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井
江南的印象,是江、浙、滬的重疊,是雨、是水、是軟聲細語、是玲瓏透剔、甚至冬天的陰冷、夏天的潮熱的複合體。沒敢細數離家的日子,更不能料定歸故裏的那一天,但我明白父母的期盼,和著那潮熱溫軟的家鄉的氣息,永也不去。。。
記得我們住的大院原是一大地主的豪宅,前後一大一小天井,第三個天井緊挨果園,想是澆花養樹的。說是天井,真有井,而且大井正對我家門口。前前後後,上上下下二十戶原來就靠這兩口井過日子,那時候自來水還是希罕物,貴重品,隻用來進肚的。刷洗澆花衝澡全靠了那兩口好井。好哪兒呢?冬暖夏涼呀。冬天手冷得擱那兒都不如擱井水裏暖和,夏天光腳泡井水坐觀六路八方是我一大樂事。奇的是井水從不溢不幹。江南的梅雨季節,雨一下就是幾個月,夏天的暴雨台風可以使河水上堤,這兩口井的井水從不過井沿,最多到井沿兩三尺深,這時我們一大幫小家夥最高興了,個個拿了水瓢瓢水玩,胳膊短點的就叫別人抱住腰,踮了腳往下夠,往日深得叫人眼暈的井一下變成自家的深水缸了。平常日子,井水至少有五六米深,吊水成了我們小孩的功課,我的胳膊從小看上去比別的同齡人有肌肉,想必與這個“日常功課”有關。我很羨慕大人們吊水的優美動作--拽住吊水桶的繩頭,一鬆桶把,水桶呼地飛入水麵,又悠悠地一甩繩子,白白的鉛桶翻了個個兒,一提繩子,滿桶的水就上來了。一邊提水,一邊收繩,繩不靠邊,懸在水井正當中,動作悠然,宛若提空水之壺,身輕如燕。水上來了,繩子也疊得整整齊齊了。等下一桶水,照例拽繩頭,扔下鉛桶,繩子決不打結。我個子小,沒有那個功夫,隻好挨著井沿,一截一截往下放繩子。水上來時,身子靠著井沿借點力,拽一截,停一下。天長日久,磚砌的井沿被我們磨出了道道,麻繩也越磨越細,終於有一天,“撲嗵”,水桶半道掉井裏了。自己掉的,等著挨罵,別人家的,那就等著看熱鬧了。大人小孩圍在井邊,指手劃腳。運氣好的,水桶半扣水麵,鉤子下去找著桶把兒,一拎就上來了。運氣不好麽,就沉井底了。水中望月,還能望到,這黑咕隆冬的井,隻好當回瞎子了。許多時候,鉤住的是亂麻繩,屏住呼息,小心翼翼往上拽,眼看隻手可及啦,卻鉤子一抖,亂麻繩懈了。。。沮喪無比!
在這水井邊住了將近十八年,後來我走了,又回來了,每回來一次,井的主人們就換一撥,終於我家也搬到了沒有水井的地方。很多年以後重回故裏,那井水卻不再是活水了。
(二) 雨
清明到了, 家鄉一定在下毛毛雨。看不見的雨絲落在發上,蒙上層層薄霧;滲入衣衫,浸肌蝕骨。潮潮乎乎中,一夜之間,蔓山遍野新生的綠,一切都變得朦朦朧朧,視線模糊。。。
江南四季有雨:清明雨正和著祭祖掃墳的悲涼;梅子雨纏纏綿綿讓人骨子都要發黴讓人等不及陽光燦爛的夏日; 而驕陽之後總有及時的暴雨一壓暑氣,大地在雨後蒸氣中散發出濃濃的泥土味兒;台風雷雨即讓人恐懼又讓人開心--每一次台風家中多多少少都要發點水災,滿院大人小孩,忙前忙後,大盆小罐,屋漏接雨,進了樓房也免不了每次要損失些玻璃。狂風威雨中縮在屋裏被裏瑟瑟,一邊竊喜明天不用上課。最喜的是街道成了水巷,機動車開不動,腳踏車踩不快,幹脆挽了褲管,一路涉水而行。更有小孩搬了木盆,悠然盤坐其中,在水巷裏打轉轉。這四季雨裏最不受歡迎的是冬雨。小雨淅瀝,泥巴濺得滿目汙漬,一雙腳套在雨靴裏冰涼透徹。春節到了,卻時常天不開臉,攢了一年穿新裝的願望就跟一臉苦相的天一樣別扭。愛打扮的家鄉人,照樣穿紅戴綠地上街,擋不住的春色。
小時候下雨打的是油紙傘或黑布傘,又沉又大, 在下麵走著, 很有安全感。我喜歡在不大不小的雨裏,獨自撐著雨傘,不疾不徐地走著,聽傘上有節奏的雨點聲,真正“聲聲入耳”。最是入耳夜雨聲,雨滴彈到瓦上,叩擊磚石路麵,拍打著樹葉,叮咚聲沙沙聲錯落有致。坐在燈下看書,聽著大自然的和音,心靜而淡遠。這時候遠遠地傳來一兩聲若有若無的汽笛,心思一下給拉到燈光閃爍,江風拂麵,迷霧繚繞的甌江了,一江濁水夾著水泡滾滾東流去。
雨可聽,更可直觀。我們住的是四方天井的大院,小時候功課不多,一到夏季大雨滂沱,我便搬張板凳,坐在廊下看雨。看一個個水泡冒起來,飄來蕩去,又一個個破滅。看石板地濺起的雨煙,看屋簷掛下的雨線,從兩層樓的高處如注如泄。仰頭望去,不知不覺中,那不是雨線在下降,而是我在上升,借著雨幻瞬疾上升,向天奔去。
故鄉的四季,故鄉的雨,玩雨,聽雨,觀雨隻在夢中了。人在異鄉,鮮此閑情遐誌,隻偶爾在小雨裏收了傘走一走, 行也匆匆。這裏陽光燦爛,但思鄉之情如遊絲走雨,在夜深人靜時分,悄悄爬上來,打濕了我的心田。
(三) 舟
我沒去過蘇州,寫不出楓橋夜泊的意境。也沒見過紹興一帶的“烏蓬船”,運河上的“無錫快”,但我想,江南的小搖船,正如“小橋,流水,人家”的畫麵一樣,給許多身臨其境的人留下相通的記憶。
祖母家的房子麵臨京杭大運河的支流。說是支流,其實不過百米就是石橋,橋那邊就是大運河主幹了。運河在我最初的記憶裏就很繁忙。最壯觀的是船隊:幾十條,甚至是上百條小船串成一隊,隊首是柴油機動船,拖著浩浩蕩蕩一路開去。我每回眼都不眨,從頭數到尾。不過機駁船“突,突”的聲音太單調,不如搖船“吱吱呀呀”的櫓聲來的有滋有味兒。我更喜歡呆在祖母家門口的河灘頭,看行船走水。白天多是貨運船。運糧運菜運肥,夏天還運瓜,隻要一招手,船就會搖過來靠在岸邊。挑都不用挑,絕好的西瓜,幾分錢一斤,買來一堆放竹床底下,每天一個清涼。運貨船大多水泥船身,體積大。運河上也有以船為家的,整個船身都是木頭,帶半圓篾蓬,船板塗上桐油,黃澄發亮。船走飛快,船家不論大人小孩,光著腳丫在船邊邊上如履平地,身不擺,眼不眨。我常常為他們瞎操心。夜來臨黑,船家便揀塊岸上住戶多又幹淨的地方泊了小船,飄一盆河水,在船尾支了小爐,跪在青煙中做成一頓晚飯。一家幾口,便圍了矮幾。蓬中透出黃黃的小油燈,飄來若有若無的家常,還有女人爬進爬出洗涮,嬰孩偶而的啼哭,其暖其融,天倫之樂,恐怕皇家比不過船家呢。第二天等我醒來,還想看個究竟,往往是早就人去船也去了。
以後倒是有過上船的機會。大木船一次裝上百人,幾十分鍾後便作鳥獸散。也有不那麽快就散的,小家加大家,呆上一天一夜,大鐵家夥從一望無邊的東海開過去,海天一色。人在浪上走,心在喉邊跳,真正是呼之欲出。原來坐船並不是想像的那麽浪漫。隻有黑了天,小島亮出了人家,還有舟山群島的漁火點點,才添了些許嫵媚和神秘。
江南的村鎮小城有許多曾是水鄉,水巷阡陌,以舟代車。慢慢地,小河小溪小湖被填沒,鋪上瀝青柏油,堆起水泥鋼筋。現代人,如你我,試圖在火柴盒裏,玻璃鋼後,體會“月落烏啼霜慢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的意境。
(四) 院子
在我呆了十幾年的浙江小院,大部分舊城區居民住的是院子。兩扇木頭門,開了便是一方或大或小的天井。兩邊是廂房,對了門的是正堂。大點的院子,有兩進或三進院落,凸字形的正堂側開兩道門,邁過門坎便是第二進了。再大一些,就有兩層樓。講究的,門窗欄杆雕花嵌玉,陽光一照,閃閃發亮。
上街順著牆根走,常常不經意的一瞥,收入眼底的是不能忘懷的畫麵:小天井一角花木蔥榮,錯落有致,亮麗的綠色背後是幾間褐色的木舍。濕濕的磚石地拾階而上,幾個小孩兒坐板凳上玩耍。
我們院子隔壁住了一位老太太及其三個女兒。很小的一個院子,卻有兩層樓,院門極少打開,進入都走沿巷開的小雜貨鋪。院內總是靜悄悄的。小店不見人,但隻要一喊,老太太或其小女總會應聲笑盈盈地過來。我總幻想著有一天能進去看看,幻想有一天做這種小院的主人。
不知從何時起,浙南小院在我的印象中變得很陰森。其實那些舊宅滿牆門窗,白天是通亮的。大概因為天花板很高,木材色重,人一走動,地板在腳底下嘎嘎做響。
我的民樂老師出身書香門第。習琴多年,隻去過她家一回。一邁進門坎,呼吸都要屏住了:諾大的院落,空空蕩蕩,兩層屋宇靜靜而立。老師進了家門跟家人問安,老爺子的聲音在屋裏悶悶地響著。幾個人七拐八拐地上了二樓。一字排開幾間差不多大的房間,擺著很凝重的家具,上麵是整齊精致的擺設,我甚至好象看見某個角落燃著幾縷暗香。。。我不記得那天我曾說過一句話。
最喜歡的還是自家小院。上下幾十戶,從來沒冷清過。吃飯時光,公用廚房傳來喊家人端飯菜的聲音,喊野在外邊忘記回家的小兒小女的聲音,一聲接一聲。天不冷時,兩眼望去,門廊上是一桌一桌的飯菜。“娘是自己的親,飯是人家的香”,小孩子饞不過呢,大人們會意,時常交換自己做的新鮮小菜。 天再熱了,太陽熱度一退,大的小的搬了竹椅板凳或藤椅躺椅,一溜挨家歇著。父母們搖著蒲扇,沒幾下,身邊的位子空了:小人們早已溜到台階下,天井中,混跡群舞。等瘋得乏了,渴了,才回到自家門口。母親順手一摸,摟得一手汗津津,粘乎乎,便擰一把滾燙的毛巾,從頭擦到腳。待微風一吹,裏裏外外涼個透。冬天到了,我們就難得在天井裏跑來跑去。隻要有太陽,天井裏會橫七豎八牽滿了麻繩尼龍繩,搭了被褥衣服去潮。我極喜歡冬日的陽光,不光因為可以曬被褥,到了晚上鑽進香噴噴,暖烘烘,蓬鬆鬆的被窩,感覺實在好;還因為我們可以曬太陽。中午太陽最盛的時辰,我們搬出椅,凳,擠在正堂的台階上,或背了陽光看小說,或聽大人們砍山海經,或與同伴閑話學校,功課,或幹脆看淘氣的小不點兒們扛了竹竿挑那些嵌在高處閃閃發亮的小玻璃片兒。父親好象永遠是一杯清茶,一張《參考消息》,看個沒完沒了。該吃飯了,母親在屋裏一聲,我們屋外一蹦而起,端出滿滿一碗,連飯帶菜,吃得稀裏呼嚕,饞得旁的大人小孩都端了飯碗到太陽底下擠著吃,這成了我們院子冬日一景了。
我們還經常在院子裏捉迷藏。樓上樓下,院前院後,犄角旮旯,十幾個小孩兒,換了衣裝,黑影憧憧裏跑,常常一整晚都玩不完一場。我們還自己排練節目,自娛自樂,正兒八經夜巡院子。。。。。。
這所小院,藏著我太多太多童年與少年的記憶碎片,以至離家遠走後,一不經意,就落進夢裏。
江南說不上嫵媚,但很柔和清淡. 連它的園林都少有北方園林的大紅色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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