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所有烏托邦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它們被設計得異常具體、詳盡,令人難以置信的幾乎包括社會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的全部細節。追根溯源,這一特點得上溯到烏托邦的第一個樣本——柏拉圖的《理想國》。
猶如一個工程設計師,為了便於施工,先要在圖紙上勾勒出總體輪廓,然後給出它的細部。柏拉圖設計理想國遵循的就是這種工程設計原則。首先確定的是理想國的根本原則——正義原則:每個人在國家裏執行一種最適合其天性的職務,藉此確定了哲學家治國、武士衛國、勞動者養國的一人一職、各行其責、互不僭越的社會階級結構。接著規定的是作為正義原則之保障的教育方針。教育之設計就實在太細了:不僅規定教育內容,審查教材和作者,確定創作主題,而且規定體裁、風格,甚至連用什麽語詞、音調和樂器也詳加規範。不過,更細的是對人的生活方式的設計。在財產公有,包括“婦女兒童一律公有”的大原則下,從孩童時期的遊戲、訓練、起居、飲食的作息製度、食物內容到年輕人的舉止、發式、袍服、鞋履,無一能逃逸於柏拉圖的規定之外。
根據柏拉圖的主張,他所設計的這一切全由國家領導來安排。這是何等的艱巨!然而最難的還不在於此。柏拉圖甚至要求國家領導把原本無法操縱的人類生活中最隱秘的內容和過程也管起來,這就是兩性結合和生兒育女。他規定兩性結合的目的在於“給國家生孩子”。為保證人種質量,第一,男女結合不能憑當事人的個人意願而要由領導根據國家需要按男女各自的“質量”來搭配;結婚人數多寡也由領導根據國家需要斟酌決定。為此,領導得設計一種巧妙而愚弄人的抽簽方式,以使不合格者在求偶時不僅得不到所欲求的配偶,而且“隻好怪自己運氣不好而不能怪治理者”。第二,對男女生育年齡嚴加規定,是否遵守這些規定,要提到正義與否的高度來認識。第三,下一代是該淘汰還是培養其成長,視其天性而定。至於“這些事情的進行過程”,由國家領導安排,對其他人一律保密。
從這番並不完整的概述中,人們也一定會發問了:可以承擔如此重任的國家領導,該需要怎樣的條件啊!要安排好那麽複雜的大小事務,除非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但是即便天降奇才,被委以重任者真的全知全能,安知這位全知全能者又會不會出道德問題呢?例如,會不會把財產公有變成他在全社會規模上的私人占有?既然許多過程是保密的,實行的是人們無法監督的黑箱政治,他又會不會不時的把國家利益棄置一旁,搞點秘密交易為不合理不合法的事開綠燈?所以,國家領導除了全知全能還須全善。然而當把事情訴諸個人的善性或曰個人美德時,問題又出來了。個人的道德品質原是可以偽裝也可能變化的因素,盡管無德偽裝有德意味著邪惡也不得不向美德致敬,因而證明了道德的威力和魅力,不過,若把關涉所有人幸福的問題訴諸於可以偽裝又可能變化的個人道德,就未免過於冒險了。
假如連這個問題也解決了,我們確知領導者真的備齊了這一切條件,柏拉圖設計的國度真的就值得人們企求嗎?人們要真的生活於其中又會感受如何呢?的確,柏拉圖的理想國設計十分精細,無一遺漏。然而他的精細和無遺漏卻產生自一個最大的疏漏:對人的物種特性的忽視。他把社會當成一項工程在設計,但社會的主角是人,永遠不可能像任何一項工程中那些沉默而又性質確定的質料一般按設計目的去派用場。人充滿各種潛能和發展可能性,人類的理想就潛藏在這一物種特性之中並從舒展這些特性的要求中引發出來,而不是外部強加的。當柏拉圖無視人的類特性而設計出一個人們在一切方麵均處於被決定狀態和被管束狀態的社會時,他就從根本上去除了人類發展的基本條件:發展潛能的自由和自我管理的自由。不用說,去除了這些自由,社會秩序不會受出人意料的因素的騷擾,更不會出現衝突和爭鬥。然而人生活於其中也就隻能像柏拉圖自己在《理想國》一書中所喻的,成了一群思想、意識全然於己無用的牧羊。
人最終沒有變成羊,是因為理想國一經兌現就到處留下笑柄,更留下暴虐和血腥的暗跡。理想國完美倒是完美,就是太不受用——沒誰能比在理想國裏走過一遭的人們體驗更深的了。