,聽起來非常枯燥的主題。但是正像其他文學作品一樣,它的生命力在於細節,通過瑣碎的日常生活和對話,描述了上流社會之流於形式,一方麵對人要求非常苛刻、嚴厲,但同時又禁止人的獨立思考能力。凡是超越了社會規範的言語和行為,都會遭到批判、抵製甚至更為嚴重的後果。書名裏的純真年代,實際上在作者筆下是帶有貶義的,因為在純潔的背後,同時又帶有一種虛偽。家庭婚姻關係也是以這樣的一種形式存在。看看梅(May) 和紐蘭德(Newland)的婚姻吧,在當時來說,算是一樁成功的婚姻: 門當戶對,丈夫做律師,太太全職在家管理家務,撫養孩子,年輕漂亮,又非常賢惠,從來不發脾氣。舉個例子來說,有一次他們兩個從晚會回家,樓梯上的油燈燈芯有點長,在爆火花。丈夫就說:需要剪剪了,燒過了。太太回答說: 對不起,這種事情再也不會發生了。意思是說她沒有把傭人調教好,這是她的錯,對此她抱歉。雖然太太是以一種若有若無的調侃口氣說的,但不管調侃也好,親昵也好,給人一種非常遠的距離。正是這樣無時無刻的“君子”關係,讓人感覺這個婚姻其實是沒有任何生命力的。紐蘭德喜歡上奧蘭斯卡(Olanska) 伯爵夫人實際上是在結婚前就已經開始了。奧蘭斯卡被非議和排擠,是因為她與眾不同,她敢於突破傳統甚至無視傳統約束。為了自由,她可以放棄一切,甚至自己的名譽和地位。離婚在那年代是件非常丟臉的事情,不管你是肇事者,還是受害者。紐蘭德被奧蘭斯卡吸引,是對自由精神的共鳴,和心靈交流的向往,甚至是對自己那樁還沒有開始就已經死亡的婚姻的逃避。這樣的逃避發生在結婚之前也發生在結婚之後,他和奧蘭斯卡的交流就是一個避難所,在這裏他找到了安慰和宣泄。當然,花花公子也可以拿這個給自己當擋箭牌,所以這個故事如何收場以及其中內心世界起起伏伏顯得尤為重要。紐蘭德和奧蘭斯卡最終放棄了掙紮,放棄了走到一起的可能,為了梅和家庭以及要出生的孩子。如果故事到此結束,也說不上有什麽特別吧,這樣的故事太多了,比如廊橋遺夢中的弗蘭西斯卡和羅伯特之間的一段情感,也是為了家庭掩埋了自己的感情。這個故事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它最終的結尾:紐蘭德給了梅三十年理想中的婚姻,撫養了三個孩子。後來梅死於肺炎,奧蘭斯卡分居多年的丈夫也病死了。那時,紐蘭德57歲,但是他在巴黎奧蘭斯卡的公寓門口,他讓兒子一個人上去了,自己走回了旅館。這樣一個開放性的結局,是這個故事的精彩所在。

作者Edith Wharton的寫作手法非常理智,故事情節中的每一折皺都描述無遺,不僅細致細膩,而且剖析到家,簡直到了無情的地步。看看她如何描述宴會的,電影裏宴會更是不計其數,翻來倒去的華麗場麵:

範德盧頓夫人總是讓紐蘭德·阿切爾感到她被精心保存在一個完全不可靠近沒有空氣的環境裏,就像冰川裏存留了多年的玫瑰屍體。。。這樣的晚餐有點可怕, 在範德盧頓家吃飯並不輕鬆,這還是往好的來講的。在那裏和一個公爵一起吃飯幾乎如宗教般莊穆,這個公爵還是他們堂兄弟呢。一位普通公爵和範德盧頓的公爵是有細微差異的,他很高興隻有老紐約人可以感覺到這個差異。 紐約有點漫不經心地接待流浪貴族,甚至有點傲慢; 但是當他們有了一定的姻親關係,就如同物體有了證書,會以老派的方式被大家親切對待,這樣的接待往往會被誤以為於他們原本的貴族地位。 這種不著痕跡的顛覆,隻有老紐約有,讓紐蘭德很珍惜,盡管他也同時嘲笑老紐約。                                 

這樣的心情,我想也是作者的心情,她回頭看昔日不再來的老派紐約,她過往的生活,批判兼懷念。這本書寫於1920年,整個世界都變了,她在遠遠的歐洲,轟轟烈烈投身一戰後線之後,遙祭曾經的華麗和頹傷。書中的年代也是安娜卡列尼娜的年代,新舊交織衝突的年代。一方麵人和人之間承襲舊禮,凡事精致到家,不逾越雷池半步;另一方麵,舊習下的家庭製造了許多死水婚姻,必然有膽大的要造反,凡造反都會有代價的。順從舊習是最安全的也是破壞最小的,紐蘭德幾次錯失和奧蘭斯卡走到一起的機會,說梅過於聰明也好,或者紐蘭德優柔寡斷也好,他跟著走的慣性始終大於突破的決心。其實,他和奧蘭斯卡也就是拉拉手抱一抱接一次吻而已,嚇人的是默默為對方做事情,願意一輩子遙遙思念的深情。說起梅,她很聰明,明察秋毫,又不動聲色。而且也有深度和自己的思想,隻可惜這樣的深度和獨立思想不多,和丈夫推心置腹的交流也幾乎沒有,有過的一次也是嘎然而止。他們最後一次對話是奧蘭斯卡的送別宴會之後,紐蘭德下決心要告訴妻子他要跟隨奧蘭斯卡去歐洲的一瞬間,梅打斷他說自己懷孕了,而且坦白地告訴丈夫她把懷孕的消息在不確信的情況下兩周前就告訴了奧蘭斯卡,“你看,我是對的。” 溫柔一刀,聰明極致。她被套牢在傳統的模子裏,承襲母親身上的婦道,也同時拉著丈夫嚴格地按照社會規範去生活。不經曆他們那個年代的窒息,不會明白他們的掙紮。所以我不想輕言他們三人的委屈和痛苦,而且他們的苦裏還有一種溫柔----就是為對方著想,以致最後放棄了自己最想要的東西。

這本書獲得了1921年的普利策文學獎,坦率地說,我並不喜歡她的寫作手法,與我過於直白了。電影為了解釋一些背景或者心理活動而加了旁白,很惱人。倒是最後的開放性結尾我很喜歡。不妨做幾個設想:

  1. 1. 紐蘭德灰心了,覺得一生都給錯過了,無意再續前緣。
  2. 2. 紐蘭德是老派紳士,他不習慣戲劇性的場麵,所以選擇不和兒子一同上樓去見奧蘭斯卡,不管兒子如何推動這件事情。最後,他們會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安靜地久別重逢。
  3. 3. 三十年之後,紐蘭德清醒了,覺得當時的感情是由幫助和愛惜而起的,現在這樣的幫助和被幫助的基礎不再,激情早就消失殆盡,再續前緣沒有意義,不如不見,不如懷念。

 

2016年11月4日美國西花田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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