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親生日,該給爸爸打個電話,我想,給他個驚喜。我一向對媽媽偏心,母親節電話,媽媽生日時和妹妹謀劃的長途禮物--全自動洗衣機,爸爸全沒有,爸爸已夠幸運,他的生日是農曆初三,年年蛋糕鮮花。更幸運的是,爸爸得著了媽媽。在他們大學的晚會上,爸爸表演了一個節目“開火車”,於是就有了爸爸開火車追媽媽的玩笑。
爸爸年輕時不顧家,我是從照片中認識年輕時的爸爸的。有一張二十多年後才被爸爸注意並反複翻拍的結婚照:爸爸西裝革履嚴絲密合三七頭,臉龐清瞿消瘦,濃眉大眼,矮大半個頭的媽媽細眉櫻唇巧笑倩兮,頭發燙得又卷又短,也是一身的筆挺革履。才子佳人,蠻象一回事。以爸爸這麽窮苦的出身娶到媽媽這樣漂亮的小姐,想必爸爸當初的火車馬力開得夠大。再往後,是為人父人母的合家歡:一歲的我抱坐父親膝上,假小子般的姐姐咧嘴立著,父親是和婚照時同樣嚴峻的神情,腰板挺直,雙目迥迥有神。母親依然是清清爽爽的小家碧玉樣。那時照相一定是件盛事,他們穿上最好的衣裳。爸爸聽媽媽的。十幾年後,我上高中了,經過那場大風浪之後的合家歡,無人在笑:母親豐韻猶存,但已明顯地紅顏殘褪,眉目間鎖著歲月的淒苦,父親穿著簡便的中山裝,鬆著頂上的扣,露出裏頭的淺色襯衣,還是那麽挺著腰板坐著,雙目仍然迥迥,但那副沉著已含了部分銳氣內斂入目又外顯於額,是另一種的逼人,此年的父親不足50,是最富成熟魅力的一張照片。以此為界,我該稱爸爸為父親。父親從此大徹大悟。
我不記得爸爸照顧過我們的生活,仔細督促過我們學習,他隻說,“去練琴”,把我交給少年宮的老師,“練毛筆字”,給我買來顏真卿字帖,“你要給我考上重點”,借來一堆參考書。剩下的歸媽媽管了。媽媽管不住時,由爸爸來,所以我們見到的爸爸管我們學業時多是大事不妙,雷霆威怒,重重的話劈頭蓋臉。兜不住時,恨不得潑回去。姐姐倔又直腸子,磨薄了嘴皮子迎上去,那裏頂得住雷霆?免不了被劈到。我做悶嘴葫蘆狀,少吃了不少虧,還成了爸爸的寵兒。不過,那時我沒體會,我隻看到有時候姐姐會對我翻白眼。我要受兩個人的氣,好什麽?
也是粽子時節,我演出回家,已是上半夜。媽媽帶姐姐回老家看外婆了,爸爸還沒睡,坐在爐邊和人談話。我饑腸轆轆,一下就聞到鍋裏的糯米稀粥,“肚皮餓伐?吃碗薄粥吧”,爸爸說的是家鄉話。什麽時候會做粥了?太陽西邊出來了?薄粥不稀不稠,不糊不曝( 注:吳方言,大概是這個字,沸騰溢鍋之
義 ),就是現在的父親也熬不出來了。家裏有一鍋熱粽子,也不曉得爸爸從哪裏弄來的,我在外麵玩餓了,就回來掏一隻,又跑出去。爸爸也是嗜粽之人,家裏有好東西,媽媽總會給爸爸留一份,那次,我壓根沒看到過爸爸吃粽子,姐姐也不在家,那個端午,我吃得不慌不忙,又痛快淋漓。
爸爸,我在這裏瑣瑣碎碎地說你,以前的你一定不愛聽,如今隻有我躲著不想聽你每次的例行訓導。“你過來一下,我有話和你說。”這是鄭重其事的開場白,然後是長達數小時的語重心長的遵遵教誨。就是七老八十了,這個例製看來是改不了了。兒女越長越大,越走越遠,你的叮嚀確像線一樣越抽越密了。你好固執。
剛來,我說想家,想以後回去。父親來了洋洋長信,總而言之,“沒出息”,陳家何時出了個“當逃兵的敗類”?我差點拿茶杯、玻璃牆出氣,最後化做淚水,又躲過皮肉之苦。過不多久,父親又來信,不好意思地道歉,說看錯了,以為是我才來就要回國。親人沒有隔夜仇,父親的急脾氣卻難為外人寬容了。
從直轄市退到省會,從省會退到地區級市,從大學教員退到中學教師,從教育局副局長退到平民... 父親,我不是在捅你的痛處,我隻想說,同你經曆了這一切,我們也和你一樣視官場為名利場,視權貴為糞土,當年的朋友出賣你,“最親密的戰友”迫不及待地踩在你的肩膀上,所有的功績都可以被抹黑,子虛烏有的罪名扣上來,沒有尊嚴沒有人格的天日,能和你風雨同舟的,就隻有你的家人了。
那些日子,我是永遠不會忘的。媽媽的身體徹底垮了,幼小的姐姐擔當了大量的家務,我陪著爸爸,來來回回,屋子外的磚麵路上踩著深深淺淺的腳印。爸爸幾乎無話,白發開始爬進他的濃雲烏發。如今想起來心碎,我怎麽能夠忍心在大庭廣眾之下麵對那樣的爸爸?我寧可受處罰也該逃走,為了受辱的心不再受累。我太小太不懂事,注定我後來長大,父親變老時為父親剪去鬢角冒出來的銀絲。也許就是那些共同受屈的日子,慢慢鑄就了父親對我固執的偏愛,以致我擅自填了誌願北上就學時父親憤怒不已。父親啊,我怕我載不動你的厚愛。
現在的父親,不在是原來嚴厲的爸爸了,家信幾乎是父親的作業了,早起買菜、買豆漿回來媽媽才起床,對柴米油鹽摸得如小蔥拌豆腐,下廚也是父親的工作了。媽媽著父親買的合體衣衫可以與我們稱姊妹。以前腿腳還好的時候,晚上飯後會去舞廳攜媽媽共舞翩翩。含笑坐看,我鼓掌,為他們喝采,我可以回頭喊父親一聲“爸爸”了。
女兒父親生日遙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